八十九

石成礼被砖头拍得昏迷不醒，结果让从碾子庄出去的两位军人先后回到家乡。

柳地皇接到的电报是说家有急事，石业芦接到的电报是说父亲病危。两个人接到电报后，马上请假，然后汽车、火车，火车、汽车，紧着慢着往家里赶。

电报发出去之后，三爷总是倚门而望，嘴里不时地念叨，这小皇子也该回来了。直到第三天擦黑的时候，柳地皇才到家。一眼见到爷爷，他紧走几步，抓住爷爷的手，忙问爷爷没啥事吧。三爷见到孙子，刚抓住孙子的手，便吧嗒吧嗒掉下几滴泪。听见孙子问，又忙擦去泪水，表示自己没事，而是他老子出了事，让抓了，公安局。他娘区侠也拉住他的胳膊，抽抽嗒嗒地边哭边让他想办法救救他爹。柳地皇一听这事，就很愣怔，问为啥事。三爷就抖着手，表示是为了自己。自己被人打了，他爹为给自己出气，又去打别人。结果，惹着警察，公安局不愿意，就把他给抓进去。柳地皇听得有些糊涂，爷爷被人打了，自己的父亲去给爷爷出气，结果惹毛警察，让公安局给关起来。要真是这样，这警察和公安局也太不讲理了吧？二叔柳天冲和三叔柳天牛见柳地皇好像有些不大相信，便在旁边添油加醋，证明情况确实像爷爷说的那样，公安局不讲理，说打人就打人，想抓谁就抓谁，根本不跟你商量，也不管你有理没理。柳地皇问爹打的是谁。柳天牛告诉他，能是谁，谁能调动公安局的人来抓人，大队老一石成礼呗。石成礼先是跟你爷爷吵架，后来动手打了你爷爷。你爹气不过，拍了石成礼一砖头。结果，石家人不愿意，找来公安局的人，把你爹抓走了。柳地皇还有些不信。柳天冲证明情况确实如此，石成礼横得很，谁都不在他话下，把你爷爷也不放在眼里。这不，你爹就是拍他一下，结果他装昏迷，现在还躺在县人民医院里，骗公安局来抓走你爹。他娘区侠哭着，一遍又一遍地让儿子快想办法救救他爹。柳地皇一听昏迷两个字，心里便觉得，事情绝不像爷爷和两个叔叔讲得那么简单。他放下东西，解开风纪扣，摘下军帽，转头问奶奶知道不知道情况。柳天冲和柳天牛忙表示，奶奶都八十的人了，好多事都糊里糊涂的。让柳地皇最好别听奶奶的。柳秦氏冲两个儿子瞪起眼，大声让他们两个回家，让孙子好好歇歇，有啥话明天再说。柳天冲兄弟俩见母亲有些生气，便有些不情愿地走出门。柳秦氏哼一声，噘他们俩，不成猴的东西，就会戳火。三爷很不满，认为老伴思想糊涂，阵线不明。都跟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现在不帮自己说话，是不是想老了老了跟自己掰开过。柳秦氏表示自己根本不糊涂。他问三爷，人精明又能咋样？还能抬过一个理字。公安局抓人也不是乱抓的，老大不把石成礼拍坏，能被抓？三爷听她这话很生气，认为虎毒还不食子呢，她这当娘的，咋能这样说孩子！再则说，谁见着石成礼是老大拍坏的。柳地皇听说父亲被公安局抓走，心里虽然着急，但又觉得不能冲动，冲动往往办坏事。于是，他劝爷爷奶奶不要再争是非，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有果必有因，等明天自己了解了解情况再说。吃过饭，柳地皇跟娘回家。临出门的时候，三爷叮嘱他，让他明天去县里找找武装部长，让他给公安局下个命令，把你爹给放回来。柳地皇表示知道了。三爷关门的时候嘟囔，俺孙子也算是个大官，还怕他公安局！

回到家，柳地皇问娘，石成礼到底是不是爹拍坏的。娘流泪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又说，那天晚上，他爹确实出去过。柳地皇打来洗脚水，给娘洗过脚，劝娘放心，自己知道该咋办。第二天，一大清早起来，柳地皇就来到青石板街上，来来回回，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地在上面跑步。碰到人，就停下来打招呼，叙叙话。有时候，叙着叙着，就叙到爹和石成礼的事情上来，好多人一听便摇头，表示因为是夜里，谁上街呢，自己不知道真相。说完，被问的人就会笑笑离开。柳地皇觉得，这么问也不是个办法，即便有些人看见，当着自己的面，也不好去实证。要是能找个人，帮自己从侧面打听打听，估计效果会好些。正在这时，他看见一个大个子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从街北走来。近前一看，这人自己认识，是石家那位还俗的和尚，人们都叫他九和尚。柳地皇迎上去，张嘴想喊他九和尚，一想不行，那九和尚岂是自己能喊的，自己比他晚一辈，应该跟他喊九表叔。于是，他很恭敬地喊一声九表叔。九叔一打量，很快便认出他，便很亲切地问他是啥时候到家的，好像有好几年没见他回来过。柳地皇告诉九叔，自己差不多有五六年没回来过，自己也很想回来，但部队战备训练忙，没办法。九叔表示理解，当兵么，保家卫国，忠孝难以两全，顾大家往往顾不了小家。柳地皇笑着点头，认为还是九表叔理解军人。九叔微笑着表示，不光是要理解军人，人和人之间，只要多替别人想想，没有什么是理解不了的。关键是要站在别人的位置上去想别人。想的时候，先要多想想自己的幸福，再多想想别人的辛苦，幸福和辛苦，一多想，一对比，就能够理解别人。理解别人后，自己也就可以心平气和。九叔解释说，理解的理，是玉字旁加个里，里表示读音，玉表示什么？他觉得，理解别人就像琢玉，只要有琢玉时的细心，只要有琢玉时的耐心，只要有琢玉时的静心，咋会不理解别人呢。柳地皇对九叔这番话大加赞赏，认为可以奉为处理人和人之间关系的经典。他感叹，如果石成礼和自己的父亲都明白这一点，也不至于闹出现在这事情。到这时，九叔才明白，柳地皇是为他爹的事回来的。于是，他告诉柳地皇，作为一个出家人，自己不打诳语。他爹被抓，还真怨他爹。石成礼人家回家，在青石板街上走得好好的，是他爹，偷偷跟上去从后面拍的人家！柳地皇听九叔这么一说，忙问他是如何知道这些情况的。九叔告诉他，这些情况，是自己亲眼看到的。后来公安局来人调查，是自己及时为公安局提供的情况，才那么快地抓住他父亲。柳地皇一听这话，心里突然产生出一股憎恶之情，神色阴阴晴晴，阴晴不定。但过了一会儿，他又转念一想，觉得九叔是个很坦率的人，如果不坦率，他咋会把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跟自己说呢？要搁别人，掩盖还怕掩盖不了呢，咋会自己往外说。看来，这位和尚讲得有点靠谱。

石业芦回来，刚下汽车，就被在站里等着接他的石业宇看到，立即被带到县人民医院外科住院部。推门进去，看见爹仰躺在病床上，身上、鼻子里都插着不少管子。他几大步走到爹的病床前，噗通跪到地上，大声叫爹，问他这是怎么了。他娘佘预香流着泪告诉他，是柳家人想害他，一砖头将他拍成为这样。石业芦不相信，忙问为啥。石业宇愤愤不平地告诉石业芦，为啥？啥也不为，就因为，石家人掌管着碾子庄大队的大权，柳家人心里不平衡，想拍死五伯，然后他们的人好取而代之。石业苇当时也在病房里，他把事情的经过简要地告诉弟弟石业芦，最后表示，不管柳家出于啥动机，但他们竟敢夜里袭击大队领导干部，说轻些，他们是蓄意报复；说重些，他们这是破坏祖国建设，还真是罪大恶极。公安局不能只抓他，还要判他死刑，枪毙了他，然后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他永不托生。石业仓也在病房，他告诉石业芦，这件事，要是真像咱石家九叔说的那样，怕很有可能是一场误会。石业芦问九叔是谁。石业宇觉得他真没记性，连自己九叔也不记得了。他就是九和尚石成业。石业芦哦了一声，表示自己想起来了。石业宇问他要咋办。石业芦认为，咋办？自己又不能凌驾于公安之上，一切都听公安的，自己相信他们会公正处理的。石业宇噘他是软蛋。他表示，要是自己，一定要带挺机枪回来，把柳家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给突突喽。石业芦让他消消气，平平火，别把人家都当成为敌人，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还是通情达理的。

九十

两名军人柳地皇和石业宇一拥抱，便惊动碾子庄所有的狗，一两百条狗围坐在他们周围，看着他们亲热地拉着手，倾听他们亲热地叙话。

柳地皇没想到事情原来是这样，刚回来的时候，他的心里多少有些责怪石成礼，一名支书，怎么能跟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过不去呢。可是，听过九叔的讲述，才觉得，事情可能根本不像爷爷、二叔、三叔说的那样。他回到家，追问娘，爹到底是不是无辜的。追问紧后，区侠才吞吞吐吐地告诉儿子，那天晚上，你爹在家里晕下两盅，刚放下杯子，丁二来告诉他，说是石成礼在跟老爷子吵架。你爹一听，便急火攻心，二话没说就冲出门。估计过有一袋烟的工夫，他便回来了，嘴里猫猫叽叽的，说是要拍死谁。自己问他，他不让管。自己就没再问。不久，就听全庄子人都轰动起来，说是石成礼被人拍死了。那时候，自己就担心是不是你爹拍的。但那一会儿，你爹已经睡着，呼噜打得跟雷一样。自己就没敢喊他。第二天，就开来辆公安局的吉普。下午，就把你爹铐上手铐带走了。区侠说着又开始流眼泪。

柳地皇没有劝娘，他感到里面很有问题。于是，赶紧跑到爷爷家里，问爷爷，石成礼那晚上到底是不是跟他吵了架。爷爷一口咬定吵了。柳地皇让爷爷一定不要隐瞒，要实话实说。三爷一听这话，觉得孙子有些怀疑自己，马上改变脸色，黑着脸问孙子啥意思，是不是连自己也不再相信。自己好歹是个老贫协，还能往话里渗水？柳地皇表示，自己不是不相信他的话，而是觉得这里面有问题，自己想了解一下真实情况。三爷带着气，咕嘟几口水烟袋，告诉孙子，情况就那样，如果他要不相信，可以去问石成礼。这时候，奶奶柳秦氏开口责备老伴，认为老伴老了老了何必还去吃老母猪肉，跟孙子还扯白撂谎。他告诉孙子，那天晚上，石成礼来找你爷，是想让你爷劝劝柳家的人，让他们都消消气，他从那边劝劝石家的人，两家别再打闹。再打闹下去，碾子庄将会更臭。可是，你爷爷不但没听，还把人家噘走了。石成礼出门没多久，便听见有人喊，书记被人拍了砖头，头都打烂了。第二天下午，公安局的人便把你爹抓走，硬说是他拍的。你说冤枉不冤枉。三爷很生气，嘴里不干不净的噘老伴。

柳地皇听完奶奶的话，一下子明了了事情经过。他让爷爷先别生气，听自己把事情捋顺。基本情况是这样。那晚上，石成礼来请爷爷劝和，爷爷不愿意，赶走了他。爷爷和石成礼的对话让丁二听了去。丁二急忙去跟爹说，爹刚喝过二两酒，不问青红皂白，跑来从后面拍了石成礼一砖头，把人家拍成重伤，被公安局给关起来。

三爷听后很惊异，忙问真有丁二的事。柳地皇告诉爷爷，真有，是娘亲口告诉自己的。三爷张嘴就噘丁二你个王八蛋。这时候，柳天冲、柳天牛前脚后脚走进屋。他们在再次听过柳地皇的分析后，仍然认为大哥被抓是冤枉的，就算丁二挑起火，也不能证明石成礼是大哥拍的。柳地皇告诉他们，石成礼确实是爹拍的，当时的情景，九表叔看得真真切切，就是他向公安局提供的证据，公安局才会抓走爹。柳天牛一听，异常恼怒，表示又是这个和尚王八蛋，他总是跟柳家人过不去，又歉熟皮。他让柳地皇不要放过九和尚，趁此机会好好教训教训他，让他知道教疗。柳地皇让三叔别这样，九表叔他主持正义，没罪，凭啥要教训人家。自古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自己的爹把人家打坏，被关起来，自己虽然感到很难过，可是……。三爷一听可是，忙问柳地皇，是不是不想再救他爹。柳地皇难过地摇摇头，表示救还是想救，但作为一名军人，自己更不能徇私枉法。三爷、柳天冲、柳天牛一听，脸一下子拉得老长。问他是不是真不去救他爹。柳地皇摸摸领章，悲伤地表示，自己不是不想救，而是没法救。爹这一回，只有一个人能救他，这个人就是石成礼。三爷马上把一口浓痰吐到柳地皇脚下，冲他嚷，既然他救不了他爹，还在家里干啥，快滚快滚，滚回自己的部队里去。柳天冲、柳天牛也冲柳地皇挥手，告诉他，他爷不想见他，让他快走。柳地皇见没法再跟爷爷他们谈下去，一步跨出堂屋门。柳秦氏在他身后叮嘱他，让他还是想想办法救救他爹。柳地皇没回头，撂话表示自己会救爹的，但自己得先去看看石成礼。

柳地皇回家跟他娘打一声招呼。告诉他娘，自己要去医院里看看石成礼三表大爷，求他救救自己的爹。然后便推出自行车，沿着青石板街往南骑，刚骑到庄子南头，就看见从南边走来一名军人，雄赳赳气昂昂的。那人好像也已看到他，小跑过来。还有十来米远，那人就向他伸出手，高声问他是不是地皇兄。柳地皇跳下自行车的那一瞬，心里想起一个人，便笑着表示，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眼前一定是业芦老弟。那人这时已到跟前，双手握住柳地皇的手，表示正是自己。柳地皇马上扎起支架，跟石业芦握紧双手，不住地抖动，然后，他们又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青石板街上，几个顽童不明白他们在干啥，一递声地叫喊，快来人哪，两个解放军打起来喽。庄子里的人闻声而来，庄子里的一两百条狗也闻风而动，汪汪叫着，在人之前窜到庄子南头，一看，原来两名解放军不是在打架，而是在亲热地拥抱，它们纷纷席地而坐，把柳地皇和石业芦围在中心。它们看着他们那亲热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