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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2)

儿,非常羡慕,伸出长长的舌头,流出羡慕的哈喇子。等人们赶到,只能站在狗的外围。

柳地皇和石业芦各自放开对方,才发现,周围竟坐了一圈狗,有的歪侧着头,有的支楞着耳朵,条条睁大两眼看着他们,尾巴摇得很亲切。两个人看完哈哈大笑,指着这些狗东西,认为他们这时候人模狗样的,分外有趣。石业芦问柳地皇何时回来的。柳地皇告诉他,是在前天。石业芦又问柳地皇是不是还在锦州。柳地皇跟他说,自己一直没动。石业芦感叹,看来,从锦州南下,路还是不错的,不然,地皇兄也不会比自己早一天到家。柳地皇问石业芦现在驻扎在何处。石业芦告诉他,自己仍然驻扎在广西,离越南老街不远。他跟柳地皇正好一南一北,守卫着祖国的南疆和北疆。不过,自己在地皇兄面前,还是个新兵蛋子,要好好向地皇兄学习。柳地皇在他肩窝捣一拳,哈哈一笑,认为石业芦恁谦虚,他是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英雄,自己得好好向他学习。说完,两个人搭起肩头,哈哈大笑。周围的人也跟着他们笑。但都笑得莫名其妙,许多人感到很困惑,两人相见,怎么还能这么开心快乐呢?他们之间,可是存在着杀父之仇哇,应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才对,怎么还能这样勾肩搭背,亲密无间呢?这真的太不可思议,如果他们不是没心没肺,那就是在装模作样,欺骗对方。

果然,正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当兵时间一久,就会变得没心没肺。柳地皇问石业芦为啥回来。石业芦微微一笑,含蓄地表示,自己回来,估计跟地皇兄差不多,为了老父亲。柳地皇表示不错,为了老父亲。话说到这份上,人们都觉得,下面该翻脸,该吵架,吵不过瘾,就该动起手来。但是,柳地皇和石业芦并没有按照人们的思维逻辑走,倒是柳地皇先向石业芦深深鞠上一躬,自己代父亲向石兄弟深表歉意,父亲深深地伤害三表大爷,太对不起他们一家人。石业芦应该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可是,石业芦这个憨蛋却表示,没事没事,同在一个庄子住,难免磕磕碰碰,勺子和锅沿还相撞呢。他说他昨天在医院,请教过医生,他们觉得父亲的伤势可能问题不大,还有醒过来的希望。他回过头来劝柳地皇,让他不用担心,也不用有压力,等父亲醒过来,自己劝劝父亲,让他跟公安局说说,让他们把表叔给放回来。柳地皇急忙拍拍石业芦的肩膀,连声表示感谢。石业芦告诉他,不用谢。柳安娜曾跟自己说过,柳家和石家,祖先都是岳家军一个老营里的人。人们一听,都有些发愣。

这时,每条狗的头上都落着一只黑老鸹。俩人一看,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九十一

碾子庄人很惊奇,他妈那些狗们老鸹们,跟经过训练似的,坐在那里,蹲在狗头上,个个肃静端庄。当柳地皇和石业芦携手往柳地皇家里走去的时候,那些狗们排队跟在他俩后面,狗爪子毫不杂沓。老鸹们比较整齐地在他们两边飞翔,平时那么能恶噪,今天没有一只发出声音。惊奇之余,碾子庄人又有些忿忿不平,他妈狗们,他妈鸟们,竟然如此势利,不就是两个小军官么,如果是那些御史宰相,还不知道你们巴结到啥样呢!

其实,狗和老鸹根本没往那方面想。狗们和老鸹们之所以那么庄严,是因为他们第一眼见到柳地皇和石业芦,就觉得他们跟碾子庄人不一样。碾子庄人,在狗们和老鸹们眼中,除了少数人之外,其他人别看平时在青石板街上道貌岸然,说起事来冠冕堂皇。但只要转脸离开青石板街,马上变得嬉皮笑脸,甚至卑鄙下流,偷鸡摸狗、男盗女娼、打闷棍砸砖头的事没少干。所以,碾子庄的狗们很骄傲,成群结队的老鸹也可以长久地盘踞在碾子庄上。然而,这俩人跟他们那些人不一样,他们没有流气,没有邪相,没有赖癖,没有淫欲,没有媚态,没有仇状。腰身挺拔,相貌堂堂,棱角分明,目光坦荡,应该跟九叔、石成礼、石邦霸、七姑奶、柳护苇、柳地方、柳地山、柳安娜等人是一类人。但是,在碾子庄,像这样的人,虽然有,但毕竟太少。而且,七姑奶又官复原职,回到武汉。柳安娜在北京上学,据说不打算再回到碾子庄。这样一来,碾子庄能够让狗们和老鸹们佩服的人真是太少。突然见到这样两个人,相见如故,全无仇隙,真是与众不同啊。于是,它们在心里对他们大加赞赏。不过,在碾子庄许多人的心目中,觉得这两个人很另类,有仇不报,本来就丢人,竟然称兄道弟,甚至还像女人一样搂搂抱抱,更加丢人。真是不肖子孙哪!

中午,在柳地皇家里,区侠很用心地做出七个菜。灌河这一带招待客人,有个讲究,客人不多,一般做七个菜,中间放一道大菜,四周放六道小菜。小菜不是碟子小,而是普通一些而已。区侠的用意很明显,他是想让儿子好好招待石业芦,让石业芦做做他爹他娘他亲戚的工作,好给自己男人多说些好话,别判刑,早早放出来。两名军人开始心照不宣,推杯换盏,喝得热烈,喝得尽兴。饭前和饭中,三爷让两个儿子先后把柳地皇喊出去,告诉他,不能这样做,石业芦这小子虽然是个排长,官没他大,但在越南打过仗。打过仗的人,那都是跟阎王换过生死牌的人,话都不会好说。二叔柳天冲来跟他说,他还耐心让爷爷他们放心,自己会好好跟他说。等三叔再来说这些话,柳地皇就有些不耐烦,提高声音让三叔告诉爷爷,人怕见面,树怕剥皮。他相信,石业芦能够听进去自己的话。倒是他们,有些难缠。这话一出口,噎得他三叔脸红脖子粗,等柳地皇进去,他啊咔一口浓痰,正吐在一条黄狗的脸上,那黄狗嗷地嚎叫一声,不依不饶,狂吠着一直把柳天牛撵进三爷的院门。

酒至微醺,柳地皇和石业芦开始谈一些各自的看法。柳地皇首先叹息的是,他不知道原来空气非常清新的碾子庄,怎么会变得这么臭,而且说不出来这种臭味,有些骚臭味,有些腐臭味,有些腥臭味,还有些陈年酱缸的酸臭味,综合在一起,变成一种说不出来的怪臭,而且这种臭,鼻子是闻不着的,人觉得臭,不是把外面的臭味吸进鼻子,而是感到这臭味,是一种内在的臭,是从人的心里发出来的,是从人的脑子里发出来的。柳地皇认为,如果这种现状不改变,如果碾子庄再这么臭下去,那它真要毁掉。石业芦点点头,认为地皇兄说得不错。自己没走之前,碾子庄就已臭,但没想到仍然还在臭。难怪柳安娜毕业后不愿回来。地皇兄说得对,碾子庄目前的这种状况确实应该改变。柳地皇的母亲区侠哀叹,认为都已经这样,还咋改变?没法改变。石业芦跟区侠叫四表婶,他让四表婶别悲观,碾子庄迟早有一天会变得像以前一样美好。当然,这得需要大家齐心协力。区侠摇头,觉得难,整个庄子上的人,一见面,眼都乌青乌青的,个个都成为乌眼鸡。从春天到现在,整个庄子吵成一锅粥,打成一镬汤。再有本事的人,怕也很难改变它。

这时候,柳地皇和石业芦酒至半酣,他们相互对视一眼,同时表示,改变碾子庄,要从自己做起。柳地皇接着表示,自己的父亲把三表大爷打坏,花多少自己赔多少,公安局法院依法怎么判,全家人都接受。石业芦一摆手,让四表婶和地皇兄相信,自己一定会说服全家,等爹醒来之后,让他替四表叔说说话,尽量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区侠一听,忙要给石业芦跪下。石业芦双手托住,把她扶坐到板凳上。石业芦让四表婶别这样,这是在折自己的阳寿。他告诉区侠,自己和地皇兄都是军人,军人虽然为了保家卫国,有时候需要出生入死,但军人遵守一个原则,绝不会手足相残,亲人相斗。虽然这次父亲受了伤,但自己相信,四表叔也不是真想置父亲于死地,可能是他一时糊涂,才会这样做。应该说,这件事,不论是对柳家,还是对石家,都是悲剧。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去宣传,去开导,去疏通,去劝解,去消散人和人之间的冤仇。俗话说得好,冤冤相报何时了,冤家宜解不宜结。他霍地站起来,握住柳地皇的手,表示,自己愿意为改变碾子庄的现状出份力,他希望地皇兄也能如此。柳地皇急忙表示,自己一定出力,并提议,现在,他们俩一起去向碾子庄人表明态度。

于是,两名军人在傍晚时分,趁着酒酣,挽着臂膀,走上青石板街。他们大声呼喊全庄的父老乡亲,让他们到烟水塘前,听听他们兄弟的建议。他们在青石板街上来回走过两遍,把在家的和从农田里回来的人都招引过来,当然也招引来各家的狗。他们将所有的人带到烟水塘北边、七姑奶家的门前,那些狗自然跟在人的后面。人们毫无秩序地或站或蹲,或一人独处,或三五成群,交头接耳,都在猜测这两个穿着四个兜军装的人会装啥神弄啥鬼。倒是那些狗,都围坐在人的周围,条条狗脸朝里,狗嘴紧闭,连一点闲磨牙的声音都没有。那会儿,烟水塘不知道咋回事,水雾蒸腾,在阳光的照耀下变换着五彩。看到这种情景,柳地皇和石业芦对改变碾子庄目前的现状更有信心,他们俩登上歪仄着的大柳树上,石业芦先跟大家打个招呼后,接着便讲起他们招呼大家的目的,那就是要改变碾子庄目前这种臭现状。这时候,有人笑着问他咋改变。石业芦告诉人们,他们要让碾子庄由臭变香。有人问他女人是干啥的,是不是跟牛魔王的女人一样,有一把铁扇子,能把这臭气扇跑。石业芦笑笑,告诉乡亲们,自己还没有顾得上成家呢,哪有女人。人群中一阵哄笑。狗们很不愿意,一起冲人们狂吠,吓得人们一时噤口。柳地皇抓住这个机会,开始向大伙宣讲。

柳地皇刚喊出一声乡亲们,就有些动情,他平息一下激动的心情,说自己好些年没有回家来,没想到碾子庄会变成一个臭庄。开始感到很纳闷,以为是哪地方沤下啥臭东西,或者庄子里埋有死牲口啥的,结果一问,啥也没有。家里人告诉自己,碾子庄就是这么无缘无故地臭起来。但仔细想想,世界上根本没有无缘无故的事。因此,两天来,自己一直在思考碾子庄发臭的原因。今天,自己和业芦弟进行深入地探讨后,才觉得,碾子庄的臭,不是外在的臭,而是内在的臭。所以,灌河南北两岸,再扩大到整个古辕县城,除了碾子庄,都不臭。如果不信,大家慢慢品一品,就会觉得,这臭味不是从外面吸入肺中,而是从心里散发出来的。他停一停,等着大家慢慢去品味。很快,人们发出惊慌的声音,好多人认为不错,确实是从心里散发出来的,咋会这样,是不是自己的心坏了。柳地皇不失时机地告诉人们,不错,碾子庄发臭,正是因为不少人内心出现了问题。大家想想,这些年,碾子庄发生过多少说起来让人脸红的事?这些臭事,如果我们内心不臭,咋会做得出来?

九十二

西天那轮又大又红的夕阳刚刚点地,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似的,迟迟没有坠下去,把烟水塘,把碾子庄,把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祥和的红光中。烟水塘周围所有的树上,不知何时,落满老鸹,黑压压的,他们深沉地站立在树上,勾着头,看着柳地皇和石业芦,认真地听着柳地皇演讲。四周的狗们低着头,眯着眼睛,好像也陷入到沉思中。人们也都沉浸在思考之中。是啊,这么些年,碾子庄上的人,谁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呢?

这时候,九叔牵着柳地镜从容而来,他的脚步停在一条白狗的身后。那狗回头看看他,腾身给九叔闪开道,让九叔进去。九叔牵着柳地镜走到前面,冲柳地皇和石业芦点点头。柳地皇也冲九叔点点头,大声问九叔想没想过碾子庄为啥臭。九叔回头环视一下大家,再转头告诉柳地皇,自己早想过这个问题。碾子庄成为一个臭庄,不是因为老鸹。九叔举起双手,指一指周围树上的老鸹。老鸹们非常激动,嘎嘎嘎一起连叫三声,飞起来在人们的头顶旋绕三圈后,才落下来。九叔接着说,碾子庄臭,因为心臭,臭这个字,首先在乎自己,而非别人和外物,自己不臭,谁又能让你臭呢?如果自己变成为一条狗,他虽然为人,但个个都像狗一样的想事做事,他能不臭吗?突然,周围所有的狗生气地一起大叫起来,九叔忙大声说,当然,咱碾子庄的狗每条都是好样的,它们总是想像人一样思考问题,活得像人一样高贵而有尊严。所有的狗听完这话,都有些不好意思,发出几声狺狺吠叹,便都闭住嘴。九叔接着说,可是,当我们每一个人,心里面如果藏有一条狗,老是像那些下流的狗一样想事情,老是像那些下流的狗一样做事情,强梁横行,男盗女娼,偷鸡摸狗……突然,有一条灰狗跑进人群,一口叼住柳天栓的裤腿,把他拽到九叔跟前,仍不松口。九叔拍拍灰狗的狗头,让他松开嘴,但那狗就是不松开。有人在旁边起哄,认为一定是柳天栓摸过这条母狗。九叔看一眼柳天栓,觉得柳天栓有些脸红。九叔又拍拍那狗的狗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那狗才松口,回到原来的位子上。九叔冲柳天栓挥挥手,认为像这样偷鸡摸什么的事情,碾子庄发生得太多太多,有的事情让人难以启齿,碾子庄成为这样一个庄子,它焉得不臭?

所以……柳地皇接着九叔的话,继续宣讲。所以,大家要好好思考一下,自己心里有没有一条狗,如果有,再想一想,自己这些年来,是不是像狗一样思考问题,是不是像狗一样去做事情,当然,必须是像下流的狗一样。如果是这样,那么,就请你把心中的那条下流的狗赶走吧。如果不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