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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1)

九十七

闻人雅接走柳地翠,让碾子庄人看出来柳安娜的本事。乖乖,闻人雅是啥人?县委书记的女儿,穿白大褂子的医生。她柳安娜竟然能够支使她给自己的妹妹安排工作,搁整个碾子庄,谁有这么大的面子。别看石业宇在古辕高中教书,也够不着人家县委书记的女儿,别看上次闻人雅来,去拜访这个拜访那个,像九叔啦,石成礼啦,但真要找她办事,怕是会给来个一推六二五。还有姬游平,那时候还想让人家给自己做儿媳妇呢,现在,哈哈,怕是人家连眼角夹都不会夹他。可人家柳安娜不一样,从北京寄一封信,闻医生就骑着凤凰自行车叮铃铃地来接,了不起,真是了不起!于是,碾子庄家家户户开始重视对子女的教育。

程花现在早晚都会到青石板街上转转。听到有人一说闻医生,她马上就纠正,不是闻医生,而是闻人医生,人家姓闻人。于是,碾子庄人便知道天下还有姓闻人的,当然也知道程花她是在显摆。她显摆,有人跟着她显摆,恭维她,说她程花真是交上了好运,侄女就像亲闺女,既寄钱,又给女儿安排工作。程花就笑,就叹,侄女儿呀就是好,自己疼她没白疼。当然,碾子庄邪,有人顺着你,就有人杠着你,问程花噘不噘人家柳安娜小婆娘了,估计还噘,再噘,柳安娜就该安排她进北京。能气得程花一撅一撅地出气。也有些关系不错、年龄辈分般配的女人,比如花中芳和兰红英,私下里跟她开玩笑,让她上北京去,干脆让小叔子把她给收房,三个人一块过日子。程花一听,装出很生气的样子,伸手要撕烂人家的嘴。

当然,碾子庄现在能够有时间跟程花开玩笑的人不多,大家都在忙,一是忙地里庄稼,二是忙口袋里的钱。土地到户,没几年,家家户户已不再打饥荒,但却有不少人家缺钱。人家柳天生家发财发到北京城里,柳地方和柳地山现在已经经常带建筑队进古辕县城盖小楼,虽然不能跟他们去比,但自己总得想条辙,挣点钱,让一家人穿好点,吃好点,再攒点钱盖几间砖瓦房,那就会美死。但想挣钱不容易,没路子。后来,还是柳地方和柳地山告诉人们,城里人盖房子,要用沙。于是,碾子庄总算有了条路,农闲的时候,肩挑车拉,卖沙去。

这年秋天,柳地方办的一件事,又让程花生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气。啥事?柳地方结婚。按说,柳地方结婚,程花应该高兴送礼才是,但她不但没送礼,还很不高兴。因为柳地方娶的不是别人,而是她的儿媳妇石业芬。其实,石业芬早已和她儿子柳地军离婚。但在程花心中,只要她石业芬是自己的孙女孙子铁花铁蛋的娘,她就始终是自己的儿媳妇。现在,她竟然带着铁花铁蛋要嫁给柳地方,算哪回事呀。再说柳地方,天下那么多女人你不娶,偏偏要娶你哥涮过的潲水缸,就等于在打我程花的脸!程花想不通,就生气。一生气,想得就腌臜。

程花因为生气,没去参加柳地方和石业芬的婚礼。不过,他女儿柳地翠请假回来去参加了婚礼。她仍跟石业芬喊嫂子。私下里,石业芬拉着柳地翠的手,向她道歉,自己没护着她长大。柳地翠到医院工作后,人学得活泼很多,也很会说话。她表示,自己不怨嫂子,不是嫂子不好,而是自己亲哥太混账,让嫂子那时候受过很多委屈。现在了好,地方哥人好,又是建筑队队长,能让嫂子享享福。石业芬问柳地翠有没有对象。柳地翠表示自己不急,安娜姐比自己大,还没找对象呢。还有,自己的闻人老师,已二十八九岁,也没有找朋友,还在准备考研究生。安娜姐让自己好好学点知识,她说知识会越来越重要。石业芬感叹,咱碾子庄,以后怕是很少有人超过柳安娜,她让柳地翠多跟柳安娜学学。

柳地方和石业芬的这场婚礼,可以说是碾子庄近年来少有的喜事。所以,柳家、石家都很重视,双方办得都很隆重。石家办酒席,比石业芬第一次出阁还要讲究,这次还特意从羊山煤矿请回来住在儿子家里的石邦霸,由他和石邦儒两位老兄弟坐镇,提前三天过客,流水席,八碟八碗,吃一个撤一个。坐堂客指挥的指挥,帮忙的帮忙,人多,热闹,但不乱。石成友这样做,其实就是办给程花看的。柳家也同样办得如此隆重,这第一呢,是柳地方既有钱,又是真心喜欢石业芬,他高兴,以此显示自己对石业芬的重视。这第二呢,也是石成友提出的要求,想借此给闺女抬抬身价,目的是告诉程花,你那小混蛋那样不把咱家芬子当回事,但柳家有人把自己的闺女当回事,而且这个人,比你家那混蛋人好,有本事。

然而,柳地方却没有请动柳家护字辈男性中已近杖朝之年的三爷柳护德。不是柳地方礼节不周,早几天,柳地方就备下一件绵竹酒和两条芒果烟,带着大红请帖去请三爷。面对礼物,三爷没说什么。但提到坐镇婚礼,三爷却一口回绝,不去。三奶柳秦氏劝他,孙子请他,真心真意,让他给孩子一个面子。但三爷却啊咔一口痰吐在三奶的脚下,质问三奶,知不知道,这不是给孙子面子,而是要给石家好看。自己凭啥要给石家这个好看?不给。三奶叹息,问他为啥老是跟石家过不去,石家没人砸过柳家的锅。三爷很生气,让老太婆不要多嘴。不是自己跟石家过不去,而是石家跟自己过不去。他们凭啥还要把被柳家休掉的女人嫁进柳家?柳家的儿孙为啥要娶这样的二婚头,还拖着两个油瓶?柳地方跟三爷解释,自己喜欢石业芬。三爷怒气冲冲地铳他,他喜欢,自己不喜欢。自己不是早就反对嘛,为啥非要娶她?是天底下的女人都已死绝,还是她个狐狸精会迷人?一定是她会迷人,迷得他神魂颠倒。老母狗不翘尾巴,哪个牙狗敢上身!哼!听完三爷的话,柳地方心里很生气,这不仅是在侮辱石业芬,也是在侮辱他自己,如果石业芬是个风骚的女人,那自己算啥人?但柳地方又不能把心中的不满流露出来,三爷他毕竟是个爷字号的人物。场面一时陷入尴尬。三奶对柳地方挥挥手,让他先回,自己再劝劝。柳地方才算有张梯子,下台出门回家。

因为三爷,柳地方有两天心里很不舒服,甚至都觉得这结婚真没意思。不过,后来一想到自己即将跟石业芬真真实实地过日子,他就把这不舒服抛到九霄云外。自己原本就喜欢石业芬,一想到她在自己面前那柔柔顺顺、软软绵绵的样子,自己的心里马上就会变软,有时候软得很不行,像面条,又像柿子,真想让石业芬来把自己那颗心给吃下去。管他呢,自己跟石业芬结婚,又不是三爷他跟……为啥要管他舒服不舒服,只要自己心里觉得舒服就行。管别人咋说呢,反正在自己心里,石业芬永远都是揣在自己怀里的新崭崭的绣花鞋,啥时候自己都会感到美气。再则说,自己能娶到石业芬,那还是跟柳地山弟弟抢得哩,要不是柳地山觉得他比自己小,可以再等等,说不定自己还抢不到呢。现在就面临着结婚,咋也不能错过这种美事呀。错过后,不仅对不起石业芬,也对不起自己呀。这样一想,柳地方就想开来,就把三爷给抛到脑后。柳地方一想开,心里又泛起来蜜,于是,不停地唱着歌:

鸭蛋没有鸡蛋光,男孩没有女孩香;三月清明亲个嘴,八月中秋还留香。想妹想得心发慌。

石榴开花小麦黄,二八乖姐十七郎;爬上杏树摘个果,喊声心肝尝一尝。酸掉大牙甜心房。

两个人真正结婚那天,柳家的排场和热闹不必细说。晚上闹房一直闹到深夜。人们走后,两个人才开始自己真正的生活。这之前,石业芬始终没让柳地方吃到蜜。柳地方他第一次吃蜜,吃得有点多,有点醉,天亮时还睡得很沉。石业芬不能睡,她得起来操持家务。拉开门,见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道:小方子,你小心你那第三条腿!

九十八

石业芬不明白人咋还有第三条腿,但她知道小心是啥意思。忙慌慌地跑进新房,推醒柳地方让他看。柳地方揉了好久醉眼,总算揉醒自己,接过纸条看看。见那字像螃蟹爬出来的,横行霸道。看了一会儿,柳地方笑起来。石业芬不明白,问他咋回事。柳地方呵呵呵只顾笑。笑过之后,弹弹那纸条,告诉石业芬,没事,吓唬人呢,自己又不是吓大的。他回来了!石业芬问是谁。柳地方翻身起床,边穿衣服边让她别问,自己得出去透透气,昨晚上,蜜吃得太多,有点醉。石业芬让她说得不好意思,嗔他自己没成色,跟见到什么好东西似的,吃过一遍又一遍,怨谁!柳地方抱住她,又在她唇上吃上一口,才放开她出门。

走出门,柳地方想,这个鬼东西,看起来还是混得不咋样,要不然,回来后咋还不见人,弄这鬼鬼祟祟的事情?既然已经回来,为啥昨天不来参加自己的婚礼?如果能来,不管咋样,自己都会好吃好喝地招待他,毕竟自己得感谢他,把一罐子好蜜让给了自己。柳地方站在青石板街上,腿晃晃的,看东边的朝霞都敷着极薄的蜜一样清亮的黄色。他在想,既然已回来,他会住在哪里呢,家里?还是别的地方?比如郝扣子那里。自己得找找他,找到他,跟他说说自己和石业芬的事儿,再请他到家里喝壶酒,消消他心头的不快。

于是,他先往程花婶家里去。走在路上,见人打招呼,却没人理他。他有些怪,这些人都咋地啦?自己没有都得罪他们哪,今儿个咋都不理会自己?来到程花婶家门口,眼见程花婶在门口扫地,刚想开口喊叫,没想到程花婶抬眼看到他,转身进屋便关上门。柳地方一见这阵势,知道程花婶对自己娶石业芬不满,不然,这几天至少也会去自己家里看看。当然,从程花婶这阵势里,他估摸那人可能在家里,关门闭户,不想让自己见他。这时候,柳地从从自己那偏房里走出来,看见柳地方,问他有啥事,新婚新事的,也不怕别人不理你。柳地方一时没明白,问柳地从,人家为啥都不理自己?柳地从跟他叫老小,说他是真傻还是假傻呀,不知道哇,这灌河南北,谁早上理会新婚的男女啊。如果谁跟干过那种事的男女一搭话,就会倒霉。柳地方这才想起来,这地方是有这么个讲究。便对柳地从不好意思地笑笑。柳地从倒是开通,觉得自己反正已经这样,霉已倒得很透,还能霉到哪里去。柳地方见他不忌讳,就跟他多聊了几句,听说柳地从最近没事在贩狗,便问他生意怎么样?柳地从表示不怎么样,毕竟在古辕,狗肉上不了席面,现在虽然有人吃,人还不多。柳地方认为他不应该贩卖,而应该自己开个狗肉店,估计生意不会差。狗肉大补,人们还不习惯在家里吃,但在饭店里吃,就会没那么多顾忌。柳地从觉得可以考虑。临走的时候,柳地方装着很随意的样子,问柳地从知不知道柳地军现在在哪,有没有回来过。柳地从摇摇头,告诉他,柳地军自从走后,一直没见他在碾子庄露面,现在不知道他是猪爹爹还是狗奶奶呢。柳地方哦了一声,往其他地方走去。程花打开门,让柳地从不要听柳地方的话,人一做生意,话都不会再是心里话!他问军子干啥,心里头有愧,把军子的女人给睡了么。好意思!

柳地方把路东路西该找的地方给找个遍,都没有见到柳地军的人影。他也不好问,即使张嘴问,也没人搭理自己。他也不怪别人,风俗习惯么,有啥办法。就连郝扣子见到他都怕。各处没见到柳地军,柳地方便想到郝扣子,柳地军是从郝扣子家里叫人们撵离碾子庄的,而且,他跟郝扣子生活的时间也不短。于是,柳地方就去敲开郝扣子的门。开门一见是他,郝扣子立马妈呀叫唤一声,责怪他新婚大早晨的,上自己家里来干啥,这不是明着让自己倒霉么。她想关门,柳地方撑住门不让关,问柳地军在不在她家里。郝扣子一听这话有些恼,问他是咋回事,这会儿咋又想到那个死鬼。别说他没回来,就是回来,他再敢上自己这儿来,自己虽然打不过他,咬也把他咬走。他告诉柳地方,自己不缺吃不缺穿,从来都是个正经女人,以后这些男男女女的事别往自己头上想,谁再想自己跟谁急。

从郝扣子那里过来,走上青石板街,柳地方想,柳地军回来没住在庄子里,那会在哪呢?难道怕丑,藏在河滩里?可现在的河滩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河滩,过去的河滩,往东往西都有七八里地长的柳条芦苇荡,可那些东西早被挖光。河滩里虽然东一蓬西一丛地还长些芦苇柳条,但想藏住个人已经不可能。可他不死心,还想去找一找。刚到岸边,碰到九叔从河里上来。九叔裤腿挽在膝盖之上,手里拎着个柳条筐,框里装有半框螺蛳,个个比拇指还大。九叔见到柳地方,问他干啥,作为新郎官,怎么一大清早就下河呀。柳地方告诉九叔,他找一个人,这个人昨天晚上在自己门上贴了张纸条,要跟自己算账。九叔扭脸看看东方,太阳还没有起身。转过脸,他告诉柳地方,他找错了地方,柳地军怎么可能在河里呢,他应该在老地方。这话一说出来,柳地方没怎么懂,但只一刹那他就明白了。不过,他虽然明白,又能咋办呢?自己总不能再回头闯进郝扣子家里搜查吧?再则说,自己刚才已经打草惊蛇,即便柳地军他不撒丫子逃走,也会让郝扣子把他埋在哪个任谁都根本找不到的地方。

九叔没啥忌讳,他拍拍柳地方的肩膀,让他别担心,这个人回来,对他不会造成多大的危害,虽然威胁过他。九叔让他该干啥干啥去,人间历来都是如此,邪不压正,正者无敌。柳地方表示自己不担心。他问九叔这么早起来,捡这些螺蛳干啥。九叔告诉他,是他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