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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2)

柳天贞和他弟弟柳地镜喜欢吃。既然他们喜欢吃,自己就天天弄点给他们吃。柳地方感叹,觉得九叔对天贞姑姑那是真好,天下难找。九叔则认为,如果等他姑姑的病好透,完全恢复正常,她就不会再觉得自己好,因为自己毕竟是个和尚。柳地方忙问九叔,他姑姑的病能好么。九叔眉毛动几动,告诉他,应该会好吧,现在,她已经能够嘣出儿子的名字,不过,总是一个字,镜,镜!柳地方听得心里耸动,表示想去看看姑姑,问九叔可不可以。九叔哈哈一笑,表示没啥不可以的,自己没那么多讲究。于是,柳地方跟着九叔来到他家,一进门,见柳天贞正在逗弄柳地镜,柳地镜咯咯咯地笑着,不停地喊着娘。柳地镜喊一声,柳天贞咯地笑一声,摸一下柳地镜的脸蛋。她一见柳地方进来,忙站起来,向他鞠上一躬,然后,忙指指自己刚才坐过的板凳,要他坐。柳地方不坐,她过去拉他,按他坐下。九叔指指柳地方,告诉柳天贞,他叫柳地方,他们是一家人。柳天贞咯地笑一声,指指柳地方,又指指自己,伸出一根指头给九叔看。九叔点点头,告诉她,是一家人。不过,他是晚辈,应该喊她姑姑。柳天贞一听这俩字,咯咯笑两声,仰头叫道,姑姑,再笑,再叫。引得柳地方也笑起来。看他一笑,柳天贞更高兴,便念起诗歌来,鹅鹅鹅,曲桑桑桑歌,白馍浮浮浮,红枣波波波!

虽然柳天贞吟诵得口齿不清,但仍然让柳地方感到非常惊喜,他听父母说过,姑姑疯得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来,碾子庄的人,就算是柳家的人,哪一个能够想到,一个疯子会好起来呢?然而,姑姑柳天贞真快要好起来,她的神智正在清醒,理智正在恢复,她的思维已开始回归到合理和尊礼的大道上,她正从混沌黑暗的天地里走出来,一缕灿烂的理性的霞光开始照亮她的大脑,并引导她走向豁然开朗的苏醒。

从九叔家出来,柳地方忘记自己刚刚新婚,不管见到谁,他都会兴奋地告诉对方,你知道嘛,天贞姑姑醒了。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都忘记不跟新郎搭话的忌讳,非常惊诧地反问,你说啥,柳天贞?她?醒了?是真的?没有多久,消息便传遍碾子庄。

第二天清晨,碾子庄上空,突然传来大嫂起、大嫂起、大嫂大嫂起这清脆悦耳的叫声,把碾子庄所有人都唤到青石板街上。人们很惊喜,好久没有听到扎脖郎鸟这样的叫声了。

九十九

普贤汝当知:一切诸众生,无始幻无明,皆从诸如来,圆觉心建立。犹如虚空华,依空而有相,空华若复灭,虚空本不动;幻从诸觉生,幻灭觉圆满,觉心不动故。若彼诸菩萨,及末世众生,常应远离幻,诸幻悉皆离。如木中生火,木尽火还灭,觉则无渐次,方便亦如是。……

弥勒汝当知:一切诸众生,不得大解脱,皆由贪欲故,堕落于生死。若能断憎爱,及与贪嗔痴,不因差别性,皆得成佛道。二障永销灭,求师得正悟,随顺菩萨愿,依止大涅盘。十方诸菩萨,皆以大悲愿,示现入生死。现在修行者,及末世众生,勤断诸爱见,便归大圆觉。……

这些年来,九叔不断地为柳天贞持诵佛经,特别是《圆觉经》。有时候也念诵回向文:

大慈愿网所覆护,大悲光明所含藏。无量庄严净佛国,摄受吾土诸有情。福德具足甘露味,常见世间诸忧苦。与施众生无休歇,摄受吾土诸有情。无畏大力常降伏,怯除一切悲忧苦。金刚手持莲花网,摄受吾土诸有情。四大所成身危脆,诸蕴相逐苦迫身。悉由往昔诸因缘,愿无憎恼离诸苦。三界火宅虽无乐,佛子谛观幻化身。本来能所悉空寂,以此幻身作道场。一切有漏所作福,一切无漏无作功。我今回向尽法界,一切众生成佛道。此土永无诸横厄,愿皆严净常吉祥。心地柔软意妙云,人們咸能常安乐。常念正直微妙法,建设圆满净佛国。于诸恐怖不为怖,于诸大利更增上。一切临终诸有情,俱生无量光佛刹。

柳天贞越来越喜欢听九叔持念佛经,她由原来每天晚上静听一遍佛经,到后来,只要九叔空闲在家,她都会要求九叔给自己诵念佛经。不知道她听到九叔嗡嗡愔愔的诵经声,心里会是什么感受。不过,从她后来那安适和顺的神态,和她那微微眯起的双眼,可以看出,她应该也很享受九叔诵经的声音。当然,这只是一种推测。不过,有一点还是能够看得出来的,她非常喜欢九叔用他那宽大厚实的手掌摩挲自己的头顶。只要九叔把手掌往她的头顶一放,她便会对九叔发笑。后来,她开始慢慢清醒,意识逐渐逐渐地恢复,能够跟着儿子柳地镜念诵鹅鹅鹅。她的语言功能也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恢复。又经过一段时间,她开始能够嘣出一个两个词语。这时候,九叔再把大手往她的头顶一放,她都会咯咯咯一阵欢笑,用双手抱住九叔的手腕,望着九叔嘣出一个字,暖!再后来,只要九叔在身边,她都会把九叔的手拿起放到自己的头顶上。有时候,他也会让九叔给儿子柳地镜摩顶,对儿子说,儿,暖!

柳地镜五岁生日过后,柳天贞也曾经跟九叔生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气,怕是足足有两个月。那两个月里,她不再让九叔摩顶,也不听九叔诵经。甚至只要一见九叔进入家门,她就会冲九叔发脾气,哇哇哇地叫唤一通。她之所以跟九叔生气,是她认为,不知道九叔使出啥法子,让柳地镜乖乖觉觉地不在吃奶,即便是她柳天贞逮住儿子,把儿子按到乳房上,儿子也不再去吮吸她的乳汁。开始,乳房发胀,她很疼痛,总会隔着衣服,捧着乳房,对着九叔喊叫。九叔对她无奈地摇摇头,她便会哭喊。九叔没办法,就去找接生婆花中芳。花中芳叫九叔让儿子接着吃。九叔摇摇头,告诉花中芳,儿子已经懂事,不再吃了。花中芳开九叔的玩笑,儿子不吃让他吃。九叔低低头,又摇摇头。花中芳点点九叔,告诉他,那就没事给揉揉,再用热毛巾多敷。九叔有些为难,请花中芳帮帮忙。花中芳认为九叔装鬼,疯丫头是他女人,还有啥不好意思的,让他明白,自己早已不是和尚。九叔没办法,回家只好按照花中芳教的办法做。热毛巾隔着衣服一敷上,柳天贞便叫,暖!九叔又隔着毛巾隔着衣服给她轻轻按摩,她仍然叫出一个字:暖!后来,奶水消失,肿胀消止,她仍然要九叔给她敷和揉。九叔不给她敷和揉,她就会哇哇哇地叫唤一通。到晚上,九叔让她坐好,自己给她持诵经文。九叔把手往她头上放,她不让,抓住九叔的手就往怀里拉。九叔争持着,坚决不让手往她的怀里去。她很生气,张嘴咬住九叔的胳膊。她不松口,九叔也不动。她见九叔很久不动,非常气恼,狠狠地一用力,才松口。九叔的胳膊慢慢渗出血来。这样争斗十几天后,她再也不愿九叔给她诵经,一到晚上,只要九叔走进里间屋,她马上哇哇哇地推攮九叔,把九叔给赶出来。

这样的斗争持续有两个月之久。后来,也许是柳天贞把那敷和揉的温暖忘记掉,也许是她不再跟九叔计较。有一天,晚饭之后,她冲九叔连说两个暖字,并用手在自己的头顶上摩挲摩挲,两个人才重归于好,生活才又恢复到原来的状态。晚上,她坐到床上,等九叔在她对面坐好,她便很乖觉地闭上眼睛。等九叔那宽厚的手掌放到她的头顶上,她的身体明显地会颤栗一下。不过,马上,她就会镇定下来。这时候,九叔嗡嗡地开始念起《圆觉经》,并且,一股温暖的气流,缓缓地温和地注入到她的脑海中、心田里。让她的气息慢慢变得柔和而平稳。往往这个时候,她的儿子柳地镜会在床前拍手道,娘,你好美呦!

九叔确认柳天贞真正醒来,是在一天清晨。那已经是在冬天,之前下过几天大雪,夜里天气放晴,满天星斗。九叔还睡得朦朦胧胧的,似乎还在做着梦,梦里,觉得有一只猫搂着自己的胳膊,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九叔推几推,但那胳膊被猫抱得更紧,仍然一遍又一遍地摩挲。九叔觉得这不像是猫,于是便强迫自己睁开眼。真正醒后,他才发现,是柳天贞坐在自己床边,抱着自己的胳膊,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她自己咬出来的那十来处伤口的印痕,抚着摸着,柳天贞就抽泣起来,泪水顺着九叔的胳膊往下淌。九叔忙问她咋的啦。没想到,柳天贞指着九叔胳膊上的伤痕,嘣出来几个字,暖!我,咬开!

九叔这才明白,柳天贞她已醒来,她真正从那混沌昏暗的的状态中走出来,她重新走回到光明的尘世间。多少年了,多少年了,你终于醒来,终于又重见天日了呀!也算自己这六七年的功夫没有白费,也算是对齁子叔有了一个圆满的交待,也算是自己没有愧对佛的教导。九叔一时百感交集,也不知不觉地溢出眼泪。他轻轻挣出胳膊,把柳天贞揽在自己的怀里,用自己胡子拉碴的脸去摩挲柳天贞那皮肤细腻的脸,他们的泪水混合在一块。

平静下来之后,他问柳天贞咋起来得这么早。柳天贞指指外面,嘣出一个字,亮。又指指自己,醒。九叔知道,她是说,天已亮了,自己一睡醒,就起来了。雪过天晴,天色自然就比平时亮得早些。是啊,天早该亮了!不过,九叔觉得冬天离天大亮还早,想扶她起来,让她再去睡一会儿。柳天贞不走,就那样歪在九叔怀里,头枕着九叔的胸脯,闭上眼睛。

这天早饭后,九叔最先来到三爷家里,把柳天贞醒来的喜讯告诉三爷。三奶柳秦氏在院子里生火盆里的火,三爷还没有起床。三奶进屋告诉三爷,九姑爷来家,向你报喜,天贞姑娘她醒了。三爷一时没听明白,问啥意思。九叔走进屋,比着柳天贞,跟三爷叫三叔,告诉他,柳天贞醒来,就是她不再疯,病已好。三爷听后,并没有露出喜色,仍旧板着脸,认为醒来好,如果不醒来,说不定哪天遭人烦,又给扔掉。现在可好,三爷手指着九叔,认为他应该好好感谢感谢自己,柳家姑娘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要多水灵有多水灵,他九和尚这回算是捡到个蹦子。九叔一向都能委曲求全,听过三爷的话,连忙表示要感谢。三奶认为不必……但三奶的话没说完,三爷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九叔要给三爷号号脉。三爷挥挥手,不让。

不管三爷是啥态度,碾子庄的人听说柳天贞醒过神来,个个感到很稀奇,都跑到九叔家里去看。一时间,九叔家里宾客盈门。看过的人见柳天贞微笑得很好看,见有人来,总是比划着让人坐,认为她的病确实已好。一时间,人们把九叔传得成为人间活菩萨。

一百

这个春节,碾子庄听到一个让人难以相信的消息,柳天生在北京开的油条豆浆店,被人夜里偷了,一下子偷走近两千块钱。我的妈呀,小两千块钱,一下子被人偷走,这么多钱,搁碾子庄不管哪个人,还不得跳楼投河上吊哇。可是听说,柳天生他一笑了之。你说,他柳天生现在腰有多粗,少不得也有个十万八万的吧,乖乖!不过,北京这样的天子脚下,竟然还有小偷,真是不可想象。谁恁大胆,竟敢在那里当三只手。

谁?据说柳安娜知道。既然她知道,又很有本事,为啥不报案,让北京的警察把这个人抓起来?不然,留个后患,有朝一日,这个人偷到中央去,再被逮住,到时候供出来,说柳安娜认得他,没报案。那时候,怕是她柳安娜吃不了兜着走。这鬼妮子,在北京都认识一些啥鬼鬼道道的人?不过,你咋知道她柳安娜认得这个人?

咋知道?安娜姐自己说的。她说,有一次,她到外地出差回北京,在北京火车站,觉得好像有人跟踪她。她一转身,看见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躲藏起来。后来,她到单位,再到店里,总觉得有人在跟踪她,但只要回头看,又见不着人。十六伯认为安娜姐是精神过敏。安娜姐坚决否认,认定有个人跟踪她,而且从在火车站看到的身影看,应该是个很熟悉的人。至于是谁,安娜姐说她又拿不准。没过多久,店里就被人偷,一下子偷去那么多钱。安娜姐要报案,十六伯不同意,认为没必要为千把两千块钱得罪一个小人,不然,不定他以后咋祸害你呢。再则说,既然她柳安娜熟悉,真要给逮住喽,以后还见不见面?事情就这样算了。

这消息是郝扣子的女儿崔麦花过春节的时候从北京带回来的。她跟柳天生叫十六伯,跟柳安娜叫安娜姐。人们听完她的叙述,都觉得柳天生一定是混发了,财大气粗,才不让女儿报案。他怕得罪小偷也是真的。小偷这东西,公安局也拿他们没办法,大错不犯,小错不断,逮进去,关个十天半个月,又会给放出来。出来之后,他们要是知道是谁告的自己,那他就会不断地报复这个人,甚至敢杀人。小偷远没有强盗仁义!

崔麦花回来的时候,走在青石板街上,愣是很多人没有认出来。这女子,人已长高,也已变白,剪的是个二男头,利利爽爽的。打了眼影,描了口红,用碾子庄人的话说,那嘴唇红得就像刚喝过血。紧身上衣喇叭裤,脚穿高跟鞋,走路不叫走路,叫扭来扭去,把自己弄得显山露水、袅袅婷婷的。还背着一个小坤包,装出一些洋派。让人看后既舒服又不舒服。

她走在青石板街上,见到熟人,便打招呼,但没有一个人敢跟她搭话。后来还是石邦儒大胆,问她是谁,来碾子庄干啥,是不是找书记石成礼。崔麦花一听这话就笑,但她的笑不放肆,很温婉,这都是柳安娜训练的功夫。她笑着问石邦儒,是不是石爷爷不认识自己了,自己是崔麦花。石邦儒和许多人都诧异,崔麦花是谁?碾子庄没这个人哪,谁认识?这时候,丁二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