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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2)

又把过去的伤疤给撕开。九叔不希望柳天贞再次坠入复仇的深渊,也就是希望不再撕开她过去的伤疤,不再让她心里流血。她这几十年,所受的伤害太深太深,虽然有些她并没有意识到。九叔害怕她一旦不能承受,会再次陷入那黑暗的洞窟中,不能自拔。如果那样,自己这些年的心血真算是白费。

九叔没有想到事情来得那么突然,又那么令人愕然。重九那天,快到十一点的时候,九叔带着穿得干净漂亮的柳天贞去喝石业宇的喜酒。走到青石板街上那棵大榕树下,看到邋遢的柳天栓迎面走来。他看见九叔和柳天贞,有些猥琐地缩缩脖子,低头扭脸擦身而过。九叔没有觉得有什么,这个人历来如此,除了见到女人两眼放光,偶尔捞句女人的骚,碰到男人,都会这样不吭不咔地走过去。有时候,他那烂眼角瞄都不瞄你一下。不过,这一次,擦身而过之后,他却回头极快地瞥一眼柳天贞。而柳天贞在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猛一激灵,也突然回转身去,看一眼柳天栓。这一看不要紧,柳天贞猛地睁大眼睛,手指着柳天栓,看一眼九叔,又飞快地盯住柳天栓,大叫道,影子!

柳天栓听柳天贞大叫一声,不明所以,转身愣怔在原地。这时,柳天贞开始连连大声叫喊,影子影子!并猛扑过去,一手抓住柳天栓的衣领,一手薅住他那蓬乱的头发,厮拽着,叫喊着,流着泪。柳天栓被她拽得踉踉跄跄,趔趔趄趄,与柳天贞厮扯着,挣得脸紫红,嘴里不住地哎哎着,但却说不出话来。他想掰开柳天贞的手,却没想到,这个时候的柳天贞力气比他还大,任他怎么用力,非但掰不开她的手,反倒被她拽得东倒西歪。这时候,渐渐围过来很多人,石家喝喜酒的人也陆陆续续有人跑过来看热闹。柳家的人不知道咋回事,不好说话,石家和杂姓人家中,一些口无遮拦的人,在人群中拿柳天栓开涮,问柳天栓咋回事,咋会跟自己妹妹撕扯开?也有人话说得很过分,比如说柳天栓能咋回事,走路捡便宜捡到自家妹妹头上去了。旁边有柳家的人,转身扬手掴他一巴掌,打得那人捂着嘴没脾气。

这时候,九叔才算费力地将柳天贞的手扯开。不过,他没有松开柳天栓,攥着他的衣领。他一挣扎,九叔便将他提起来。他把柳天贞拉在身旁,给她擦干泪,让她别哭,有话好好说。柳天贞指着柳天栓,大叫,影子,害我!周围的人听不明白影子跟害她啥关系。柳天栓这时候有些慌乱和绝望,挣扎着,带着哭腔,让九叔放开自己,表示自己没有害她柳天贞!

一百一十一

重阳节过后没几天,谁都没有想到,自那年柳地平、柳地元因为抢牛而杀害邝瘸子之后,碾子庄还会发生第二起人命案,让碾子庄再次臭名远扬。

九叔将那枚箭簇交给苑囿乡派出所所长铁木军。老铁接过来看看,也没问啥,顺手给丢在办公桌上,表示感谢后,就让九叔回家。九叔临走的时候,多上一句嘴,告诉老铁,这箭头是在郝扣子那蔬菜大棚门前捡的。老铁仍然冲他挥挥手,表示自己已知道。不过,他心里仍然没有在意,就让那枚箭簇躺在办公桌上。老铁这张办公桌,可不是他派出所里的办公桌,而是碾子庄村部办公室里的办公桌。为了方便办案,石成礼给他们在村部设下个办公室,放进两张办公桌。没事的时候,好让他们有个歇脚的地方。

说实在话,碾子庄这起盗墓案,在柳家、石家人眼里很重大。可是,在常常与重大案件打交道的老铁他们眼里,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事,能办就办,不能办就给搁在一边。用他们的话说,活人的案子都办不过来,谁还有闲心管那八九百年前死人的事情。再则说,谁知道这柳家和石家祖上的坟墓到底有没有文物价值,就算有价值,能有多大价值?活人总不能靠死人的东西活着。别听他妈戴天岳戴古董胡说八道。所以,所里有其他事情,老铁和小警察紧着其他事情办。老铁和小警察不来,县里派来的麻警察也不来。有时候,老铁他们没事来碾子庄转悠,麻警察也不来。所以,盗墓案就这样无头无绪地一直拖到秋天。

不知道咋回事,有关这枚箭簇的事情,竟然已在碾子庄传开。有一天下午,贩鸡贩鸭子的丁二喝得醉醺醺地从县里回来,在青石板街上迎面遇到郝扣子。他嘣地一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满脸淫邪地让郝扣子晚上给他留着门,自己要去给她通报一个消息。郝扣子早已不再跟丁二来往,听丁二这么说,张嘴就噘丁二,让他娘他姑给他留门。丁二听后也没恼,反而笑嘻嘻地点着郝扣子的脸,让她小心点,有人在她家大棚里已找到东西,证明柳家、石家的老祖坟就是她这个贼女人挖的。铁所长已说,过两天,他就来给她带手镯。就是铁所长他们不来,柳家、石家的人要是知道这事,也会把她郝扣子捶成肉饼子。碾子庄不把手铐叫手铐,而把手铐叫手镯,幽默一把而已。但郝扣子一听,当即神色大变,忙问丁二听谁说的。丁二一脸淫色地问郝扣子,是不是心很虚。至于谁透露的消息,自己不会告诉她。只要她晚上给自己留个门,自己一定会想个办法救她。这一回,郝扣子没噘丁二,她一时间脸色变得很难看,神情也有些慌张,不再往南去,而是转身飞快地往家里走。

又过了两天,老铁他们所里没有别的事,便又想起盗墓案来。他又带着小警察一起来到碾子庄。破案是其次,哪次来,石成礼都会把他招待得舒舒服服的,小酒儿一直喝到云里雾里。老铁爱喝几口,这是全苑囿乡都知道的事。县局派来的麻警察也好这口,俩人很对脾气。这一天,麻警察可能也是酒虫儿爬上来,为了解瘾,他也来到碾子庄。俩人在办公室一见面,会心一笑。不过,麻警察毕竟是干刑侦的,到底有些经验。他一眼看见老铁办公室上的那枚箭簇,拈起来,问老铁是从哪儿得来这宝贝。老铁挠挠头,一时没有想起来。小警察倒是记得,告诉麻警察,是碾子庄小队那个九和尚,说是……下面的内容他也已想不起来。麻警察听这话,心里马上警惕起来,他再仔细看看那箭头,提醒老铁,这箭头跟戴天岳从墓里捡出来的那些个箭头很像,看来有戏。老铁一听,立马也觉得事关重大,挥手让小警察跑趟路,请那个什么几和尚来一趟。好一会儿,小警察才把九叔从地里找来。碾子庄人见小警察带走九叔,都很诧异,觉得是不是九叔有啥问题,回头又感到他不像个盗墓贼。没想到,刚过一会儿,九叔就被放回来。九叔一回来,人们就问咋回事。九叔笑笑,告诉人们没事。但人们将信将疑,没事?没事警察找你干啥?这个世道,警察如果找你,准没好事!

碾子庄人好事,差不多个个心里都等着发生点大事,让乡里人饭前饭后有话说,有嚼头。那时候,碾子庄还没有一台电视机,夜晚除了有时候放场电影、说场书之外,剩下的仍然是床上那些事儿,别的没啥可娱乐的。乡村里好多事,新鲜个月把半个月,三五十天,年把半年,新鲜劲儿一过,生活再次失去波澜,人心又会陷入沉寂。于是,人们再次希望能够发生点新事奇事大事,让人们的嘴有说头,闲不下来。碾子庄人的嘴只要闲不下来,心就不会感到寂寞。老瓜匠回来,教大家种瓜果蔬菜,轰动一时;后来教搭大棚,又轰动一时。两年前,柳护先承诺建工厂的事情终于兑现,他回来在碾子庄南边高岗上建起一个鞋厂,让人们轰动一时。这次轰动还不在于这是碾子庄周围第一家工厂,关键在于它不生产布鞋,更不生产皮鞋,而是专门生产小孩子穿的猫头鞋,而且他还不在大陆卖,用柳护先的话,叫全部销往海外,让外国孩子穿上碾子庄生产的猫头鞋,走猫步。你说这事会不会引起轰动?自然引起轰动,让碾子庄人很风光。有一段时间,碾子庄不管到哪,都谈猫头鞋,咱碾子庄的猫头鞋会走向海外,海外,知道嘛,大海以外的地方,乖乖,远得很,在月亮那边!但一年之后,人们对此又失去兴趣。春天,发生了盗墓的事,而且人们还知道,柳家、石家的祖先如何如何了得。最关键的是,后来过来三个警察,没事的时候就在庄子里和庄子四周转悠。碾子庄人又很来劲,希望这几个警察能够在碾子庄转悠出啥事来,再让他们激动激动。按说,碾子庄天天已经够热闹,不少人来批发瓜果蔬菜,汽车、自行车、毛驴车都有,天天从早到晚,汽车喇叭毛驴叫的。但白天惯于热闹,夜晚闲着没事,会更寂寞。

然而,这一天,天黑之后,人们很失望,因为除了九叔往村里走一遭之外,那几个警察根本没在碾子庄露面。这些警察咋回事,怎么天天吃粮食不拉屎呀。

然而,等到后半夜两点钟左右的时候,碾子庄突然听到一种声音,让刚从睡梦中惊醒的碾子庄人,马上兴奋起来,立马有不少人穿着短裤、披着褂子跑上青石板街。这种声音不是别的,而是警车突然拉响的警报。警车停在大榕树下,警察已经将郝扣子家包围,个个手里抓着手枪。有警察在敲郝扣子的门,还有几个警察站在门边,右手抓枪,左手拎着手铐。那敲门的警察告诉屋里人,他们是警察,有事要查询一下,让屋里人开门。一看这种情况,碾子庄人马上跟打进鸡血似的,很兴奋,立马交头接耳,叽叽喳喳。都觉得郝扣子这婆娘还真是贼大胆,偷人也就算了,竟然敢掘人家祖坟。啧啧啧!

然而,那敲门的警察喊叫很久,屋里始终没人回应。门关得严丝合缝,推推,觉得是从里面栓着。那警察问身边的领导怎么办。那领导没说话,来到门边,给另一个警察使个眼色,两人一起用力,用肩膀撞开关着的门,并迅速抬枪跟进。就在他们进屋的一瞬间,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所有的警察都皱起眉头。

门有门栓,但没有栓,而是从里面用一条长凳给抵上的。这说明门是让人从外面给关住的。灌河南北的人几乎都会这样做,家里没人又没锁,出门时常常把门抵上,先把条凳一头翘起抵在门后,然后轻轻地关上门,条凳下落,正好把门抵得紧紧的,给人造成一种家中有人的假象。屋里没有别的人。郝扣子和她的儿子崔麦地已经遇害。郝扣子死在东屋的床上,是遭钝器连续击打致死,整个头颅几乎全部破碎,脑浆和血浆溅得到处都是,可见行凶者有多么凶残。他儿子则倒在他母亲门口,是被人迎面击倒后,又连续击打,导致脑颅破裂身亡。

血腥的现场让警察都感到不寒而栗,他们想不到会有谁这么残忍,对一个可怜的寡妇母子痛下杀手。碾子庄人再也兴奋不起来,一个个惶恐不安,不知道哪一天会被人铁锤击头。

一百一十二

就在“10.12”专案组紧张侦破郝扣子母子被杀案的时候,柳天栓死了,他的死,让碾子庄人心里更紧张,更加感到恐惧。等人们明白之后,都感叹,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后来,通过人们猜测、推理、想象、丰富,才知道柳天栓这个猥琐的男人有多么邪恶。

柳天栓虽然怕死,只要想到死,他都会全身发抖,四肢发软,但他终于还是自杀了。

那天在青石板街上,柳天栓被柳天贞认着影子之后,当时,九叔虽然没有什么把柄,但结合柳天贞的指认,加上柳天贞来到自己家后,多次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的那些影子,他心里多半已经认定,柳天栓极有可能就是残害柳天贞的凶手。然而,这件事情如果得到证实,那将是天大的一件丑事呀!如果没有十足的证据,别说他柳天栓还是个人,就是一条狗,估计也不会承认的。因为他一旦承认,在碾子庄,那是连狗也不如,即便碾子庄人不会吐唾沫把他淹死,柳家本家的人也不会放过他,因为那会丢尽柳家人的脸。九叔想去证实他,因为那样可以洗脱自己的冤屈。但是,证实之后又会怎样?让孩子柳地镜将何以堪?让柳家的人将何以堪?于是,他那天最终还是放走柳天栓。不过,放他之前,他告诉柳天栓,人世间,因果相生,环环相报,善者自扬,恶者自现,一切自有天报。他让柳天栓自己好好想想。

九叔放走柳天栓,柳天贞很生气。几天总是委屈地流眼泪。她见到九叔都要伸出小指头,表示九叔是个小人,不敢给自己报仇。她还不断地对九叔叫喊,影子,扑我,压我!九叔知道她内心的痛苦,虽然她不理解九叔,但九叔却总是将她揽在怀中,为她持诵佛经:

如是我闻。一时薄伽梵。在婆罗痆斯仙人堕处施鹿林中。尔时世尊。告五苾刍曰。汝等当知。色不是我。若是我者。色不应病及受苦恼。我欲如是色。我不欲如是色。既不如是。随情所欲。是故当知。色不是我。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复次苾刍。于汝意云何。色为是常为是无常。白言大德。色是无常。佛言。色既无常。此即是苦。或苦苦。坏苦。行苦。然我声闻。多闻弟子。执有我不。色即是我。我有诸色。色属于我。我在色中不。不尔世尊。应知受想行识。常与无常。亦复如是。凡所有色。若过去未来现在。内外粗细。若胜若劣若远若近。悉皆无我。汝等当知。应以正智而善观察。如是所有受想行识。过去未来现在。悉应如前正智观察。若我声闻圣弟子众。观此五取蕴。知无有我及以我所。如是观已。即知世间。无能取所取。亦非转变。但由自悟而证涅槃。我生已灵。梵行已立。所作已办。不受后有。说此法时。五苾刍等。于诸烦恼。心得解脱。信受奉行。

九叔想通过诵念和讲解佛经,来化解柳天贞心中的委屈、烦恼和怨仇。柳天贞好像天生地能够听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