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九

这一年春天，总是连续不断地下雨。寒食节前一天，天阴着，没雨，柳天心去给父母祖宗上坟。烧完纸，放过炮，他在坟地里转几转。转到最上手那两座高大的老坟跟前，他看到每座老坟跟前都塌陷出一个洞，很大，可容一个人进出。他马上想到的是，谁家嫉妒他柳家，想败坏他们柳家的风水，刨了他们柳家的祖坟。这事可不是小事，得马上向三爷和村民组长柳天万汇报，让他们拿把子，定盘子，报告派出所，找人查查，查出来，法办他个狗日的！

三爷闭着眼听完柳天心的报告，啊咔一口浓痰没有咳出来，卡在嗓子眼里，把脸憋得很紫。三奶和柳天心急忙乱拍后背，拍了好久，那口痰才咳出来，一口气才缓过来。缓过气来的三爷马上噘起来，他首先噘一句石成礼这狗日的，接着便认定这种事情一定是石家人干的。石家人早就不甘心哩，现在他们对柳家更是眼红呢，柳家出来这么多人，自己的孙子柳地皇，七姑奶、柳安娜、现在又回来个柳护先，还有当老板的柳天生、柳地方、柳地山，他石家没法儿比，没出几个人物么，心里不平，刨柳家祖坟，想断掉柳家的龙脉风水呢！三爷让柳天心赶紧去找柳天万，让他组织柳家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去跟石家人算账。

柳天心去找柳天万，讲一讲情况，并把三爷的话又添油加醋地向他学一遍。柳天万当时正在磅菜。自从老瓜匠那年点拨之后，碾子庄家家户户都兴起瓜果蔬菜，还有不少家庭搭起大棚，种起反季节蔬菜。连郝扣子都搭起一座大棚。碾子庄成为古辕县的蔬菜基地，种植的瓜果蔬菜供不应求，一年四季都有人开着货车、骑着自行车来这里批发瓜果蔬菜。周边村民看碾子庄种植瓜果蔬菜富裕起来，也都纷纷效仿，并且总会运到碾子庄青石板街上批发贩卖。碾子庄俨然成为瓜果蔬菜批发市场。现在，碾子庄青石板街上，一年到头都很热闹。柳天万自然成为行户，坐地称秤，拿点交易费。柳天万听完柳天心的话，没有马上表态，等称完面前的蔬菜，他才看定柳天心，认为他有些多事，刨祖坟可不是小事，石家的人没这么傻。柳天心坚持自己的看法，如果他不信，可以去看看。此时，一阵黑压压的老鸹旋风般从河北飞临碾子庄，惹得碾子庄树上的扎脖郎和麻喳子奋起反击，三种鸟在碾子庄上空拍击搏斗。

柳天万没再理睬柳天心，抬脚就往东南方的坟地走。柳天心跟在他身后。走到街南头，迎面碰上从西南方过来的九叔和石成友。双方打过招呼，九叔问柳天万干啥去。柳天万停步，告诉九叔他们，柳天心说是有人刨了祖坟，自己去看看。九叔和石成友对视一下，告诉柳天万，觉得奇怪，因为石家两座老坟也被人动过。于是，四个人先去柳家祖坟，后去石家祖坟，看到两家老坟旁边确实各有一个洞，不像是刨的，倒像是啥东西挖的。四个人觉得蹊跷，又去找到石成礼。石成礼挠挠头，觉得奇怪，难道两家老坟里都有东西，有人盗墓？于是，他便报案。案报上去，先来的是派出所所长铁木军。老铁原来是苑囿公社公安特派员，苑囿公社改为苑囿乡，乡里成立派出所，他自然而然地成为派出所所长。老铁来后一看，也觉得像盗墓，但又断定不了。于是，电话打到县文化局，文化局过来一个人，就是戴嫣然的爸爸戴天岳。他来到一看，断定是盗墓，说明柳家石家祖坟里有东西。石成礼、柳天万组织人员把盗洞里的泥土清理出来，然后让戴天岳钻进去探查一下坟里的情况。戴天岳在两家老坟里，都探寻半天才出来。他从柳家老坟里带出三枚锈蚀的长枪枪头、两个锈蚀的矛头、十几枚弩箭箭簇和一个破碎的头盔，从石家老坟里带出两把锈迹斑斑的戒刀、一面圆形护心镜和半块盾牌。他虽然遗憾但又非常惊喜地告诉大家，柳家和石家每座老坟下面，都有两个砖砌墓室，每个墓室里都已经没有啥东西，自己只捡到以上那些东西，其他的看来都让盗墓贼给盗走，骨殖也被踢乱。不过，好在每个墓室里砌在壁间的砖刻没有被盗走，不知道是盗墓贼不懂，还是没有来得及撬走。砖刻图案分别表现的是与金人战斗的场面和护送粮草的情景。不难看出，两家的祖先应该都是岳家军，因为那石刻右上角都刻有一个岳字。两家的祖上看起来都不简单，柳家的祖上是一名率兵保护粮草的队将，石家的祖上应该是岳家军的粮草官。看来，碾子庄原来是岳家军的一个粮草营地，这怕也是碾子庄名称的由来。

此话一出，让柳家石家的人很是扬眉吐气。原来自己的祖先都是岳飞岳元帅岳鹏举的手下，实在让人感到自豪。当时在场的柳家人和石家人个个情不自禁地大声叫喊。有的不敢相信，追问戴天岳是不是真的。戴天岳告诉他们，不会有假，祖先的事岂是乱说的。看热闹的丁二突然表示，就是岳家军也没啥了不起，两家的祖先绝对是无名小卒，因为从来没有听见哪个说书人提到过他们柳家和石家的先人。丁二这话等于是对柳石两家祖先的羞辱，于是，两家年轻人纷纷追打他，有的捡起土坷垃砸他，吓得他屁滚尿流，狼狈逃窜。

当然，这也让许多上了年纪的人想起来立在灌河岸边、高大宽敞气派的碾子坊。根据戴天岳的说法，那座碾子坊应该是柳石两家祖先同心协力建立起来的，是给岳家军碾米磨面用的。岳家军吃过那碾子坊碾出的米、磨出的面，就会更有力气，更有精神与金兵战斗，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后来，岳飞被秦桧害死，再后来，岳家军散伙，柳家和石家的祖先也就地变成黎民百姓，在老营盘里扎下根来，血脉一代一代往下传，一直传到现在。而那位岳家军碾米磨面的水车大碾坊，给灌河两岸人碾米磨面带来许多便利。可惜，它没有支撑到现在，在日本鬼子发起武汉战役的1938年，倒在滚滚洪流中。大碾坊倒下后，据说，它仿佛流出来很多血，把洪水染成赤红。而且，不知道咋回事，那些个石磙石磨石碾子，竟然像木头一样，在水面上沉沉浮浮，向东飘去。那时候，人们都很害怕，不知道咋会出现这种神神道道的事情。现在，人们完全可以想通，应该是岳家军的精魂聚在一起，托起的它们。

三爷已经衰老之极，他很多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偶尔起来，也只能坐在他钟爱的太师椅上，呆呆地看着门外发愣。但不过半个小时，他就会虚弱得想睡去。外面的世界他基本上已经见不到，他完全缩进自己自以为是的世界里，按照以往的逻辑去思考问题。他从儿子们的嘴里听说戴天岳的解说后，非让儿子们去把戴天岳找来不可。他要质问他，为啥自己的祖先要保护他们石家的祖先，而不是相反，是他石家的祖先保护自己的祖先？儿子们告诉他，戴天岳已经回城，找不到他。他便大噘，认为这个世道真是反了天，他一个小小的东西，竟然没通过自己，就让自己的祖先去保护别人，这是让柳家人丢脸。他又听说坟里的东西被人给盗走，更是怒不可遏，非让大儿子柳天治去找他孙子柳地皇，让他带兵回来搜查东西，然后把偷东西的人拉出去枪毙。面对三爷，所有的人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既然断定墓中文物被盗，那就得立案侦查。老铁、派出所里一个小民警和公安局刑警队派来的一个姓麻的警察组成专案组，到处搜寻线索，但因为以前谁也没进到过墓中，根本不知道里面到底有没有文物，有多少文物，都是些什么东西，完全听凭戴天岳嘴说，搜寻起来异常困难，除了那几个盗洞之外，再没有一点有价值的东西。而那些盗洞，又因为二次清理泥土，差不多把有价值的线索破坏殆尽。老铁他们只能像无头苍蝇，到处寻寻觅觅。

事情的转机是九叔带来的，那天傍晚，九叔带着柳天贞和儿子柳地镜到菜园里散步。经过郝扣子那座蔬菜大棚的时候，柳天贞无意之中，在棚门口捡到一样东西，她递给九叔看。九叔一看，是一枚箭簇，跟那天戴天岳带出来的一模一样。他心里一惊，便把它交给老铁。

一百一十

九叔除了种田兴菜，除了给人看病礼佛，就会带着柳天贞和柳地镜母子俩到田间散步。碾子庄东西两冲几乎种满瓜果蔬菜，绿油油的，中间点缀些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花。一到冬天，白茫茫一片大棚。早晨，大棚之间会氤氲着乳白色的雾气。九叔目的是让柳天贞多呼吸一些新鲜空气，以辅助自己思维的引导，促进她的大脑更快地康复。

其实，现在的柳天贞已经恢复得很好，她已经开始有些记忆，已经知道跟柳地镜叫儿子，也已经知道跟九叔喊九哥。有些人见过几次面之后，她就会记住他们，并能够喊出称呼，比如接生婆花中芳，见面她就喊她婆。比如石成礼，见面她会喊他三哥。上次七姑奶回来，见过两次面后，再见面，她就记得该喊七姑。她的语言表达能力也正在逐渐恢复，现在，已经由原来一个字一个词的嘣，变为稍微连贯些的短语，偶尔也会说出完整的句子来。比如太阳落山之后，如果九叔还没有回来，她会站在门口喊，九哥，回来！比如看到上学的儿子回来后，他会让儿子读书。她的情感的天空也慢慢开始着色，有时候，她也会流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来。比如有一次，覃明珍问她知道不知道九叔是她啥人。她歪着头回答，九哥。覃明珍告诉她，她说得不对，九和尚不是她九哥，而是她男人。她不知道男人是啥意思，便问覃明珍男人啥。她还不会完整地表达男人是干啥的，好在覃明珍知道她的意思，贴近她的耳朵告诉她，男人是跟她睡觉的。她马上显得很不好意思，两腮红红的，摇摇头，表示不睡。她的生活意识也在恢复。从那次给九叔烧火后，她开始经常这样做。时常，九叔在锅上忙着炒菜，她在锅下忙着攒火，俨然一对配合默契的夫妻。当然，柳天贞她还不知道啥叫默契。

去年冬天，柳安娜回来，见到自己这个疯姑姑好到这个程度，立马跪下来给九叔磕下三个响头。她非常感谢九叔对自己姑姑的照顾、治疗和引导，让她从黑暗幽谧的隧道里重见天日，回到人间天堂。她认为柳家所有的人都应该感谢他，是九叔他让天贞姑姑重新看见生活的亮光。这是人间奇迹，是一件非常具有纪念意义的事情，自己要把它报道出去。但因为九叔极力反对，柳安娜只好作罢。她知道，不按照九叔要求去做，就是对他最大的不尊重。

是的，就像柳安娜形容的那样，柳天贞正常思维的洞口越来越明亮，她内心的恐惧感在慢慢消解。她开始渴望看清洞口那个一闪而过的影子，并希望早一天抓住他。每当九叔下田干活，儿子上学走后，家里只剩下柳天贞一个人的时候，她或坐在屋里，或坐在门口，微微侧着头，微微张着嘴，看着某个地方发呆。她觉得，那个影子就在自己前方不远处，就在自己看的那里。她不时地把手握住又伸开，时不时地叫喊一声，抓住！有时候，九叔回来，她仍然在发愣，仍然在喊抓住。九叔就问她想抓住谁。她就会明确地告诉九叔，坏蛋，影子！九叔就会拍拍她的头，让她别着急，终有一天，会把那影子抓住的！

这一天似乎比九叔的预期来得还要快一些。重阳节是中国极少数不需要阴阳先生推算的好日子。这一天，全国结婚的男女很多，碾子庄在这一年的这一天也有一场喜事。这场喜事的男女主角不是别人，分别是石家石邦儒的孙子石业宇，程花的小女儿柳地翠。石业宇因为心里装着柳安娜，一直没有成家，但暗恋永远不是恋爱，眼见柳安娜离自己的生活越来越远，又加上家里父母、爷爷紧着催促，石业宇无奈，只好无奈地转移开注视柳安娜的目光。她这一转移，蓦然发现，原来柳家不光她柳安娜一个人美丽动人，还有一个人也很美丽动人。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在古辕人民医院当护工，跟着闻人雅学习医术的柳地翠。于是，他迅速向柳地翠展开攻势，读书人只要不迷，他在各个方面都不会笨。没有多久，石业宇就俘获到柳地翠的芳心，并很快决定在重阳节这一天结婚。

当然，对于这桩婚姻，程花没说啥，不管咋说，女婿是个读书人，而且还在古辕高中教书，收入虽然不高，可耳朵眼子好听。然而三爷不愿意，三爷躺在床上抱怨程花，认为咋能再让柳家姑娘嫁给石家，石家人都是土匪，把柳家姑娘都能给拐跑，她现在还把女儿往土匪家里送。不过，九叔倒是很赞同两个孩子的婚事，重阳节早两天，他就到本家那里去帮忙。这天半晌午，九叔回家去找东西，还没到家，就听见柳天贞正在屋里嚎啕大哭。他急忙跑进屋，揽过柳天贞问她咋啦。柳天贞抱住九叔，止住哭声，但仍抽抽噎噎地告诉九叔，影子，看见，清楚，他推门，扑来，压自己，好大，好黑，还重。推门，扑过来，压自己，坏蛋！

虽然柳天贞的话断断续续的，但九叔已经完全听明白，柳天贞她已经影影绰绰地想起来以前发生的、令人难以启齿的事。她已经快要看清那个影子，并也快要抓住他。也许，再有个契机，就会让她看清过去的一切，揭开一切罪恶。虽然那很残忍，虽然那很丑恶！

九叔觉得柳天贞由刚刚苏醒过来的惶恐，到现在的痛哭，是她进一步好转的表现。这是她开始摆脱恐惧、走向坚强的标志。九叔相信，一旦她走向坚强，神智完全恢复理性之后，那个影子就不再是影子，就会变成她复仇的对象。复仇的过程是痛苦的，因为总要面对过去的耻辱和伤痛。当一个人直面过去伤痛和耻辱的时候，谁的心里又不会流血呢？因为那毕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