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七

历史不断前进，作为历史中一粒微尘的碾子庄也在跟着它不断前进。作为碾子庄里的每一个人也都在跟着历史不断前进。

1992年春天，七姑奶打去的一个电话，引起柳安娜的重视。她把近期应该做的工作处理安排好之后，便请假回了趟碾子庄。好多年没有回来，虽然她时时想象着家乡的变化，但没有想到家乡已经变得这么好，村庄里除了七姑奶住的房子，已经见不到茅草房，最起码也是砖瓦房。盖楼房的做有规划，一排排盖得很整齐。青石板街早已恢复它过去的繁荣，批发蔬菜的声音从黎明闹到深夜。庄子里又开起七八家饭店，卖起过去碾子庄人招待船家的农家饭菜。同时，也开起几家宾馆，还开有两家卡拉OK，碾子庄就算到深夜仍然飘荡着歌声。当然，上了年纪的人开始很不习惯，觉得吵扰他们的瞌睡，像九十来岁的接生婆花中芳。不过，不久，这些老人也已习惯这种夜生活，如果夜里听不到歌声，他们会睡不着觉。灌河里，东西河滩上的芦苇柳条滩正在恢复，慢慢向两个方向生长延长，家乡的整个环境正在恢复，逐渐变好。虽然多次听到家乡的空气已变，但一脚踏上故乡的青石板街，吸进一口清醒丰裕的香气，仍然新鲜得让柳安娜连声叫好。也许正是这些变化，促成柳安娜归来。

七姑奶回来以后，碾子庄村里领导和队里领导没事找她拉家常，有事向她来请示，把她当成为碾子庄实际的领导。开始，七姑奶不愿意管闲事，告诉石成礼、柳天万他们，自己已经退休，是回来享福的，不是回来操心的，让他们以后有事没事别动不动都找自己。自己不是慈禧太后，不愿意搞什么垂帘听政。但村里、村民组有事，石成礼、柳天万还是要找她。后来，村支书换成柳地辉的儿子柳绍芳，碾子庄村民组组长换成田埂，其他领导随着都换了人，他们更是只要有事，就来向七姑奶请教。后来，七姑奶看看撵不走，推不掉，就算了，他们有啥问题，自己就给他们想想办法，出出点子，偶尔碰上正真解决不了的问题，自己也给他们跑跑路，反正自己身体还结实，没啥腰酸背痛的，就算是发挥余热吧，也算是为家乡建设做点贡献。有了这种想法，七姑奶想起点子来思维更活跃，办起事来更积极。

这开饭店、开宾馆、开卡拉OK的事，都是七姑奶作出的安排，那么多人来到碾子庄批发贩卖蔬菜，有不少人要吃要喝要住，甚至有的要娱乐。既然有要求，为啥不能开？古辕县城里有的，碾子庄也可以有。而且，碾子庄有碾子庄得天独厚的地方，比如碾子庄以前招待船家的农家菜，很有可能就是古辕县城里没有的。开起来之后，七姑奶又到那些人家去作具体指导，并教那些开饭店的做农家菜。现在，碾子庄饭店、宾馆、卡拉OK生意都很好，有不少蔬菜批发商总是头天晚上来到碾子庄，吃一顿碾子庄的农家菜，喝一壶碾子庄自酿的小米酒，唱唱歌，休息休息，第二天高高兴兴拉上蔬菜走。碾子庄人更感谢、钦佩七姑奶。外来的人也跟着碾子庄人喊七姑奶。有时候自嘲，七姑奶会说，自己竟成为天下人的七姑奶！

正因为碾子庄蔬菜市场很红火，所以，古辕县想改变这里交通不便的现状。在中原省确定修一条204省级公路的时候，古辕县委、县政府申请后决定，204省道从古辕往北，经过苑囿乡，从碾子庄中间穿过，架桥跨过灌河，向北到达省城中原市。

但是碾子庄人不愿意。因为按照规划，公路路基一直修到灌河河岸边，然后才开始架桥，这样，可以减少桥梁工程量，降低成本。然而，这一规划意味着，已经使用过几百年的青石板街道将会被埋在公路路基之下，很有可能永远不能再见天日。街两边高大粗壮的香樟树、银杏树、大榕树也可能会被砍伐掉。而且，还要扒掉码头上的碉楼，埋葬码头。这些做法，是碾子庄人无法接受的，他们宁愿还像以前一样交通不方便，也不愿这样修路。

所以，七姑奶带着村干部、村民组干部多次向古辕县交通局、公路局，古辕县县委、县政府反映情况，提出他们的诉求。结果，问题没有得到解决，还让县里那些领导们认为碾子庄人难缠。联系到1978年夏天碾子庄人进城闹事的事情，有些领导甚至情绪很激动，叫嚷，自己到底要看看碾子庄人有多难缠。到时候修路，如果碾子庄人敢不叫修，那就把公安武警都拉过去！这时候，闻人幕宾早已从楚凤市人大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听到消息，他打电话给现任古辕县委书记骆凤鹰，告诉他，古辕本身是凤地，而碾子庄却是一块鹰地，让他在处理碾子庄老百姓的诉求时一定要慎重，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后来，七姑奶再带人去找骆书记，他总是让七姑奶他们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如果经过上面论证可行，那就可以按照他们提出的方案去做。如果提不出可行的方案，那对不起，自己也无能为力。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七姑奶才打电话给柳安娜，让她回来，帮帮自己，也就是帮碾子庄想想办法。

回来之后，柳安娜就住在七姑奶那里。刚退休回来的时候，柳护苇让七姑奶住到他在县城的家里，七姑奶不愿意，觉得那样不方便。毕竟他柳护苇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柳护苇，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家，而且妻子还比他小很多，生活上不一定跟自己合得来。七姑奶坚持回到碾子庄来住。碾子庄其他人家都盖起新房，唯独七姑奶还住在石家留下的老房子里。上百年的房子，不知道咋回事，总会让人感到一种无以言表的眷念和温馨。七姑奶和柳安娜该叙的家常叙完之后，两人便扯到正规话题上。七姑奶表示自己现在很困惑，不知道该怎么办。柳安娜让七姑奶不要头痛，一个老太太再头痛对身体不好。这事过去之后，她让七姑奶跟她到北京享福去，不再让七姑奶在这里受罪。七姑奶摇头，表示不去，自己既然在做，就要把碾子庄做成中国第一庄，不然，自己死不瞑目。柳安娜认为七姑奶就是个受罪的命，已经工作一辈子，现在还操这份心，何苦！七姑奶告诉她，自己操一辈子心，就是想让下一辈人过上好日子。柳安娜马上有些眼红，让七姑奶不要再说，自己一定帮她把这事做好。

第二天早上，朝霞灿烂。柳安娜跟七姑奶来到河边，她边指点便告诉七姑奶，想把修路的事办好很容易，简单说，就是打文化牌。七姑奶不明白，问她啥叫文化牌，怎么打。柳安娜告诉七姑奶，他临离开北京的时候，见到自己的三姐章佳惠，向她讨教，并电话请教过五妹书大秀。她们都告诉她，文化！只要在当地能够找到文化，这条公路可能就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因为外国早已开始重视文化经济，中国现在正在把文化经济提上议事日程。一个地方，文化越丰厚，文化景点越多，未来除了直接转化为经济之外，还会强劲地带动当地经济发展。七姑奶摊开双手，表示碾子庄有啥文化，碾子庄除了一群没文化的人，就没有有文化的人，包括自己，肚里一点墨水，都是后来学的。柳安娜告诉七姑奶，文化不是专指有文化的人，一切都可能是文化。在路上，自己想想，碾子庄文化景点还真不少，像码头，像碉楼，像拆掉的码头前的戏台，像青石板街，街边的香樟树、银杏树、大榕树，像烟水塘，像柳家和石家的祖坟。以后，可以修建石邦骏烈士纪念碑，还可以修建柳维国、石靖泽抗日英雄纪念碑，还可以把倒塌的大碾坊给修起来，还可以在芦苇柳条荡里开农家乐，还可以在灌河里搞水上乐园。除了这些，最重要的是，碾子庄是个有着近千年历史的村庄，它的前身是南宋岳家军的一个粮草营。这更具有很重要的文化历史意义。柳安娜的一席话让七姑奶豁然开朗。

下午，柳安娜去拜望九叔。柳天贞见到她，欢欣雀跃，让她一定要把她弟弟地镜带到北京。柳安娜表示一定尽力。她问九叔在干啥。柳天贞有些委屈地告诉她，九哥他想修庙！

一百一十八

柳安娜当天下午没有见到九叔，心里有些遗憾，他想就碾子庄发展旅游文化事业的事情请教一下九叔，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如果九叔觉得方案可行，她的心理会更踏实些。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年来，不论遇到什么事情，不论自己想做什么事，她都想首先征求一下九叔的意见，包括他带父母去北京。为此，她常常会产生不少遗憾，因为自己远在北京，好多事不能聆听九叔的教导。在她心里，九叔不仅是个值得信赖的人，而且也是一个智慧的化身。可是，这天她没能见到九叔。据七姑奶说，这几年，只要有点闲空，九叔就出去化缘。他想在原址重修玄元寺，召回还活着的师哥，主持寺庙。他自己再做一回撞钟的和尚。柳安娜不明白九叔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他再去做和尚，自己的天贞姑姑该怎么办。

好在九叔晚上回来之后，立即过来看她。于是，她问九叔为何想到重建玄元寺，是不是想抛撇开天贞姑姑和柳地镜弟弟，逃离红尘之外。九叔很温和很平静地微笑着，跟她说：

佛教导人们，三业清净。何谓三业清净？就是语业清净，身业清净，意业清净。三业里头最重要的是意业，意业一清净，身、口当然就会清净；身、口清净，意不清净，仍是三业不清净。这个要清楚。因此清净心很重要！如何清净我们的心？佛常常劝导人们，要放下自私自利，放下名闻利养，放下五欲六尘，放下贪嗔痴慢，你就能够得到清净心。然而，现实是个大染缸，每天都会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垃圾扔进这口缸里，天天染污你。污染你的眼睛，染污你的耳朵，染污你的鼻息，染污你的身体，你怎么得了！你的心怎么能清净？那只有不让真心本性迷失。你如何不让真心本性迷失？就得控制欲念。如何控制欲念？就得引导人们自悟和自省。世俗之地常是是非之地，人们很难自悟和自省。而寺庙，因为提倡清净修为，则是一处很好的自悟自省之地。自己再建玄元寺，就是让世俗的人有个自悟和自省的地方。

自悟和自省之地，柳安娜原来只想到，寺庙是僧人们的清修之所，根本没想到它还是世俗的人们自悟和自省之地，怪不得世上有那么多人到寺庙里烧香、许愿、还愿呢，原来大旨在此。她觉得九叔这种想法很好。如果三业不净的人，都能够到寺庙里自悟和自省，让灵魂回归到清净状态，那么，世间怕是会少很多龌龊和纷争。她问九叔，玄元寺建好之后，如果有一天，自己感到三业不净，九叔欢迎不欢迎自己到寺里清修。九叔告诉她：

在佛眼里，众生平等。《华严经》里说：“心包太虚，量周沙界。”只要你想来，佛统统欢迎，根本不会拒绝。佛学有八万四千法门，无论修哪个法门，只要你将你所修学的，回向求生极乐世界，统统得生。这个法门太大太大，而且这个法门里头没有门户之见。不过，这里有个绝对的条件，人们不能不知道，大乘经上也常讲，“心净则佛土净”，阿弥陀佛这个世界是净土，净土真正的条件是心净则佛土净。

不过，九叔又告诉柳安娜，她这样的人，最好不要退到寺庙里来清修。因为世间事毕竟需要很多人来管理，来监督。不然，人间将会更乱，更污浊，更加没有秩序。那么，哪些人可以管理这个世界？必须是那些三业清净的人，也就是那些能够言行自律、内心纯正、灵魂高尚的人。这些人堪称人间楷模，他们可以自清，也可以清人。让他们维持人间秩序，作用更大。这些人如果一旦遇到问题，便抛开世间事物，就退到寺庙中清修，以求得自己心灵上的清净，结果使得世间更为肮脏，更为混乱。那么，他的做法，也不可能结下善果。因为管理人间事务，是他的本分，为了自己清净，他竟然忘却掉自己的本分，这种做法也是不对的。她柳安娜的本分就是要为人世服务。九叔劝她，不论何时何事，最好不要退入寺庙，青灯黄卷，不问世事。至于偶尔心有烦恼，到寺庙中自悟自省，或者找禅师作个开释，还是可以的。

谈到柳天贞和柳地镜的问题，九叔告诉柳安娜，自己已经这把年纪，让他真正完全抛开红尘中的一切已经不太可能。自己这一生，本来一心向佛，但世事无常，黄河九曲，自己还是在红尘中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这说明，自己这一生，与佛有缘，又与佛无缘。自己现在想重建玄元寺，不是自己强自挣命，非要挣个因缘结果不可。自己也是想为有缘人建一个栖息的地方，让他们好好在那里修身悟道，用佛理更好地率领世人走向福善之地。

所以，九叔继续阐释自己的目的。他告诉柳安娜，自己在玄元寺建成之后，既不会做寺里的主持，也不会抛开柳天贞他们不管。自己毕竟在世间肩负有这一份责任，那就不会将这份责任，推卸在半途。如果那样，自己也不可能修成正果。自己只愿像过去一样，朝朝暮暮，做玄元寺里一个撞钟人，让人们在久久回荡的钟声里，能够合十向心，早晨提醒自己要警惕一天的言行不出差错，晚上反省自己一天的言行有无过失。倘能这样，自己也就会心满意足。

柳安娜问九叔，如果这样，他这一生不是会留下遗憾吗？九叔笑笑，告诉她，遗憾都是心造的。一个人，他在世间，只要言语行为没有缺失，只要他对自己应负的责任是认真的，而且尽己所能负责到底，他的心灵怎么会有遗憾呢？九叔表示，遗憾分为两种，一种是为别人而产生的遗憾，一种是为自己而产生的遗憾。为了别人，因为自己没有尽到责任，至死都觉得对不起人家，这是一种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