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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

饥寒盗贼

抬埋完谢元良那天夜里,六队的蔓菁却被人盗挖了。

这是一块公社挂牌的丰产样板田。去年夏秋两季,老天爷只下过几星毛毛雨,麦子播种下去没长出几棵苗苗,这块油菜地收耱的较早留着底墒,赶上那场适时的零星小雨,居然勉强出齐了苗且抗过了冬春两季的持续干旱。在延绵起伏的长稔塬,这块庄稼让方圆几个村庄的社员在心头都感到了一丝精神慰藉。

眼下,时令已经过了“鸣鸠拂其羽,戴胜降于桑”的谷雨,再过不了四十天时间就能搭镰收割的油菜,其根部的蔓菁被疯长的青苔耗尽养分,基本不可食用。这块冬春一直有人看护的油菜,到了这个时段已不需看护了。为了苦等天雨之后,不失时机地抢种早秋,六队在组织社员给地边堆肥时,发现油菜地中间竟然在夜里被人挖走了一片蔓菁。由于天旱苗稀,少了不多的几棵庄稼,一下子便露出几块席片大小的疤瘌印。生产队长谢舍娃被人急急喊到地头专门看了情况后,准备当天夜里就继续安排人护青。后晌,大队开会协调各队划拨自留地的事儿,加之村上刚刚抬埋完人,当天晚上又有人跟着咽气了,几件事情一搅和,舍娃便把安排护青的事给搅忘了。一大早起来,他被人喊到地头,几乎被眼前的情景吓瘫在那儿。

近四十亩油菜地,一夜间居然变成了光秃秃的一片净土。据他估计,一个晚上的时间,如果没有成百人有组织地挖掘,四十亩地一夜间让全部翻腾了一遍几乎是个神话。细看,那活路干得十分细致,连压在小粪堆下的蔓菁也无一幸免。待他清醒过来,便一路叫骂着回到村子。不明白事由的人,还以为是谁挖了他家的祖坟。

进了高家南场,他径直先进了支书的家门。

运喜这阵子正坐在自家院子中间的石桌边和村上的闲汉老詹说着话。舍娃也不打招呼,进门后便扯起嗓子吼道:“高支书,我湿他神龛上的先人板板,真他妈有人缺八辈儿德了!”

运喜知道舍娃遇点事情便会扯起一副叫驴嗓子骂人的秉性,并不以为然地问他:“咋哩,咋哩,叫唤的是谁把你手里馍馍掰了?”

舍娃仍旧气冲冲地说:“还要咋哩?有人毁青哩喀!”

运喜一时还没听清楚事情曲直,依然不为所动地说:“有啥事好好说嘛,遇个毬大的事情咋像吃了炸药,恁冲的!”

舍娃这阵也不着急了,一气儿把昨天下午送粪还见有一地蔓菁、早上起来一个不剩让人把地翻了一遍的事对支书叙说清楚之后,这才气呼呼地说:“要说有几个心眼瞎的挖一笼两笼回去,人心里还不害咋;这几十亩地的庄稼让人毁了,让我咋给社员交代?咱还把这队长当毬当哩。”接着,他十分肯定地说,“这号事情,十有八九是吾家营那一伙畜生干的!”

运喜“哦”了一声,他立即知道事情大了。

为了稳住下舍娃,运喜假装镇静地说:“先别急嘛。兔子都不吃窝边草哩,你凭啥说是人家吾家营人干的?这样,你先去公社报个案,在事情还没有眉目之前先不要胡来。一步临近的,国有国法,用不着咱们去和他们费那个口舌……”

舍娃没有回答,推起运喜支在院子里的自行车装模作样地便准备出门,运喜知道他这就算是没事了。

谢舍娃平时根本就不会骑自行车,全村能鼓捣这玩意儿的人,也只有高运喜跟詹木林。自打几家相亲的小伙为了摆阔气推上老詹和运喜的自行车子谈成了婚事之后,半阁城人会骑自行车的事情在整个向阳公社就成了新闻。不过,骑着自行车这玩意儿赶路着实便当。只要你有那个胆子跳上去,两个脚不停地用劲蹬,安在车架上的两个轮子便呼呼地滚转起来。其速度之快,就是放上十条细狗跟着屁股都不一定能撵上。舍娃去公社开会给运喜推过这玩意儿,在无人处也跳上去试过。结果,一头栽下去,差点儿没摔碎他的牙茬骨。挨了一摔,却摸索出对付这物件的一点小窍道。即使是一脚着地蹬着跑,趁着一点小慢坡它也能溜出好一大截路程。从此,谢舍娃也算是村上半个会骑自行车的人。

一看舍娃推着自行车出了门,老詹又像牧师布道般给运喜继续絮絮叨叨地说:“……主让以色列人受苦,蝗虫啃他们的庄稼、瘟疫毒死他们的羊群……”

运喜心里正为刚才的事情烦着呐,一听老詹又开始在耳边嗡嗡,挥手就打断他的话头没好气地说:“有屁你痛快点放好不好!别跟我主呀、上帝呀,尽兴念你那紧箍咒,是不是家里又揭不开锅啦?”

老詹摇了摇头,十分诚恳地说:“奴,奴,你今天得听完我的新的意见。当然,我还不是你的社员,但是,有个事情要求向你的公社反映。”他一看运喜并没有坚决拒绝的意思,这才继续开口说,“事情是这样的,在冬天以前,我用小桑树做的木杈,把红薯的叶子,不,蔓子,把红薯的蔓子搭在羊墙的圈上……”

运喜立即就纠正了他的口误,挖苦地说:“你他妈这么简单的话都说反了,羊圈的墙上!”

老詹不好意思地一笑,肯定地重复了一遍之后,才继续解释说,“这是我为羊妈妈春天生小羊羔准备吃的饲草,没有用完的。可是,前天,有许多人,明目张胆把羊的饲草拿光了!”

运喜一听他反映的问题纯粹是些鸡毛蒜皮,便无心地问:“这号破事情也值得你专门跑来给大队干部反映?你看见是谁拿跑的?”

老詹依然一板一眼地说:“许多人。有男人,有女人。”

运喜知道要听老詹说明白一件事,你得有十二分的忍性。于是,他尽管已经极其不耐烦,还是问了一句:“那,你起码能认得一个大活人吧?”

老詹却十分认真地回答他说:“我全部认得,他们都是四、六两队的乡亲们。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

运喜更加没好气地说:“我哪有你那么多闲淡工夫!”

老詹却严肃地说:“奴,你应当去了解。你是村庄的书记,你的社员们已经用喂羊的饲草磨粉给孩子们做食物吃了,你为什么不去过问这件事情呐?”

运喜立即口吃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这个,我有啥办法?”

老詹面对自己的老朋友,用十分严肃的口气道出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大声提醒他说:“这么说你是知道的?那么,你要对这个事件负责!”

运喜马上抬起头来,奇怪地问他:“我负什么责?伙计,我的上边有公社和县政府,更上一级还有省政府和国务院。我嘛,一个小小的支书,对这些事情又能有啥办法?”

老詹立即反驳他说:“我不会为这个事情去问国务院,你也不要认为你是小小的村庄官员就可以敷衍塞责!你已经犯了渎职罪,你知道吗?这么明显的事件,你的责任能推诿得了吗?你应当想办法给他们吃饭,吃饭,你明白吗?”

“吃饭?”

“对,吃粮食做的馍馍。没有馍馍嘛,起码是人吃的饭!”

“你这是啥话?我难道不想吃几口饱饭!”

“你不要紧的,你应当首先想点办法救救老人和孩子!你是村民的父母长官,你明白吗?”

“我能有啥办法?近千口人一顿饭就得十多口袋米面,你让我从哪里找这么多粮食去?”

“不,我能替你想个好的办法……”

“你?你能有狗屁办法!”

“不,狗屁嘛不用,我的羊群,羊群能换来粮食!”

一听“羊群”两个字,运喜突然眼睛一亮,高兴地搂住老詹的胳膊说:“你个老鬼子,你咋早不说呢?对呀,你那羊——”他突然收敛住兴冲冲的激动劲儿,更加为难地说:“伙计,这个恐怕不行……”

尽管他也想把老詹那羊牵走,可他这时候还是能想到,这群羊是老詹自放自养的自留畜。再说,卖了羊让这货以后靠啥去过活呢?

老詹却不解地问:“为什么不行?政府不允许宰杀耕牛,法令嘛,这个我知道。羊嘛,为什么不行?”

为了不扫他的兴,运喜认真地对他说:“羊是你家的私有财产,你现在还不是公社社员,我有什么理由没收你的羊?”

听他这么一说,老詹就有点着急地解释说:“奴,奴,高,我的好朋友,你得听听我的个人意见。我呢,眼下尽管不是你的社员,可是,我吃过不少社员亲手播种的粮食。大家吃我的羊换来的粮食为什么不应该?你马上让你的社员捉一些羊去,我还剩下许多只母羊,明年,又会生下小羊,我的羊群还是有许多羊!”说到这里,他再次提醒运喜说,“你不能让老人孩子再去食用草粉,我不认为这会有什么营养,真的。看到他们这样生活,我詹木林的心脏一直很疼的!”

运喜瞅着自己面前这个异乡人,一时真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说真的,他一直把老詹当成累赘。自从老詹迁到半阁城,多年来时时处处都要他这个支书打点。可今天,老詹却要用自己的羊给食堂救急,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尽管二三十只羊对于几百口人的村庄来说,依然无异于杯水车薪,也委实不是多大的指靠。但这毕竟有几十只羊啊!

看老詹那副诚恳的样子,运喜不无感动地答应他说:“行,你回去跟麦秀商量一下,权当是我这个支书先借你家的。换点粮食再说,能撑几天是几天。噢,对了,你小子是不是想入社了?”

老詹无奈地摇了摇头,坦诚地告诉他的朋友说:“奴。我绝对不会加入你的公社。要不,我自己成立一个牧业公社也行。你的大队食堂的伙食嘛,太差了,太差了。麦秀打回来的米汤,我一直没有找见里边煮的米粒!高,作为地方长官,你应当向中央政府赶快反映,食堂不能这样做饭,坚决不能!生活在村庄的人民,他们也是共和国的主人嘛,他们也有活着的权利,活着,你懂吗?为什么要他们活活去饿死呢?我们的政府,这个时候应当赶快向全世界呼吁外援,解决粮食这个大问题呐!”

运喜知道和老詹说这些事情只能是浪费时间。如果自己面前的这个老詹知道美国人已经对大陆实行了物资禁运,俄国佬也撕毁合约加紧逼债,他就不会说出这么幼稚的话来。他只顾抱着脑袋窝在那儿想自己的心思,好一阵子也没有再搭讪他。

这时,谢舍娃突然折回来了。看着他一脸青肿,运喜站起身来顺嘴责备地问了一句:“你看看,自行车呢?摔坏了没有?”

舍娃往地上一蹲,丧气地说:“让,让人给抢了!”

运喜明显有点着急地问:“咋回事嘛?”

舍娃吞吞吐吐地说:“还不是吾家营一伙贼湿的……”

不等他开口申辩,运喜就十分生气地说:“我让你到公社报个案去,你跑到人家村里寻着挨砖去咧?”

舍娃憋着满肚子的委屈说:“我刚出村没多远,远远地看见有十几个人拿着棍子在大路上转悠。近了,还没等我闹清原委,一棍子就叫人撂翻了……一个货还说‘打的就是半阁城的人!’我爬起来刚想走脱,又挨了几棍子。那个下手的是乔仕津家的大小子,临走还撂了一句话——‘告诉你们高瘸子,把半阁城的盗贼交出来,不赔吾家营的蔓菁就别想要回自行车!’我一看,眼前都是些二愣子小伙,也不敢还手,一边往回跑一边琢磨着,他们的蔓菁咋也叫人偷了?这些杂种莫不是为了报复咱们,才把我们六队的蔓菁祸害了?”

运喜一听,低着头在那儿想了想,觉得这件事情还真的有点蹊跷。不过,他还是立即就劝舍娃说:“你这阵也别出村了,我亲自去公社……”说完扶起拐子便准备出门。

站在一旁的老詹也听出了发生在村庄上这个事件的严重性,赶忙拦住他说:“我去,我骑着我家自行车走路很快的!”

运喜恼怒地丢了他一句说:“你那舌头像绑了根棍子,去了一句话给人都说不圆番,腿快能抵啥用!”转过身来,他又对舍娃交代说:“你给我好好待着,别出去给我惹是生非……”说着,习惯性地去推自己的自行车。等他走到山墙边这才明白他的代步工具刚才已经被人抢走了,马上恼怒地对着舍娃破口大骂了一句——“你能闹个毬事,整天尽他妈给老子惹麻烦!”

舍娃本来还蹲在那儿用袄袖子擦脸上的血,一听这话立时咆哮得像条疯狗,对着支书吼起来:“我惹的事?狗湿的糟践了庄稼还行凶,半阁城的人咋就这么鳖!你也别去了,我今日也耍个二毬去,叫它狗湿的吾家营非成一片瓦渣滩不可!”说完,气冲冲地要出门。

老詹忙冲上去想替运喜挡住舍娃,却被对方狠狠地抡了一拳。老詹根本没防备这一着,一下被打得踉踉跄跄退了两步,没等站稳脚步,却把身后的运喜结结实实撞了个正着……

运喜早上只喝了点野菜糊糊,一条腿站在那儿哪经得起老詹这个大块头冲撞,立时“咕咚”一声摔倒在地,手里的拐子也被甩了老远。刚从做饭屋出来添水的心香,一看自家男人一脸蜡黄地躺在地上,立即像死了人般把瓦盆一撂,尖叫着便前来扶人……

舍娃却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

半天,运喜才缓过神来,吃力地对还在傻站着的老詹说:“快,把他逮住,这货是个二杆子,打下人命不得了!”老詹一听,也顾不上躺在地上的高运喜,赶紧撂开大步追撵出门。

未几,村里的钟便被急急地敲响了。随即,巷院中便泛起了一阵人喊马嘶。

械斗

吾家营是个只有三个生产队的小村子,人口也只有半阁城的四成。两个村庄连畔种地,人老几辈起过不少恩怨。至于说到“打冤家”这事上,别说小小的吾家营,方圆十多里还没有一个村庄敢惹半阁城。自打前清时起,半阁城就成立过一个叫“红枪会”的武装民团。那时,周遭村寨多被流寇侵扰,他们却每每杀得那些流寇人仰马翻。那些来自临夏的远征骑兵,在吃过半阁城人几回苦头之后,借路都得在离村十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