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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2)

故意闹出点动静,算是先行通报。不说别的,眼下村上耍社火放响儿玩的土炮,便是当年以三家祠堂名义置造的重武器——“威武火麒麟”。装了火药和铧铁块,就可用来轰击马队!

此前,两个村庄距今时间最近的一次大械斗,发生在民国廿年。事情是由一个女人引发的。

当时,半阁城村的谢福鸿花了三十几个大铜子儿,从一个河南人手中买回逃荒客的姑娘给自己做了媳妇。十多天后,这小女子夜半出逃去寻找家人,不料,由于人生地不熟迷了路,无意中又被吾家营一老妪收留。那老婆子居然不问来路,好像赶集拾了个小猪娃,自作主张把人家的女人扯住在自家厨房踩过四角,当夜就让她那还在铺子里学相公的儿子和那女人圆了房。毕竟雪堆里埋不住死人,不几天,这件事情就被谢福鸿发觉了。两个村庄随即找人说事,最后终于达成协议,由吾家营留下女人,出十块响圆交与谢福鸿另娶新妇,算是人钱两清不提。谁也没想到,事情过后不久,谢氏祠堂意外得知那小女子虽面黄肌瘦未满十五,居然已身怀有谢氏祠堂的骨血,遂又回头索人。吾家营以此事已经了结,拒不奉还。两个村庄立马为这个小事反目为仇打得血流成河。最终,小女子被半阁城武力抢回,全村为此还唱了三天大戏。吾家营不但四十多口铁锅被人戳漏了底,三口水井也被扔进不少死猫烂狗,闹得全村半年时间都无法吃水。同时,那些遭遇洗劫的农户还一并丢失了七副门扇、几十页锅盖……再后来,谢福鸿这个身价倍增的小媳妇,一气儿为谢氏祠堂生下了谢要栓、谢绑栓、谢栓柱、谢栓锁、谢栓牢五个男丁。而且,这五弟兄一个个出脱得还都不是寻常卧在平处的主儿,搅彻得整个村庄几十年间都是他们一门的事儿。

话分两头,吾家营那头平白无故打了谢舍娃,他们心里也不怎么踏实。几个抢了自行车的小伙子,开始还推上那玩意儿在村中炫耀,正好被他们的村支书乔仕津看见了。他上前打问清楚自行车的来路,立即便感到他们这些小祖宗给村上捅了马蜂窝。

乔支书虽说年纪不大,也未曾亲眼目睹过两村人械斗,但还是听说过半阁城这一帮蛮蛮旧时的恶行。几个毛小伙一看支书脸色刷地白了,估摸肯定是给村上惹下了大事,立即又开始商量万一半阁城人来撒野如何如何对付。乔仕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抢上前去一阵耳光把这帮惹是生非的毛小子打散后,一路吼叫着让全村人赶紧出门……不一会儿,吾家营村的钟很快也被人敲得山响。没有一袋烟工夫,全村青壮妇孺决死般拥上村口。线枪在前、棍椽在后,一字儿摆成弧形守住村口。妇女孩童已经开始满村拣拾砖头瓦渣,一笼笼提着往城门口上垛着。

果然不出乔仕津所料,不一会儿工夫,从半阁城那边就漫过来一大群人。远远望去,人如蜂蚁,前边还“咣当咣当”推着一溜装了防铁砂门扇的铁轮车。那些推车的人,手里都操着长长的棍棒和铁叉!

时值四月天,半阁城村的高子升去县城给学生定下一学期的书本,在回来的路上刚拐上沟口,便看见吾家营的人在村头搬桌子摞凳子地乱忙活。他好奇地凑上前去打问:“小伙子,你们村这是要耍社火哩?”

乔仕津没好气地说:“走你的路!”

没等高子升再问端详,几个在半阁城上过完小的毛小子,以为这个高老师是半阁城那边上门来的说客,容不得先生开口分辩,他们像逮住个盗贼般又推又搡地把人拉进自己村里先押做了人质。

不一会儿,腿长脚快的半阁城人已拥到吾家营村口。他们发现这边亦有防备,前头的人马便停了脚步,耐着性子等待谢舍娃他们赶上来后再作计议。谁知道,那些掮火枪的不知哪个不小心在搁枪时不慎闹得走了火,只听“嗵”的一声,一支火枪先在自家人群中炸了起来!

一声巨响,半阁城的队伍先乱了阵脚。

这边,吾家营的人听到枪响,以为对方居然动起了真个儿,他们那些扛线枪的也顾不得听招呼,一齐乱糟糟地朝对方放开了。

两头这么一放枪可就坏了大事情。烟幕中,半阁城的小伙子们没等谢舍娃发号令,立即呜呼喧阗地冲了过来。只见棍棒上下飞舞,吾家营阵前那几个人,立即像麦场上立放的粮食口袋一般“扑通、扑通”很快就被撂倒了十多个!一时间,双方的铁叉、长棍便搅和在了一起……

谢要栓算得上是半阁城村最擅长打架的主儿。他家一门弟兄五人,人称“五虎上将”。此时,他跳过一个被他打趴在地的人去另找对手时,突然从斜刺里跳出一个人拿着䦆头架住了他的棍。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妻弟乔仕津!一愣神,他这头刚想抽身另寻下家,乔仕津却抡圆老䦆和他较上了劲。要栓恼怒地断然大喝:“让开,今日别惹得老子不认各家人!”

乔仕津一听姐夫破了口,立时也火气中烧地对骂起来:“你个小贱种,竟敢打到老丈人家门前?你爷爷我不怕亲姐姐守寡!”说着,双方便动起了真家伙。两个人你来我往不几下,要栓被妻弟一䦆捅倒在地……

话说,这头的老二谢绑栓瞅见老大吃了亏,怪叫一声:“小子们,吃老子一家伙呦——”只见他冲上前去点出长棍绝招,陡然出手,跳身前来为乔仕津护驾的三个小伙便应声倒成一片,要栓这才被本村人拖了回来……

这阵子,谢舍娃已经领着六队那一拨儿生生货从吾家营的南小门杀出一条路冲进村口,一群强盗此刻已经牵出了人家生产队的几条大牛……

乔仕津一看无法招架,便朝着城内大声喊着:“把那个姓高的拖出来!”自己仍毫无惧色地守着城门和打得性起的谢绑栓纠缠。

顷刻,几个小伙从他身后的城门洞子推搡出被缚的高子升。乔仕津大声斥责着拥上来的半阁城人说:“你们的人已被我们拿了,我看今日哪个有种的敢上前来送死?”

半阁城这边的人一时全愣了。他们并不清楚自己村上的谁已经被人家捉拿,手里的家伙随之都放慢了舞动。等看清楚对方推出来的人原来是村上教书的高先生,他们还挺纳闷:这个酸秀才不领着娃娃上堂写字,跑到人家村子来干什么?

只见高子升吃力地想挣脱身子,很快又被几个小伙死死地扭住了胳膊。看着眼前两村人已经打得难解难分这个坛场,他突然大声对自己村里的人群喊道:“乡亲们,快跑吧!吾家营联手了外村人在村里埋伏着哩,小心咱们人吃亏哟,还愣着干啥?快逃命吧……”

几个架他的小伙子也不知他嘴里胡乱喊了些啥话,只怕人质被那几个跃跃欲试的半阁城人抢跑了,急忙又拉又扯,几乎是把高子升架着又重新退进了城门。

听到高先生这么一喊,谢舍娃让人立即停了手脚,稍微向后退了一大截地方。他马上叫过来几个事头商量着,看看到底应当是继续硬打还是干脆撤退?这时,有人发现吾家营村北路口还真的簇拥着一群手执棍棒的人,那伙人似乎已经开始慢慢地向村前运动!

舍娃随着身边那几个人的指指点点,也远远地看见了那一群黑压压的人。不过,他一时还真是判断不出那堆人究竟有多少,却明显有点心虚起来。再看看自己村上这帮饭桶,原本就底气不足,一阵子乱仗下来,肚子里那点稀饭业已变成满头大汗,一个个累得蹲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哪还有体力恋战?谢舍娃再笨也还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这点道理,走为上计。他赶紧对着那些还想交手的吆喝了一声:“拿棍的断后,掮铳的先往回走,快!”

那些牵牛的、提锅盖的赶忙丢下手里的牛绳和东西,一阵风便退了回去。

吾家营的人不知对方底细,更不敢盲目追撵,只象征性地追着他们的屁股扔了一阵砖头瓦渣。看着半阁城的人像一群夹着尾巴的狗一般仓皇离去,他们诧异地拄着家伙,望着一地乱丢的破鞋烂袜子还在那儿纳闷着……

原来,站在吾家营村北沟口那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全部是居住在沟沿豁的讨饭客。这伙人早上出门讨饭时,一个个手里都得拿着一条打狗的枣竿子。这个时辰,他们刚刚沿村乞讨回到沟沿豁聚集,无意中看见当地的两村人正打得难解难分,便好奇地在那儿驻足观望了起来。这群讨吃客人数少说也有四五十人,远远地看去,足有百十余众。一看半阁城的人已经退了,他们估计也再无热闹可看,这才三三两两地向沟坡下他们用以栖身的那些黑窑窟窿走去……

乔仕津立时恍然大悟,连忙让人扶出大恩大德的高子升,又是让人倒水又是让人找吃的,一句一个“高先生”,不住地给人家陪情,并亲自给他松着绑。那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只差给人家下跪了。说句实在话,要不是高子升刚才那几句虚虚实实的喊叫吓退了半阁城的人,这阵吾家营还真不知成了啥样子呢。

子升拍打着自己身上那件被闹皱了的蓝布衫子,也不说被人无辜捆绑之事,只是十分不解地问道:“为啥事情嘛?闹得一步临近的两村人动起了家伙!要是不把他们吓唬回去,打出人命咋办哩?”

一屁股坐在地上的乔仕津气喘吁吁地说:“好我的高先生哩,你们村的人挖了我们的蔓菁,还结伙打上门来。你看看眼前这坛场,让我到哪儿说这号理去?”

子升一听对方这话就有点不乐意了,思揣地说:“你们的蔓菁咋……也让人挖了?哦,原来是这样啊。那你们也不能组织起来糟践半阁城的嘛?”

乔仕津赌咒发誓地说:“好我的高先生哩,其他事我这个支书不敢说,吾家营人再缺德也做不出这号糟践庄稼的事喀!”

高子升望着远远的逃荒人群,突然恍然大悟地对周围的吾家营人说:“嗯,说的也是。都是庄稼人,谁下得了那手呢。依我看,沟沿豁一帮人……才是罪魁祸首!”

乔仕津倒吸了一口气,望着远处那一群逃荒的讨饭客的背影,猛然惊醒了,赞同地只是个点头。他啥也不再说了,赶忙派人把高子升送出了村。当夜,他挑了两半笼红苕去了半阁城,半笼给了高先生压惊,另半笼送到大姐家,并不嫌寒碜地给姐夫当面下跪赔了不是……

这话还真的被高子升说准了。

经公社派工作队调查落实,正是沟沿豁这一群来自安徽、河南、陇东、陕南等地的逃荒客,趁着夜色盗挖了两村的蔓菁,最终引发了这场两个村庄的大械斗。

开始,当地人并没有在意这帮游民的突然到来。他们活像土拨鼠搬家一般,走了一拨儿又来了一拨儿。后来,一部分人居然沿着金水河谷人烟罕至的沟岔岔挖了一溜儿窑洞,正儿八经地安下营寨过起了他们的小光景。在春夏交接的日子,当地人已经无法糊口,他们更是饥馑难挨。于是,这伙人便盯上了当地人的庄稼。后来,公社民兵在那些黑窑窟窿里搜出的蔓菁和干菜叶,堆在那儿几乎像一座小山!

啧啧,提起这些客户,有许多东西确实令当地人感到生厌。首先,他们的食口比渭北人粗;其次,谋生的手段亦相当的不地道。其中,大多数家户时常以乞讨为主业,只有部分人兼顾耍猴、编席、修锁、卖木梳、卖棒槌、烧瓦盆、耍把戏、印花布、扎箩子、当绺贼等等副业,其从业花样之多,真是不胜枚举。

由于没有土地,他们掏田鼠洞找粮食、捉蛤蟆剥肉。家家户户那小沙锅里煮出来的饭食,几乎让当地人弄不明白那都是些啥玩意儿。正是由于他们带来的这些陋习的不断渗透,也大大地影响到了当地土著良好的饮食文化。原先,本地人饿死也不会吃河里的泥鳅王八以及冻死的乌鸦和病猫烂狗。而他们——春吃刺蕨根——夏吃知了虫——秋吃烤蚂蚱——冬吃地老鼠,以至还吃塬上人走路见了都要吐几口唾沫的长虫!遇上眼前这个过不去的年馑,他们只能拄着拐棍,四村游荡。

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那些勉强可以蜗居的黑窑窟窿白天亦十分幽暗,从中居然还生出了几个小奶娃娃来。那些可笑的小东西,稚嫩的小嘴生就的乖巧,缩在娘怀里叼着奶头就已经掌握了觍着小媚脸向路人乞讨的职业技能。那腔调融合着陇东道情、河南梆子、商州花鼓、安徽黄梅戏的音韵,应当说还算是十分优雅而动听的,甚或,其中不乏夹杂有几分动人心弦的天籁之音。然而,让本地人看来,这群乌合之众却活像是一群杂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