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

2021-07-03 22:19447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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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甄妈妈经营了二十年的捻线厂终于没能支撑住,在她七十岁那年关门歇业。

像当年把这堆铁疙瘩请进来一样,她依然动用了村里四五十岁的男人来拆卸捻线机器。懂技术的在车间里忙碌,负责装卸的在院子里忙碌,老迈的甄妈妈已经没有力气搬动这些铁制家伙,只是踽踽的样子,或者在一边,看着这些出出进进的男人发呆,或者绕着陪伴了她二十年,即将离她而去的一车车铁疙瘩转圈儿,时不时嘱咐一声:“慢点儿,慢当点儿。”

“慢当点儿”是安家镇土话,唯有这一方人心知肚明,也是要当心要慢慢儿的意思。甄妈妈说话时小心翼翼地,那语气像担心几个粗手笨脚的丫头把她精致昂贵的青瓷餐具掉地上摔碎了似的。

跟甄妈妈当年把这堆铁疙瘩请进来一样,她依然请了村里四五十岁的男人。只不过,当年四五十岁的那帮人已经成了如她一样佝偻前行的老人,而这一帮四五十岁的壮年男人大概跟她的子女年龄相当。这帮人叫她大娘叫她婶子,当年的那拨人叫她嫂子叫她姐姐。

“妈,你可真会请人。”四十岁的大儿子甄一鸣也帮着拆卸搬运机器,干了没几下就累的呼哧带喘。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擦把汗打量着干活的人,扭头和刚走到他面前的甄妈妈说。

二十大几不到三十岁的小儿子甄一鼎体格正好,闷声不语跟着众人装车卸车,听哥哥这么说,“扑哧”笑了,这一笑差点儿没把手里几十斤重的铁块儿掉地下。他赶忙收了笑,两臂猛地夹紧浑身使足劲儿,双手再用力往上一抬把铁块儿递给站在车上接应的装卸工,接着转身继续干活儿去了。

甄妈妈大气不出惊恐地看着甄一鼎把机器部件安全送到装卸工手里,才缓过神儿慢吞吞道出事情原委:

“二十浪当岁的年轻人毛手毛脚的,最容易磕碰坏了机器。别看这些都是铁疙瘩,磕坏了就卖不上价。年纪太大的人已经气力不足,让他们弄这些铁疙瘩我不放心,容易磕着碰着机器也容易砸着伤着自己。所以呀,就得请这些五十岁上下的好劳力,干活有劲儿性子又稳当。”

甄一鸣沉吟片刻冲着转身而去的甄妈妈笑道:“妈呀,你可真是个会过日子的。”

甄妈妈走远了走远了,又扭回身仔细看一眼甄一鸣:“我不精打细算过日子,能行吗?”

甄一鸣沉默。

折身回来时,甄妈妈手里多了块油渍麻花的抹布,她踟蹰着走到卡车跟前,抬手擦拭已经拆卸开来的捻线机器,她一下一下仔细擦着,时不时低头端详着,积满油垢锈迹斑驳的铁块儿便渐渐露出一小片澄明瓦亮……

甄一鸣见了,忙忙阻止道:“妈—-妈,你行行好,歇会儿吧!这机器一会儿就拉走卖了。你吃力费劲擦它可干啥呀!”

甄妈妈叹口气停下手里的动作,嗫嚅道:“我习惯了。”是啊,习惯了擦拭机器,也习惯了机器的陪伴。这一堆铁疙瘩没了,任谁都不能理解她内心深处无边的寂寞和孤独,任谁都不能理解她五味杂陈的心情。

甄妈妈不再擦拭,用苍老的双手一遍遍轻轻抚摸这堆拆的七零八碎的机器。她抚摸它们,像抚摸即将远嫁的女儿,她抚摸它们,像抚摸永别的亲人……

那机器不疾不徐拆卸着,拆一车拉走一车,拆一车再拉走一车,就这样连续不断拆了半个月,也拉了半个月。曾经拥满机器机器配件,成品半成品和原料的纺纱车间,一点一点空了出来。诺大的车间像被掏空的躯体,到最后成了一片空空荡荡的巨大躯壳。站在当屋随便咳嗽一声,能听见好大一阵儿回音。

当陪伴了甄妈妈二十年的捻线机器一车车顺着太行山蜿蜒崎岖的公路走出安家镇,走出大山,走向它未知的下一个世界时,一车车的水泥沙子顺着太行山脚下起起伏伏的公路走进大山,走进安家镇,来到安家镇村边老甄家大院儿时戛然而止……甄家大院里又是一通忙忙碌碌人来人往。

这次,是甄一鸣的活儿。长久以来,甄一鸣的农家院与甄妈妈的捻线厂杂处一起,甄妈妈的捻线厂下马,也意味着他农家院扩建的想法成形。他雄心勃勃要把甄妈妈腾出来的厂房全部改造成标准套房的农家院,并在此基础上把北屋建成五层楼房。

甄妈妈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小厂子关门歇业难过,就又开始跟着忙前忙后,和甄一鸣商量着盘算着,这间屋子如何设计,那间屋子如何派制……甄妈妈就是这样一个人,从未停止过劳作,从前如此,现在如此,从此后依然如此,直到她老得再也走不动……

农家院扩建改造完工已是秋收时节,也迎来甄妈妈刘巧的七十大寿。那年,甄妈妈的七十大寿就在老甄家修缮后焕然一新的农家院举行。生日宴后,老甄家女人自觉分了两拨,一拨人忙着收拾锅碗瓢盆,擦洗餐桌餐椅。见餐桌擦洗干净,另一拨人立马七碟八碗把水果零食摆满桌子。

正在此时,长女甄晓雅双手端了个半旧的高粱杆托盘,小心翼翼从外边走了进来。那托盘底部平整两翼弯拢,安家镇老辈儿人叫它王八盖盖,若是把托盘反扣过来,活脱脱就是个爬爬的乌龟样子。这王八盖盖是安家镇人家的一种家常什物,甄妈妈小时候还跟长辈们学着编过,但也只是学了个大概。至于现在的年轻人,早没人学这手艺了。所以现如今,安家镇人家的这些托盘还真都有了些年头。

甄晓雅端着的高粱杆托盘里码着一堆青花质地的小杯小碗,原来她刚去了趟茶室。她从茶室把茶具茶壶一样不少请到了餐厅:没办法,茶室太小,盛不下老甄家大小二十几口人……

眨眼功夫,餐桌又成了茶桌。女人们叽叽喳喳,男人们说说笑笑,至于小孩子们,大点儿的三个,安琪安麟和贝贝又头对头窃窃私语说起什么悄悄话,时不时狡黠地笑着往大人方向瞟一眼,生怕被知道了一样。

小点儿的几个,就玩儿得毫无章法,或者绕着桌子转圈,或者东跑西跑蹦蹦跳跳。

最终,女人们团团围定了甄妈妈。她们闲闲坐着,喝茶聊天说笑不已。

不知什么缘由,五周岁的大宝莫名落了单儿,晃来晃去一头扎进了大人堆儿里。小家伙腿脚刚走利索,嘴巴却还不很利索,胖鼓鼓的样子,像只陀螺似地在人群中转来转去,嘴里还不停地嘟哝着。

甄妈妈看着眼前的小孙女突然不说话了。沉默片刻,她恍惚想起了什么,冲大家冷不丁问道:“大宝儿几岁?”

“六岁!”还没等大家说话,大宝自己先报了年龄。按老家说法,报的是虚岁,岁字都说不清读成了shui。

“六岁!”甄妈妈恍若梦中,眼睛直直地,她盯着还在陀螺样旋转的大宝,又用手指指了指孩子,像是自言自语却又像是冲着大家:“啊?你姥爷死的时候我就这么大!他怎么死的,他死时的情景,穿的什么衣服,都有什么人,当时的情景,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瞅瞅大宝再看看甄妈妈。甄家姊妹觉得不可思议:就这么点的小屁孩儿,奶腥味还没退净,能有多少记忆!可是甄妈妈没必要骗人,她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仿佛又回到了六岁那年,说起了每年都要跟儿女们说无数遍的挑水事件:

“我只有六岁,你姥姥是小脚,一老一少连从井里打水的力气都没有,娘儿俩到了井边,只好眼巴巴等着,等好心人帮我们从井里把水打上来。我和你姥姥,用一根扁担抬着这桶水。走一路洒一路,回到家,半边儿身子全湿了,一桶水就剩了半桶......”

听着这无数次听过的故事,看着眼前懵懂无知的大宝。甄晓雅脑子里尽是甄妈妈和姥姥抬水走过来的样子:一个八九十公分高的小女孩儿,一个三寸金莲的小脚老太太,一根扁担一桶水。走过的路上都是她们泼洒出来的井水:吃水,都如此困难!那么,其他呢?甄晓雅不敢想下去。

甄妈妈的眼睛追着满屋子四处晃荡的大宝,好一阵才扭头,冲挨她坐着的甄晓雅喃喃:“你姥爷死的时候我才六岁,你姨三岁,你姥姥当时还大着肚子。肚里是个小妹,那个小妹后来送了别人,实在是养不起啊!我看电视剧《傻春儿》看见傻春把送了人的小妹抢回来,抱着小妹逃跑那一段儿......”

甄妈妈认真道:“我就觉得这是真的。”甄妈妈接着唏嘘:“那个小妹后来得了眼病。我每次想小妹就偷偷跑去看看,最后再去看她的时候,已经瘦的皮包骨,摸索着走来走去......最后,还是病死了。”

一个连挑水力气都没有的小脚老太太,养着两个其实只有五岁和二岁的孩子。那个五岁的孩子就是甄妈妈刘巧,她自然成了家里的主力,拿轻举重跑前跑后!

听妈妈再次讲自己年少时的故事,二女儿甄晓静眼前恍然一亮,像心底突然遁出的一道光,她由衷道:“我现在才明白,咱妈为啥见不得咱们浪费东西,为啥看见我们浪费东西会发怒生气!因为,只有她才真正知道东西的来之不易。”

小女儿甄晓娴若有所思道:“是啊。按说,咱家现在的日子也算得上衣食无忧,妈妈蛮可以坐下来享享清福,但她干起活来总是没死没活,让我们这些做儿女的自愧不如。我以前一直理解不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坐在旁边的长姐甄晓雅听着小姐妹俩对话,眼睛渐渐濡湿,她深深叹口气独自默想:因为与过往岁月的苦难相比,这些对于妈妈,真的可以用“微不足道”四字儿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