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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娘家

甄妈妈刘巧二十三岁出嫁,在她那个年代的农村属于绝对的大龄晚婚。不是她长得丑没人要,也不是她嫁不出去。而是因为:娘家有太多放不下。

先说刘巧妈妈,扫着扫着地突然摔倒得了半身不遂,这会儿刚能从床上起来扶着墙颤悠悠走几步。刘巧弟弟当时只有八岁,还是个小孩子。刘巧妹妹跟刘巧差三岁,按理说能分担一些,偏偏又是个不操心的主儿,万事不理只管干活睡觉,其他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刘巧后来常给儿女讲她小时候那些故事。刘巧的妈妈虽然是个小脚,照样得跟儿女们去地里干活。别人是蹲着,她小脚的妈妈却是爬着,爬着拔草,爬着施肥,爬着干活,力所能及帮刘巧支撑这个四口之家。地里干了大半天的活儿,已经累得臭死,晚上回到家那口饭却是……

让刘巧说:清水里扔几粒儿米,米汤稀得能照见人影儿,这就是她们的粥。灶火里永远烤三个玉米面菜饼子,一人一个。那年月,肚子本就没油水儿,地里再干一整天庄稼活儿。别说正长身体的两个女儿,就是刘巧的妈妈,那一个菜饼子也是不够的。但是,一人只能分一个。每每这个时候,比刘巧小三岁的妹妹,在吃完自己的饼子后,就会顺手从妈妈的饼子上掰一小溜。

刘巧就眼睁睁看着,妹妹拿起那个菜饼子从上边掰:不多!只小小的一溜儿……旁边儿的刘巧看不下去,狠狠用眼珠子瞪她。妹妹呢,每次掰完了总还不忘回看一眼姐姐,她知道姐姐会干什么!当她的目光对上刘巧正瞪向她的眼神时,就会恶作剧地从饼子上再掰下一小溜!刘巧心里这个气啊,却不敢再瞪眼了。再瞪,妈妈的那个饼子就让妹妹一小溜一小溜掰光了。

若干年之后,姐妹两个都已儿女成群。刘巧问妹妹:“你知不知道咱妈也饿,为啥还从她那儿掰一溜?”妹妹哈哈大笑:“我不知道,我就不能看你瞪我,我当时想,你越瞪我我就越掰!”

再说刘巧的弟弟,那是刘巧妈妈在丈夫去世后好不容易抱养来的。刘巧爸爸三十四岁去世时,留下了怀有身孕的刘巧妈妈和三个女儿,刘巧妈妈多么希望肚子争气,这个遗腹子能是男孩,能给刘家生个带把儿的。她想,砸锅卖铁吃糠咽菜也要把他抚养长大。结果,生出来一看又是个女孩。

年轻的刘巧妈妈抱着襁褓之中的女婴哭着骂自己,克死丈夫不说,还连生四个女儿,她骂自己,若是她不阻拦,让丈夫去太原找公公,或许就不会这样早早死去。刘巧妈妈嘴上不说心里却像泡了颗黄连,她常常哀叹自责,认为自己命硬命不好,对不起丈夫,对不起夫家。

为了减轻罪孽,她发誓守着活寡老死刘家;为了减轻罪孽,她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抱养一个男孩给刘家传宗接代,不至于让丈夫这一支成了绝户。

她先看上的是刘姓家族一个远方堂弟的小儿子。两家人说的好好的,等孩子断完奶就送给刘巧家。刘巧妈妈高兴的什么似的,人还没来她已经照着儿子养了,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留给这个未来的儿子,省吃俭用给孩子买玩具缝衣服。结果,等孩子断了奶,那孩子妈舍不得了,死活不想送给刘巧妈妈当儿子,她好话说了无穷数,最终也没能抱养成。

过不久刘巧妈打听到,太原大伯子家又生了,是个男孩儿,大伯子家有心把这个孩子送人。刘巧妈知道后稍书送信央求大伯把孩子过继给她让她来养。大伯子一家欣然同意,血脉相连又让老二家有后,这真是两全其美。

得知大伯答应后,刘巧妈又是好一阵高兴:原来,堂弟家的抱养不成,是为了让我等大伯子家的,这个儿子论血缘论关系不知比远方堂弟家近了多少倍。那可是亲大伯子家的亲侄子,跟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又有什么区别。刘巧妈妈欣慰地想:我的命还不算太坏!

大伯子说一年后等孩子大些了就让领走。刘巧妈就盼啊等啊,终于等到这一天。那天她跟刘巧说:“巧啊,去吧,去太原把你弟弟接回来。”十三岁的刘巧就随同安家镇一个本家亲戚坐一天马车,到县城后倒乘火车,又颠簸一夜去往太原抱弟弟。

六零年大饥荒,哪里有像样的礼物送给大伯,再说孤儿寡母本就缺吃少穿。刘巧妈妈就让刘巧背了十五斤小米,又连夜蒸了二十几个玉米面饼子让她背着,去太原领弟弟。到了太原城的当天晚上,大伯母熬了稀粥,又把八九个玉米面饼子放进红红的火炉里慢火烤着,直烤得焦黄诱人满屋飘香,一家八口人连同刘巧就围着火炉吃晚饭。

大伯拿起玉米面饼子一口咬下去,饼子上立刻现出一个深深的弯月形,腮帮子随着他的咀嚼急促地起伏着。接连几口咬下去,饼子便消失不见了。咽完最后一口香甜的美味,大伯咂巴咂巴嘴巴才意犹未尽发一声感慨:“巧啊,咱老家是不是天天吃玉米面呀。我记得我从咱们村出来那年,家家户户能吃着玉米面。”

满屋子飘荡着玉米面饼子令人垂涎的香味,那夸张的味道一阵一阵飘过来追逐着刘巧,钻进饥肠辘辘的刘巧鼻孔。刘巧听见大伯问话,愣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她克制住想要掀动的鼻翼悄么声咽口唾沫,躲避似地低下头去,声音微弱地“嗯”了一声。大伯狐疑地看看她,追问道:“是吗?”刘巧不敢照实回答,只好硬起头皮抬头看一眼大伯,又从嗓子眼使劲儿挤出一个字:“是。”

大伯从火炉里拿出一个焦黄的还烫手的玉米面饼子递给刘巧:“巧儿,你也吃一个。”随之,烤玉米面饼子仿佛充满魔力的馥郁香甜更加真切地来到刘巧鼻子尖下,她没能克制住自己微微吸了口气,那无比的美味便顺着鼻腔毫不客气进入她肺腑深处。然而刘巧并没有去接那个玉米面饼子,她只是瞥一眼便默默收回目光,乖巧地说:“伯伯,我不吃,我在家吃,吃过。”说完她就把头埋在手里捧着的粗瓷大碗里,使劲吞咽半碗大菜叶子里找不见玉米面的苦累。

结果,大伯子一家吃了刘巧的玉米面窝头收了刘巧的小米却只字不提孩子的事儿。肩负使命的刘巧,她来太原不是为了吃苦累,也不是来玩儿的。刘巧住到第三天就呆不住了,又惦记着回家,年幼的她只好弱弱说明来意。结果跟前面那家一模一样,她被告知:伯母舍不得了,不想把儿子送人。刘巧无奈只好灰溜溜回了安家镇。

刘巧妈妈盼星星盼月亮,盼回的却是空手而归的刘巧。听刘巧叙述完缘由,她只觉得大脑空白差点儿背过气去。第二天一早醒来,刘巧妈妈睁开眼睛时发觉眼前一片模糊,怎么也看不清东西!连续两次抱养不成,她这是气迷心窍痹翳双目。她摸索着站起来连声喊叫:“巧儿,巧儿……我的眼睛……”

刘巧被妈妈的样子吓坏了,呼哧带喘跑着叫来先生给妈妈看病。先生开导她说:“要想开了,为了两个孩子也要往开想,要是想不开恐怕她真就成了睁眼瞎。”

刘巧妈妈闭着嘴巴不说话,心里却想,哪怕她再没用,只要活着,她两个年幼的女儿就不是孤儿,就是有娘的孩子,她若是真成了瞎子,不光没法照顾孩子,反而拖累她们,这样想的时候,只觉得心里猛地响了一个炸雷,后背已是冷汗涔涔。刘巧妈妈谨遵医嘱按时吃药用药,十天后她的眼疾奇迹般好了,她又能看清东西了,又能看见她的两个女儿。

但刘巧妈妈并不因此死心,更加坚决要抱养儿子。她想,我没本事生儿子也就罢了,难道连个儿子都抱养不成,我偏不信这个邪!她本意是在同姓刘家族人中找一个男孩,为的是血缘关系。既然抱养不成同姓同族的,那就抱养外姓外村的,总之,死也要抱养一个儿子。她想起邻村的表妹,颠儿着三寸金莲步行五里地去找表妹。表姐妹多年未见,表妹见了刘巧妈妈稀罕道:“姐,你怎么来啦!”

“我,我,”叹口气刘巧妈妈说明来意:“我想让你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在你们村打听个男孩儿。”

表妹惊叫道:“哎呀,姐,你怎么不早说!我前两天刚生个儿子,生下来就放尿罐子了……”这个表妹跟刘巧妈妈正好相反,一气儿生了三个儿子,第四个生下来又是儿子,缺吃少喝的年月养四个男孩那可不是容易事。所以这四儿子生下来就没了命。

表妹是个有心人,多方打听后还真给打听到一个男孩,她直接从人家抱了来就着她的奶水儿帮表姐养着,长到三岁上断了奶才送回表姐家。这次,刘巧妈妈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刘巧也就有了自己的弟弟。

家里有长辈,但是,妈妈半身不遂不说,还是个让人心疼都来不及的长辈;家里有男人,可弟弟还是个刚断奶的孩子。有一个帮手妹妹吧,却是帮不上什么忙。孱弱的妈妈,年幼的弟弟还有懵懂的妹妹,这就是刘巧姑娘时候的家。而她,自然成了这个四口之家的主心骨,这个四口之家的支撑。

这三口人让刘巧视若珍宝,看看这个,想想那个,哪一个都让她牵肠挂肚放不下。十九岁订婚那年弟弟只有三岁,刘巧就自作主张跟婆家说:三年后再过门,这几年就当嫁妆了。她知道这个家离不开她,她也不忍心扔下这个家走人,她的出嫁也就拖了再拖。拖得不能再拖时迎来了她的二十三岁。而这个时候,已经惹得婆家很不耐烦了。

终于,二十三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早晨,刘巧收好婆家送来的聘礼:三十斤小米二十斤白面之后,右胳膊上挎着一个蓝布包袱,包袱里放着她的所有家当——两身替换衣服就出嫁了。

那个年代的中国,新人结婚不兴大操大办,何况,无论刘巧娘家婆家都穷得叮当响。刘巧出嫁连张结婚照都没有,没有锣鼓唢呐,没有穿红戴绿,没有迎亲的没有送亲的。

小脚的刘巧妈妈无助地倚着自家大门看着刘巧,看着她独自一人挽起包袱抬脚跨出娘家大门,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一点点变小,最终消失在街道拐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