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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夫逝

功夫不负有心人,甄德福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如鱼得水。他首先成为安家镇第一个办企业的人,继而成为安家镇第一个万元户,紧接着成为省企业家协会会员,后来又成为县级人大代表,成为省级人大代表;他的生意也从安家镇出发,做到县城做到省城。

这期间,刘巧又接连生了最小的女儿甄晓娴和最小的儿子甄一鼎。终于,甄德福成了甄爸爸,而辛苦多年的刘巧也成了五个孩子的甄妈妈。

然而,就在雄心勃勃的甄爸爸筹谋着跨出省城去做大生意之时,不意间,于那年秋天的例行体检中,他被查出肺部阴影……甄晓雅的记忆,也永远定格在那个深秋的黄昏。

甄爸爸总爱在这个时候出现,每每此时也是甄晓雅的快乐时光。不光是因为爸爸的突然到来,还因为爸爸必定会带她吃各种好吃的,学生时代的幸福莫过于此吧。

那天傍晚,夜色似降未降,而路灯已经次地亮起。甄晓雅跟两个同学从操场锻炼回来,一路说说笑笑往宿舍走来,刚一拐弯,她就看见宿舍楼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甄晓雅眼睛一亮,惊喜地叫了声“爸爸”就丢下同学奔跑过去,甄晓雅还清晰记得,爸爸没有动,而是微笑看着冲他跑过来的甄晓雅。甄晓雅跑到父亲跟前站住了,又开心地叫了声“爸爸”,便拉起甄爸爸的手,像儿时一样习惯性悠一下再松开。她歪头调皮地跟甄爸爸说:“你来的正好,爸爸,我想吃烤鸭,我好几天没吃肉了……”

“馋丫头!”甄爸爸笑着羞甄晓雅。

甄晓雅才不当会事,她理直气壮拉起父亲的手:“走呗!”

父女两人一前一后说着话往学校大门走去。

“爸爸,你今天怎么想起来看我!”甄晓雅问道。

“嗯,刚去山西看了个新项目,又赶上明天省企业家协会组织秋季体检。我就不回家了,今天晚上在市里住一晚休息休息,明天好去体检,顺便,再看看你。”甄爸爸说:“怎么样,学习紧张吗?”

“还行,”甄晓雅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奥,爸,我们宿舍有两个同学说要考研,我也打算试试。”

“考研!好呀!”甄爸爸听甄晓雅有如此打算,十分高兴:“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

“这次,你可帮不上什么忙。”甄晓雅笑。

“咳咳。”甄爸爸咳嗽了两声。

走在前面的甄晓雅回头看了一眼父亲,问道:“爸爸,你怎么又咳嗽。”

“老毛病了。”甄爸爸边走边说:“不过这次有点儿严重。”

“咳咳”紧接着身后又传来甄爸爸剧烈的咳嗽声,那是一种连续不断的,喘不过气的咳嗽……甄爸爸只得站住了,伸手捶打自己的前胸,尽量让憋闷的胸膛能够顺畅呼吸。

听见动静,前边走着的甄晓雅也停下脚步,再次回头去看父亲。昏黄的路灯下,甄晓雅依然能分辨出甄爸爸因咳不出而憋成紫红色的脸庞。她见此情景连忙返身,几步走到甄爸爸跟前,习惯性俯身帮父亲捶打后背,关切地问道:“好点儿不?你去看医生了吗……”

咳做一团的甄爸爸终于缓过劲儿来。甄晓雅看着甄爸爸慢慢直起腰,他把手从捂着的嘴边拿开,喘吁吁说:“没啥事,正好体检,顺便看看就行!”

少不经事的甄晓雅知道爸爸有咳嗽的老毛病,只是觉得那天的确咳的比以往严重。其实,连甄爸爸自己都不以为意,他的身体壮得象铁塔,从来不带感冒发烧,何况按周岁他才44。马上就要体检了,顺便治治咳嗽,也许连液都不用输,顶多吃几片药拉到!

但那,却是甄晓雅最后一个温暖的黄昏:她的父亲在体检中查出癌症晚期!连家都不让回—-马上住院!拿出甄爸爸春天体检拍的片子一看,当时的肺部已经出现阴影,可怕的是,医院没能及时发现。

癌细胞的扩散速度极其惊人,如果春天时治疗及时,还不致于有生命危险。半年后,癌细胞其实已经扩散。后来,甄晓雅母女回忆:就在那年夏天,甄爸爸老喊腰疼,出差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趴在床上让甄晓雅小妹小弟在他宽厚的背上踩来踩去,那其实就是不好的征兆,可是谁会去往坏处想!

医院立刻通知甄妈妈,要求她亲自来医院。此时的甄妈妈完全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不想去医院,她并不认为甄爸爸得了什么大病。甄妈妈了解甄爸爸,别看他长得像个大老虎,屁股上打个针都吓得两腿哆嗦,稍微点儿的头疼感冒,就罐头水果地让她伺候他,甄妈妈总笑话他娇气。甄妈妈以为,这次,丈夫又是耍赖,所以她不想来,再说家里一堆的家务和庄稼活儿,还有最小的两个孩子需要照顾,也实在脱不开身。

然而最终,甄妈妈还是来了。她这一走就是八个月,直到甄爸爸最终救治无效,最终,其实就是回家等死!

她人刚到医院,医生就向甄妈妈宣布了甄爸爸肺癌晚期的噩耗!当时的甄爸爸看上去依然铁塔一样结实,这怎么可能!她不相信!医生用铁的证据让她一点点接受了这一事实,甄妈妈是哭着从医生房间出来的。即便如此,她还是时不时去医生那儿,她想听到好消息,仿佛,甄爸爸生杀予夺的大权全部落在医生手里,医生让他死他就得死,医生让他活他才能活!

然而,转身面对甄爸爸的时候,她还要装作没事儿的样子。整个病期,甄妈妈就是这样装着,装着。她只在背地里哭,没人的时候哭,水房里哭,洗手间里哭……擦干泪水依然还甄爸爸一个笑脸。但是那红肿的眼眶已经引起了甄爸爸的怀疑吧!甄爸爸一次次逼问她,他的病是不是很危险,是不是没救了。

“哪儿啊,晓雅她爸!你这不是一天天好起来了!”甄妈妈摁着自己如绞的心痛安慰他。

甄爸爸相信甄妈妈的话,因为看他的样子哪里像个病人,所以他仍然不以为意,他仍然不认为自己的病很严重!而已经深知内情的甄妈妈却眼睁睁看着甄爸爸,看着甄爸爸一点点衰弱下去。她看着甄爸爸一次次忍受病痛的折磨,同时又满怀期望地一次次鼓励甄爸爸……此时此刻他们变了一对儿并肩作战的生死战友。

甄爸爸根据病历上的数据,用土豆削了一个圆:削出来的大小象鹌鹑蛋。他把数据弄错了,厘米看成了毫米。他看着这鹌鹑蛋大小的土豆松了口气儿,并且拿给甄妈妈看:“晓雅妈,你看,就这么点儿!”其实甄妈妈知道他看错了,何止这点儿,甄爸爸肺里的肿瘤足有鸡蛋那么大!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他的淋巴,甚至骨头!

甄妈妈强咽着泪水连声附和。并且安慰他“晓雅她爸,好好治吧,争取早点儿出院,孩子们还在家等着咱!”甄爸爸和甄妈妈相互称呼的时候总是用甄晓雅的名字。这是甄晓雅身为长女的荣幸吧,大妹甄晓静多次提出抗议,但是习惯是不好改的,他们最终也没有相互称呼:二丫儿她爸,二丫儿他妈!

作为长女,甄晓雅确实比其他弟妹享受了更多的父爱。甄晓雅回忆起爸爸,永远笑眯眯的样子,从来不冲他们姊妹五个发火。她想,爸爸真的是一个特别慈爱特别慈爱的父亲,不象妈妈,有火儿了会发出来!唉,叹口气她又想:这或许也是爸爸生病的主要原因!不爱抑或不会发脾气,永远的一副笑模样,对孩子们更是放纵到溺爱。她总觉得与弟弟妹妹相比,作为长女的她得到的更多一些,因为父爱,不是用物质用金钱可以衡量可以买卖的!

因为一个错误的数据,坚定了甄爸爸病好的信念。他特别配合地遵从医生的治疗方案。是的,他多么想早点儿好了,他早腻歪了医院的味道,他想家里的南瓜米米饭,他想家里的玉茭面饼饼!一次次化疗,让他满头浓密的黑发残酷地掉个精光,露出了婴儿般白白的头皮。头发顽强地又长了出来,象甄爸爸甄妈妈求生的欲望。但是,没几次,初生的绒毛便再次掉个精光。头发长了掉,掉了长,一如他们夫妻二人求生的欲望,一次次挣扎着,翻滚着!

化疗,象一把双刃剑,在破坏癌细胞的同时也破坏人体的正常细胞。甄妈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看着丈夫的身体迅速衰弱下去。

病房在一栋楼,化疗的地点在另一栋楼。甄妈妈就亲眼看着他,看着他一开始还健步如飞地上下楼步行着穿过甬路去化疗,到走起路来气喘吁吁上下楼越来越艰难!直到再也站不起来,直到转院到中医肿瘤医院,那是没救了的癌症患者最后的集中营。名义上是进行中医治疗,其实谁都明白,更多依靠的是杜冷丁,吗啡之类止痛药,暂时缓解身体的痛楚。

但是在省医院,虽然在没人的时候甄妈妈哭个不停,此时她依旧相信癌症患者奇迹般好转的神话会福临丈夫!甄爸爸走路越来越艰难,甚至从床上起来都变得十分吃力,她安慰他:

“晓雅他爸,这正常,你想啊,化疗还杀死很多好细胞,毕竟,癌细胞是杀死了,对吧!”

甄妈妈把丈夫从床上扶起来,鼓励他:

“晓雅她爸,我扶着你,你得多动,越不运动身体越不行!”这个时候,甄爸爸已经虚弱得没力气自己个儿站立。

情急之下甄妈妈发明了一种办法:她在前边,甄爸爸在她身后,甄爸爸的双手放在她的两个肩膀上,甄妈妈走一步甄爸爸便跟着蹭一步!其时,甄爸爸大腿根部的淋巴已经癌变,皮肤溃烂,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儿上。但他听甄妈妈的话,一步步蹭着。

为了分散对疼痛的注意力,甄爸爸和甄妈妈还独创了转移注意力的方法:喊口号,唱红歌!就这样,甄妈妈在前面走,甄爸爸双手放在甄妈妈肩膀上跟着走,口里喊着“一——二——一,一二三——四!”喊完了再来一遍“一——二——一,一二三——四!”喊累了,接着唱红歌:“东方红太阳升,中国……”。与病魔抗衡的声音里绝望与希望并行不悖!

奇迹并没有福临甄爸爸。他再没能站起来,嗜骨的疼痛却如影随形日夜折磨着他,从前非常贪睡的他再也没能完整地睡过一个安生的夜晚。一开始还在妻子面前顾忌自己做男人的尊严,疼痛袭来时用全身力量去咬紧牙关,牙龈都被逼出鲜血来,后来就是闷闷的哼声。

甄妈妈再看不下去:“晓雅她爸,实在不行就喊出来吧,喊出来好受!”

甄晓雅去医院探望甄爸爸,她曾经亲眼看着:甄爸爸坐在病床上,大腿根部癌变的淋巴顶破表层的肌肤,护士用镊子把里边的坏死组织连夹带撕扯出来,无法愈合的伤口象小孩儿张开的嘴巴……甄爸爸木然坐着任凭护士撕扯,仿佛那条腿不是自己的!他疼吗,他有直觉吗!看着这一幕甄晓雅忘了哭:我仅仅看到过一次,而妈妈呢?甄晓雅不敢想下去!

癌细胞在迅速扩散,肌体各处传来的疼痛终于让甄爸爸彻底崩溃。什么都不再顾忌,他放肆地叫喊:“疼——啊!”这声音传出病房在楼道里徘徊缠绕,挥之不去!

每个周末甄晓雅都会去医院探望爸爸,到最后,形销骨立的甄爸爸,曾经漂亮的丹凤眼,眼珠子凸凸着象要挣出眼眶,甄晓雅知道,那是直视病魔咬牙切齿与其抗争的结果!

而甄妈妈,也终于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她看着自己的“天”一点点、一点点黯淡了下来,直至一片漆黑……

后来,每当甄晓雅跟甄晓静姐俩忆起当年,都控制不住地哽咽出声:“现在想来,爸爸走后的四五年时间,妈妈的眼睛每天都是红肿的!身体也一下子不如从前!原来那都是硬挺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