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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残局

甄爸爸像一颗璀璨的流星,在夜空中优雅地划过,留给甄妈妈的却是一片漆黑。 弥留之际,甄爸爸拉着甄妈妈的手哽咽:

“晓雅她妈,我一分钱没给你留下,这五个不高不低的孩子......你们,你们娘儿几个可怎么过啊!”

“晓雅她爸,没事儿,我还存了几十万块!”甄妈妈没表现出儿女情长。她眼里没有一丝泪水,不光此刻,就是甄爸爸出殡那天,甄晓雅也没看见妈妈掉眼泪。

“真的啊!”就像当年看见门背后的那缕头发,甄爸爸眼里再次露出欣喜的神色,“真的啊”三个字说的时候象一个几岁的孩子突然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礼物,口气里传达出的是踏实与满足。可怜,动辄几百万几百万的甄爸爸,此一刻面对区区几十万块钱竟如此动心。

一直不安分于土里刨食的甄爸爸最终成为改革开放后富起来的那代人。甄晓雅还记得,每每夏天的晚上,她们会在自家石板院里铺一块地毯,几个孩子或爬或坐在地毯上玩耍说笑,甄爸爸呢,轻拍着自己的肚皮绕着地毯绕着几个孩子踱着方步,一圈一圈走着,他应该对自己所创造的一切感到心满意足吧!

他脸上平和安详露着不易察觉的微笑,偶尔,嘴里会哼唱一些莫名的曲调,或者他会突然停下来,顺势坐在孩子们中间,表情严肃地说:“我们得感谢邓小平!”没头没脑的话让不谙世事的孩子们听了莫名其妙。看见孩子们茫然的表情,不怎么善于言谈的甄爸爸就拙嘴笨舌竭尽所能解释为什么!

甄爸爸还深有感触跟甄晓雅姐弟说:三十岁以前,别人都把你当小孩儿,三十岁以后别人才把你当大人。言下之意:三十岁以前,即使你很有才,别人也不会看重你,三十岁以后,即使你不很有才,别人也会认真对待你。甄爸爸去世时,是他事业最辉煌的时刻,也是一个人最好的年华—-46岁。

河北产棉花,内蒙产羊毛,东北织地毯,大连港转出口。甄爸爸就是利用河北的地缘优势办起了合线厂—-把河北的棉花加工成地毯的经纬线卖给东北织地毯的厂家,从中赚取利润。甄爸爸当年的生意真的可以说日进斗金。

当时流行现金支付,甄家姊妹经常看见业务员背着一个黑皮包,或者棕色的麻袋,或者白色的蛇皮袋子,神神秘秘来他们家,孩子们知道那里边装着钱,因为他们经常不避讳地把一沓沓钱摆在眼前数来数去。甄爸爸不是把钱存起来,而是一次次做了投资,他要让钱动起来让钱再生钱,他想把事业做的更大。

查出肺癌那年他正筹谋着开铜矿。矿源,资金,开矿的机器......一切的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就等着他亲临现场,开动机器,准备着收取滚滚财源。一直以前进的姿态出现,他甚至不屑于攒钱。他相信自己,相信钱会越来越多,只是他从未想过,身体会在突然间垮掉。连一丝预感都没有地,甄爸爸就倒下了,再没起来过!

甄爸爸还是走了,他还是留下孤儿寡母的几个人,走了。甄爸爸走的时候死不瞑目。甄妈妈用巴掌在他的脸上用力捋了好几次,那双眼却依然是明亮地圆睁着的。

他走的不甘心,他还有太多的理想没有实现;他走的不忍心,谁帮他照料他一指头没捅过的五个孩子,还有跟着他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的妻;他不想走,他热爱如今的生活,他有太多太多放心不下。也许最最放心不下的还是甄妈妈,他深深知道:他走后,所有的一切都要由她来承担,来面对!

老甄家过上好日子也才没几年。就从合线厂的成立开始算吧:1985年到1996年,也就十来年时间。终于甄爸爸的事业有了起色,生儿育女告一段落,娘家弟弟也已娶妻生子,不用甄妈妈再操心!终于终于可以喘口气儿时,甄妈妈的天却顷刻间塌了。

甄妈妈跟甄爸爸过的日子,一直以来就是风风波波,历尽辛酸的。但即使如此,心还是有所依靠的。甄爸爸病床上的时候,甄妈妈无限凄苦地跟甄晓雅说:“你爸爸就是在病床上呆着,我们的日子也不一样!”甄爸爸在的时候他们夫妻整天吵吵闹闹,当时她不觉得,而当他走的那一刻,甄妈妈才彻底明白了:男人的重要性。

甄爸爸刚去世那阵儿,甄晓雅有次坐公交车回家。邻座的中年男子听说她是安家镇甄德福家闺女!关切地安慰甄晓雅,特别说到了甄妈妈,他说:“女人家承受力低,你要劝你妈妈千万想开了......”好心人还给甄晓雅举例子,那是他们村的事儿,和她们家一样,丈夫早早去世,女人接受不了,她怎么也想不开,后来,后来就疯了......

好心人已经讲的很明白,甄晓雅当时听着依然像是听别人家的故事,很久以后甄晓雅才明白,他为什么跟她说这些!他是担心呀,担心甄妈妈也像他们村那个妇女……

甄爸爸去世那年,甄家长女甄晓雅刚刚大学毕业,二女甄晓静即将中专毕业,搁在别人身上,立马就会让两个成年的女儿进入工作状态,帮着料理生意,支撑起这个家!

甄妈妈算是一个狠人儿,并没有因为甄爸爸的去世改变孩子们的生活轨迹,虽然事实上,她们家的生活已经因为甄爸爸的离开发生了质的变化。甄妈妈坚持让甄晓雅姐弟按既定目标往前走,读书的读书学习的学习。每个月初甄妈妈都会想尽办法把生活费准时放到她们手中。而那时,甄家五个孩子都齐齐上学,正是大把花钱的年纪。

甄爸爸走后,甄妈妈收到来自于东北客户唯一一笔汇款——二十万!之后,地毯行业一下子进入寒冬。甄爸爸的合线生产自然也遭受寒流袭击。甄妈妈面临的就是这种境况:惨淡的生意,五个需要她照顾的儿女。

甄妈妈直接面对的就是厂子里的人事。似乎甄爸爸的去世同时带走了所有的繁华与财源。合线生意一下子变得不景气起来:订单锐减,价格狂跌。从来没有插手过厂子经营的甄妈妈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不辩东西。

丈夫刚刚去世的阴影还没有散去,马上又面对这样一个惨淡局面,任你是谁也会晕头转向,何况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妇女。不过甄妈妈马上想到:厂里还有很多能人,他们见多识广又都是男人,比她要通泰生意上的事儿!

然而,她想错了。刚刚入殓了甄爸爸,能人们就纷纷向甄妈妈辞别!树倒猕猴散,墙倒众人推。甄妈妈已经成了烫手的山芋,没有太多人敢碰她。

也难怪!跟着甄爸爸干和跟着甄妈妈干,那心劲儿是不一样的,跟着甄爸爸干即使挣得少,人们总有一种信念,将来会越挣越多;跟着甄妈妈干即使挣得再多,他们也会觉得将来会越挣越少!每个人都有家有业,每个人都要养家糊口。总之,他们对甄爸爸有信心,对甄妈妈没信心。

有人直接提出来要回自己的家乡找工作,甄妈妈忍着不舍和泪水还要语重心长嘱咐人家:“回去好,你们那地方离县城近,挣钱的机会多!”顿了顿她还是说出了别人的心里话:“跟着我,没出息!”

还有的,十足的大男子主义,直接放话出来:“跟着巧儿,跟着一个女人干?”言下之意很是不屑很是耻辱。总还是有留下来的,但是留下来的也是各怀心思!总之,跟甄爸爸在世相比,大家的精气神完全不一样了!

当然,也有因为同情孤儿寡母硬生生留下来的!我们永远要相信,这世界上总有患难见真情之人,就像甄妈妈老讲她姑娘时的事儿一样:姥姥的日子是最不好过的,但是无论娘家还是婆家无论哥哥姐姐还是弟弟妹妹总忘不了接济姥姥,时不时来打探姥姥!可是甄妈妈现在面对的是一个企业,不是靠自己的眼泪或者别人的同情就能解决得了的。何况,她是一个除了干农活从来没有过做生意经历的农村女人。好长时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人说:“唉,巧儿啊,你这两个姑娘要是儿子就好了!”甄妈妈却不这么认为,她说:“要是俩儿子,老子一死就争着抢东西分家产,我的日子更不好过。姑娘就姑娘,姑娘还能帮我干点实际活儿!”

农村里的稀奇事儿多的是,邻村儿有一家,老子刚咽气儿,一家子就嚷着分家分老子的那点儿东西。老子的身体还热乎着呢,有的掏裤兜,有的掏衣服兜,从胳膊上把表捋下来,老子嘴里的那颗金牙居然也不放过。与共和国同龄的甄妈妈听过看过了太多太多。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挺好的。但是问题依然没有解决,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东北的客户那儿漂着近千万的欠帐。晕头转向的甄妈妈心里却十分清楚:早就该去要回来了!但是,家里这摊儿哪是那么容易平息的。一边是厂子,一边还有两个跟着她吃饭睡觉需要照顾的小孩儿,何况她也不知从哪里着手。所以,等甄妈妈终于安顿好家里的厂子里的,鼓起勇气真正踏上去东北要帐的漫漫长路,已经是甄爸爸去世后的第二年夏天。

而面对她的却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现实!当年繁花似锦的地毯行业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甄爸爸在世时说过,地毯行业总是兴旺几年萧条几年,萧条几年又兴旺几年的。甄爸爸常这么说,甄妈妈虽然不亲自经营,但也比较习惯这种起伏。可是甄妈妈所面对的却是地毯行业的大萧条,对于东北的地毯厂家,包括她们家小小的合线厂来说都是灭顶之灾。因为从那以后,这个行业就没太兴旺过!

东北内蒙的地毯厂纷纷下马,车辚辚马萧萧的状况一去不返。有的厂家人去楼空,连地毯毛都看不见一根。刚刚下马的,库房里堆积着小山样卖不出去的地毯。仅有的几家勉强开着门面,也是一派清冷。甄妈妈要账之难可想而知。个别厂家连人影儿都摸不着,电话成了空号,或者嘟嘟的盲音,永远打不通。打水漂的钱数不胜数。

甄爸爸走后的几年间,甄妈妈的主要任务是去东北要账。那年暑假又去东北要账,因为肩周炎胳膊使不上劲儿,洗澡时她只能简单冲一冲,所以即使洗也洗不干净,大热的天总觉得浑身腻腻歪歪的。让人给搓搓澡吧又舍不得花钱。

那天实在受不了一狠心就让搓澡的给她搓背。搓澡的天天在澡堂子泡着,早就看出甄妈妈肩膀有问题,所以搓得格外小心。可是没搓几下,甄妈妈突然失声叫了出来:“哎呀,完了!我的肩膀完了!”

甄妈妈整天抬不起胳膊,胳肢窝下也透不进气儿,原来那里的皮肉早已发炎。甄妈妈只顾了肩膀疼,居然没觉出胳肢窝的疼痛。搓澡的已经陪了十万分的小心,却唯独没注意到这儿,那澡巾就从发炎的嫩肉上搓了过去,眨眼间连皮带肉搓破一大片。可是有什么办法?无奈的甄妈妈,只好咬着牙硬挺过了那一阵儿。

即使这样她依然不敢停止奔波,甄妈妈嘴角起泡,拖着肩周炎和腰腿疼的身子,从四平到锦州,从锦州到宁城......这家出来奔那家。实在没指望的就赶紧撤,看上去有点儿戏的就安营扎寨,誓把牢底坐穿一样等着要钱。

有一家正碰上内蒙的毛线供应商也来要账。学精了的甄妈妈赶紧请人写了状纸把这家地毯厂告上法庭,告他呆帐坏账欠款不还,法庭当下就查封了地毯厂库房。甄妈妈看中的就是它库房里成堆的地毯。甄妈妈明白,要欠款是彻底不可能了,要不回钱来要东西也行。她后来跟甄晓雅姐妹说:“再晚上一步,这些东西就成了内蒙那家毛线商了。”

几个月的奔波,甄妈妈从东北回来时已经是八月十五。钱没要回来多少,倒是要回了两车皮贬值到白菜价儿的地毯!日后没卖上几个钱儿却给她若来一身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