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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负重前行

别无他法,甄妈妈唯有等待。行情若是好转她就跟着挣点儿钱,如果一直不见好转,只能是打碎门牙往里咽自认倒霉。她像一个靠天吃饭的老农长久地仰望天空,期盼它的垂怜。

其实,甄妈妈已经懵了,她不敢想象接下来她还能干些什么……所以,甄爸爸的去世还不是最悲惨的事情,自己创业后马上面临的行业危机才是她人生中的至暗时刻。

生活的压力,投资的失败,让刚刚五十岁的甄妈妈未老先衰痛苦不堪,好些年来肩周炎就反复折磨着她,隐隐约约的腰腿疼却于突然间爆发,尤其膝关节处,疼起来让她彻夜难眠,只好抱着双膝坐到天亮,那膝盖骨里像塞进两把钢针,每走一步都钻心扎肺地疼。

甄妈妈常常抱着疼痛的膝盖整夜整夜泪流不止,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这样的日子还有没有头。有时候她想:这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一瓶农药死了痛快,可是,我的五个孩子怎么办,我的五个孩子谁来管,好死不如歹活着,她又心乱如麻地想:我只要睁着眼,我的五个孩子就是有娘的孩子,回家了能有热乎饭吃……

她又想起她小脚的妈妈,为了抚养她们的种种艰辛,她想:比起娘,我这根本不算事,无论如何能吃饱肚子……她就着朦胧的月光垂下红肿的泪眼,默默看一眼并排躺着正甜蜜酣睡的小儿小女,叹口气甄妈妈闭上眼睛想:忍着吧,就这样忍着吧……

俗话说祸不单行,就在如此时刻,她又遭逢一场劫难。这事儿跟甄爸爸有关,甄爸爸在世时,买卖越干越大流动资金也越来越多。钱从哪里来:银行贷款。

人走账还在。甄爸爸人是没了,可是贷款还活生生趴在账本上,一百来万的银行贷款甄妈妈无论如何不想还了。一百来万,那可是她手头所有的存款,为了五个孩子她也不能把这些钱全部给了银行替甄爸爸还贷款。

她有她的想法,一则来说,账是甄爸爸身上的,怎么能让她来还。再则来说,她也有自己的歪理。后来回忆起当年,甄妈妈都跟孩子们说:我不能还,为什么?虽说你爸爸是贷了国家一百来万,可是我知道,合线厂每年给国家交的税费就好几十万,那一百来万早还超了。

还有,她粗粗算了算,外边儿飘着没收拢回来的也有上千万,还贷款也得等那些钱收拢回来了,总之,甄妈妈无论如何不想用她辛辛苦苦积攒的一百来万块还账。这可是她家的救命钱命根子,是她所有的积蓄用来养大五个孩子的。

而银行呢,得知甄爸爸去世的消息之后催逼的越来越近。银行也有银行的游戏规则。人都没了必须抓紧要账,能要回多少就要回多少!银行直接走法律程序,把甄妈妈告上法庭。

甄妈妈的捻线厂被查封了。车间门上贴了白纸黑字扣着鲜红印章的封条,满院子的成品和原料上也都是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的封条。每次银行来要帐,甄妈妈被吓得只有东躲西藏。当得知厂子被查封的消息时,她满院子原料和成品已经被银行派来的大卡车全部拉走。

夜深人静的晚上甄妈妈才敢露面。她忍着腰腿疼,一瘸一拐摸黑回到厂子,只见平日里灯火通明人影晃动的厂子变得黑灯瞎火鸦雀无声,堆在院子里的成品和原料不见了踪影,满满当当的院子变成空空如也。见此情形甄妈妈心里暗叫一声,完了!只觉得两眼发黑,她身子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这损失无异于挖了她的心肝,甄妈妈心痛不已。然而,让她更加心痛的还在后头。银行为了快速收拢资金,要把她高价买来的几十吨原料贱价拍卖,刚开始,她还抱着侥幸心理想,隔行如隔山,银行不懂她这行,冒冒失失也找不到买家,这货也不好买着呢……她甚至想,银行要是买不出去,她就托人偷偷再买回来……

结果,这边刚宣布贱卖她的原料,那边立马就有买家接了过去。这买家不是别人就是想跟她没做成合伙卖卖的刘金龙,当甄妈妈得知消息想要阻拦时,刘金龙早把原料转手倒卖了出去。甄妈妈听后简直气绝……

还好,两年后,捻线行业突然进入兴旺期。一个明显信号是,原料涨价了。

比如房地产,房价越是降越是没人买,房价越是涨人们越是抢着买。总之,房子降价意味着房地产市场萧条,房子涨价就意味着房地产市场兴旺。甄妈妈干的这一行也是如此。原料涨价就意味着这个行业将迎来新的一轮行情。

但是,当时的甄妈妈刚刚接触这一行,还没有足够的商业嗅觉,原料开始涨价时并没有意识到这是重要信号。而这个时候,村子里另外两家干了些年头有了经验的,已经闻风而动抢先一步疯狂储备原料。

等甄妈妈意识到时,原料价格已经翻了一番,但即使这样也得储存原料。而且她马上发现,这原料价一旦涨起来就很疯狂,那可不是一星半点,而是翻了番儿向上猛蹿,能从最低点的三四千涨到一万三四,甚至更多。

甄妈妈见此情形顾不得许多,不得已的她又从自己的私房存款里拿出十万块钱囤了二十几顿原料。囤货之后也就十来天时间,原料价就像井喷迅速突破一万元一吨,并在此基础上反复波动,这时甄妈妈知道,原料价再涨也涨不到哪里去了。甄妈妈看着之前囤的货终于长长地舒口气,她欣慰地想,单就这些原料,转手一卖就能挣到成倍利润,这要是加工后再买出去……不得了,那利润更为客观。

这边原料不歇气涨价,那边成品也没歇着,跟着不停涨价。捻线行业一下子进入了兴旺期。越是萧条期越是麻烦多,越是兴旺期越是万般皆顺,比如,在萧条期时,不光成品买不上价,客户也变得十分挑剔,不是线粗了就是线细了,不是线黑了就是线白了。送货上门不说运费也得自己负担。等到兴旺期呢,不光是价钱好商量,客户还会上门拉货,并且常常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也或许,她被之前的萧条吓怕了;也或许,她这一生经历过太多坎坷;甄妈妈并不因为生意大好就掉以轻心,而是秉持着勤俭持家的固有思路时时处处想着节省费用。

自然又是为了省钱,一次去原料厂拉原料,库房门前站着坐着一堆等活儿的搬运工,她一一问过去,听了他们要价总觉太高。甄妈妈悻悻只好扭身走人,她想试试自己装货。搬运工在旁边斜眼儿看着她冷笑,睥睨地想:看你个腿脚不好的老太太,能玩儿出什么花儿来!

甄妈妈也看出这些人的心思,她偏不想让他们看了笑话。左肩肩周炎,它不是疼吗!甄妈妈换右肩。那可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一包就得百儿八十斤重。

甄妈妈硬是自己一个人扛完了两吨货!旁边的小伙子看的面面相觑,纷纷向甄妈妈竖大拇指。这就是甄妈妈的狠劲儿,像这样的时候应该是数不过来的。就这样,甄妈妈的小厂子在风雨飘摇中艰难前行……

五十岁那年,当甄妈妈咬着牙再次从自己的存款里拿出钱来买原料时,就已经打定主意,这十万块钱只是周转,赚了钱马上还回来,从这笔积蓄里拿出多少就要还进多少。她悄悄攒下的这一百来万块钱打死都不能往外掏,这白十万块钱几乎决定着她家的命脉,她得预备着娶儿嫁女买房子,她前面还有很长一段未知的路要走,她不得不如此盘算。

生意很好,半年不到甄妈妈就翻了身。不光把这十来万块周转资金还进去,还盈余了十来万块钱作未来的周转资金。按这个速度,一两年内,她前期的那些投资也能顺顺当当挣回来。人逢喜事精神爽。甄妈妈的腰腿疼在不知不觉见好,她的脸上也露出丝丝笑意。然而,这一次挣钱只是给了甄妈妈一个喘息机会。接下来,还有很多事等着她,需要她。

五十岁那年甄妈妈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干才是硬道理!也就在那年,甄妈妈开始了她的事业!

人说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对于甄妈妈,那更是难上加难!

先说她的身体,腰腿疼生生陪伴了她经营工厂的二十来年,甚至更长时间。五十岁以前的生活已经严重透支了甄妈妈的体力,加上痛失丈夫的打击,身体一下子出了问题,腰腿疼和肩周炎反复折磨着她。严重时甄妈妈的左肩常常疼到抬不起来,疼到晚上睡不着觉。孩子们在身边还能帮着穿脱衣服,孩子们若不在身边她几乎整天整夜不脱衣服。

肩膀稍稍见好,腰却疼起来,还有就是腿疼。她的腰腿本来可以好点儿的,可是长期超负荷的压迫加重了腿的负担,同时累及到腰,到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甄妈妈连路都走不利索。但她依然咬着牙坚持着她利润微薄的捻线生意,一想到她五个孩子,一想到随着她们长大需要钱的地方越来越多,需要钱的数目越来越大,她就不敢停下来了。

即使生活十分艰辛,甄妈妈毅然决然让孩子们上学读书,她对知识有一种虔诚的信仰,她之所以开工厂,之所以不停歇,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要供养五个孩子读书。她一直跟他们说:你们念吧,念到哪里我供到哪里,念到多大我供到多大。她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比如长女甄晓雅,一直供她花钱读书直到二十七八岁研究生毕业参加了工作。

所以,这个家就是甄妈妈一人在支撑。五姊妹️最大的甄晓雅,一直手忙脚乱过自己的小日子。作为长女,可以说她从未能给甄妈妈搭把手,至于其他几个子女也大多如此。

甄晓雅婚后不久便有孕在身,临盆前甄妈妈来探望她。母女俩相伴去市场买菜,甄晓雅这才吃惊地发现,妈妈下楼怎么总是扶着楼梯还佝偻着腰,那个健步如飞的妈妈居然不会一步一个台阶走路了,下楼时总是就右腿,左脚先走一步再等右腿。接着迈左腿,再跟右腿。五层楼上下一次甄晓雅得等她半天。甄妈妈沮丧地看看大着肚子的甄晓雅说: “我,连孩子都看不了了!”

除了病痛的折磨就是用工荒的陪伴,可以说,甄妈妈风雨飘摇中的捻线厂自始至终伴随着用工荒。

2000年左右的中国农村跟八十年代甄爸爸办企业那会儿完全不一样了,那时候是工人求着老板,现在是老板求着工人来干活儿—-农村青壮年都奔着城市打工去了,留在农村的多是老弱病残,用工荒自然也袭击了甄妈妈小小的捻线厂。

每年寒假甄妈妈铁定了要到工人家里去挨个儿探望,确定第二年开春儿人家是否还来正常上班。但即使如此,总会有一些工人出尔反尔不辞而别。这个时候甄妈妈就得四处打听寻找工人。

她本来就腿脚不方便,再加安家镇地处太行山区道路崎岖,上坡下岭的路更增加了行走的艰难。有时候为了找到一个工人,甄妈妈得走出三五里地到邻村去。常年腰腿痛的她只好走走停停,停停再走走。

孩子们放了寒假还好点儿,最小的女儿甄晓娴最小的儿子甄一鼎就陪着甄妈妈去找工人,其实不是陪着,两人成了甄妈妈的拐杖。甄晓娴回忆:那时候,妈妈走路总是扶着她的肩膀,抓着她的胳膊,然后东家出西家进地寻找工人。

实在找不到工人时甄妈妈就自己顶上去!或者为了省一个人的工钱,晚上工人下班后她再进车间加班加点;赶上生意好的时候,甄妈妈更加起早贪黑拼命干活,每天两件事:吃饭干活,干活吃饭,一天睡三两个小时是常有的事儿。不能说甄妈妈的生意不挣钱,但那钱挣的真是辛苦。村里那几比甄妈妈开办早几年的小捻线厂,不久后纷纷下马就很能说明问题。吃不了这个苦就挣不了这份钱。

还有就是忽忽悠悠的市场行情。甄妈妈干捻线行业行情很不稳定,原料价格经常像坐过山车,低的时候五六千块钱一吨,高的时候一万五六,甚至更高。也许就过了一个年,第二年春天的原料价就涨得离谱。

甄晓雅回家时,甄妈妈会跟她叨叨厂子里的事儿。甄晓雅就一次次跟着冒冷汗,她说:妈呀,我光听听这原料的价钱,一会儿高了一会儿低了,眼前一片缭乱心脏跟着乱跳,没病儿也被吓出点儿好歹来。那种变化真的挑战到人的心理极限。

甄晓雅心里又是惊讶又是钦佩:妈妈,真是被锤打出来了,你怎么能那么镇静!

低买高卖当然好,但是高买了低卖那可就惨透了。按着年初的预算,到年底怎么也挣个几十万,可到头来不赔钱就是好的。确实有那么几年基本不挣钱,甄晓雅实在看不下去,劝她:别干了!甄妈妈却从来不敢松口!她苦笑着像是安慰自己,对女儿说:就当养着几个工人吧。

甄妈妈的捻线厂一直坚持了20多年,帮着她养大五个孩子,娶进两房儿媳妇,还给儿女们都买了房子,真正地为她们家立下了汗马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