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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养儿

盖房子儿、娶媳妇儿、生儿子儿,到如今农村人家依旧是这三件事。甄妈妈未雨绸缪早早把房子买好了,可儿子们的媳妇却迟迟没有着落。

甄家大儿子甄一鸣的婚事自然成了老甄家头等大事。甄一鸣大学没毕业就知道挣钱,他靠山吃山开了安家镇第一个农家院,虽没有子承父业但也算出息,甄妈妈说起这些来心里颇是欣慰,但一说到甄一鸣的媳妇儿,甄妈妈就啥心思都没了。

甄一鸣人长得精神也颇有经济头脑,农家院的买卖呢,看上去还不错,按说这样的人不应该找不着媳妇。但前赶后错,眼看三十岁的人了还没成家,老甄家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开始了全家总动员,尤其是大姐甄晓雅二姐甄晓静,这姐俩自觉自愿担负起给大弟张罗对象的责任,亲戚朋友同事同学,甚至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都让人家惦记着。

有一阵,姐儿俩的主要工作就是给甄一鸣介绍对象。就说大姐甄晓雅吧,为了给弟弟物色对象,可以说得上挖空心思。她刻意和贝贝幼儿园小朋友的妈妈们套近乎,还和贝贝舞蹈班儿小朋友的家长打听,和贝贝奥数班的小朋友家长打听,总之,但凡有点儿可能,她就想拉瓜着给甄一鸣介绍对象。

周末下午,甄晓雅象往常一样带贝贝在楼下玩儿时,看见母女俩迎面走来,一个人手里拎着几个西红柿一兜子鸡蛋,另一个手里拎着一小把面条,两人说说笑笑与她擦肩而过后,径直往她家楼洞走去,甄晓雅扭头望着姑娘背影,心里好生纳闷:

怎么以前就没见过这样俩人!她看着小姑娘的背影想到了自己的弟弟,心里一动:不行,瞅机会一定得问问姑娘有没有对象,若是有了那就算逑拉到,若是没有吗,正好把一鸣介绍介绍……

第二天早上,甄晓雅下楼时那女孩儿妈妈也正下楼,俩人一前一后,甄晓雅几步追上去,热情地跟对方打招呼:“姐姐大姐,你这件衣服从哪儿买的,这种款式真别致,我也想买一件,啊,姐姐以前没见过,是来走亲戚的吧!”

对方笑:“也是也不是,我姑娘以后就住这儿了,刚搬来没几天!你是……”

“啊,我想起来了,上周末楼前停了辆搬家公司的车……奥,我呀,我是贝贝妈,住五楼。”甄晓雅赶紧回答:“你家……”

“四楼。”女孩妈妈说。

“四零几?”甄晓雅问。

“四零壹。”

“真巧,咱两家楼上楼下。”甄晓雅喜笑颜开:“我家孩子小,爱闹腾,对不住了。”

“小孩子淘淘是好的,没关系没关系。再说,我闺女上班儿忙,早出晚归的不碍事儿。”对方和蔼可亲的样子越发让甄晓雅想入非非。

“你闺女!”甄晓雅拐弯抹角问东问西,结果失望了:人家早已名花有主,下个月结婚办喜事,这是人家新房,喜日子就在两个月后……甄晓雅只好作罢。

为了给甄一鸣物色对象,甄晓雅甄晓静姐俩可谓用心良苦,哪怕碰见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也不忘多句话,总之,只要逮着机会就问人家:你那里有女孩儿吗!我弟弟,人长的不错,会挣钱也老实,就是还没女朋友……

拉二胡的,开小店儿的,有工作的,没工作的 ,甄晓雅给甄一鸣介绍过多少对象,连她自己都记不清。

天天见,天天散,这个没感觉那个不合适。一来二去甄一鸣真就到了三十岁,这时全家人都急了。

最急的是甄妈妈,她的急还跟甄晓雅甄晓静的不一样!甄妈妈就是一老老实实的农村妇女,只想过普普通通的日子,她对所有事情,只抱有一个满足基本要求的态度:自己吃饱穿暖就行,全家人健健康康就好,至于子女们,她的心愿不过是该娶的娶该嫁的嫁。

看着身边的同龄人孙子都好几个了,自家儿子却连对象都不知道在哪儿,甄妈妈心里这个急呀。尤其时在农村,谁家儿子老大不小还不娶媳妇,不光家里父母着急上火,邻里邻居亲戚朋友也跟着问长问短关心不已。

那些年,甄妈妈每次出门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是:“一鸣有对象了吗?”

不知如何是好的甄妈妈只好老实回答:“没有 !”

同样一个问题不同的人来问,甄妈妈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好心人是真的关心,别有用心的人那就是表面关心实际嘲讽。甄妈妈遇到过最关心的也是最扎心的一句话是:“挣那么多钱有啥用 !儿子连个媳妇都找不着!”

甄爸爸去世都能扛过来,创业受挫和工厂经营中的百般不顺都能扛过来的甄妈妈,却让这么一个小小的问题折磨得心力憔悴,几乎被逼到崩溃边缘!

甄妈妈前半生跟着甄爸爸风风波波,没想到老了老了又摊上这么一摊儿,这苦楚跟谁都没法说跟谁都说不清。改天,既不是清明也不是甄爸爸忌日,甄妈妈跑到村边老甄家坟地,连甄爸爸出殡都没掉过一滴眼泪的她扑倒在丈夫坟头嚎啕大哭:

“死鬼啊,你好命啊!死鬼啊,你睁睁眼吧,睁眼看看我过的啥日子……你、你把我也带走吧......我实在是太累了,想跟你一样歇息歇息……”在无人的旷野,甄妈妈肝肠寸断!甄妈妈经常跟孩子们念叨,死人有福,死鬼有福。她呀,最命苦,这一辈子就没逮着好。

人活着,日子还得过啊。哭也哭过了,骂也骂过了!甄妈妈从甄爸爸坟头回来以后,再也不想出门了,不敢出门了。出门就犯憷,怕别人又问:一鸣有对象了吗?

唯一庆幸的是,甄妈妈还有自己的小厂子。她大门一闭就把自己关了起来,开始昏天黑地干活儿,工人在跟工人一起干,工人走了她就一个人忙来忙去,反正小本买卖多干一点就多挣一点,反正进了车间就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儿。似乎,也只有如此日子还算好打发,心里才能好受点!但是,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时,她会一次次想到儿子的婚事。她为此不知哭过多少回,又有多少次在睡梦中哭醒。

有时候想着想着实在是睡不着。甄妈妈索性披衣下床,摸索着进车间拉开照明灯又开始干活儿,鼓捣鼓捣这儿鼓捣鼓捣那儿,随着斗转星移天就亮了,从车间出来收拾收拾洗涮洗涮,一不小心就到了第二天上午八点来钟工人上班的点儿,一兴奋一忙碌,本来的那点儿睡意没了,她又忘了睡觉。

现在的工人再也不比甄爸爸那个年代,上班儿要车接,中午要午餐。等她安顿好工人,再给工人们准备午饭做熟午饭,已经中午十二点左右,此时的甄妈妈已经疲倦到了极致,囫囵身躺倒床上蒙头大睡!她每次都这样,把自己熬得实在不得不睡时才躺下休息。

甄妈妈常说,她过的的日子,人不人鬼不鬼!看上去比小户人家有钱,可人小户人家儿孙绕膝,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闲的日子聊大天包饺子,扭秧歌做美容,农村人的日子其实不比城里人差。

她的日子,一年到头没得空闲,哪里哪里都是干不完的活儿。女儿女婿带外孙子回来看她,遇着忙的时候饭都顾不着给他们做,更别说坐下来聊聊天说说闲话,根本抽不出那个时间!

孩子们给她买的新衣裳,一件件压在柜子里没机会穿!年轻时甄妈妈也是十里八乡的俊闺女,也爱臭美。不是说老了就不爱臭美了,她干的活儿太埋汰:除了尘土就是线头,稍不小心弄得满头满脸。甄妈妈舍不得穿,新新的衣裳,一件件整整齐齐叠好了摞在柜子里。

苦点儿累点儿甄妈妈并不怕,最揪心的依然是儿子甄一鸣的婚事。她等啊盼啊,到现在媳妇儿的影儿都照不见!甄妈妈独自个儿的时候尤其爱胡思乱想,那想法就直奔着坏处去:难不成我这儿子就成不了家了?陡然间想起死去的甄爸爸,泪水又止不住淌下来:“死鬼啊,你说说,你怎么就丢下我不管了!”

这样的日子,不知涯了多久 !一天,甄一鸣慎重跟全家人说:有对象了,年底结婚!听了他的话,全家人松口气之余又面面相觑。这个甄一鸣,时不时搞个半拉子工程,弄个烂尾楼,谁知道这回是真是假!

甄晓雅张了张嘴又悄么声合上了。无论如何,这次甄家大姐二姐还有甄妈妈,谁也不敢发表意见啦!以前还说说高啦矮啦胖啦瘦啦。现在,一律闭嘴表示通过!大家心里想的都一样:只要你愿意,只要你结婚!老甄家让甄一鸣的婚事儿搞成了大前方,仿佛他一结婚,全家就过上了全国解放的好日子:翻身奴隶把主做!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甄一鸣呢,还真就说话算了一次话,到年底媳妇娶就进了门!

与甄家大儿子甄一鸣总找不着对象正好相反,甄家小儿子甄一鼎是换了一个又一个,今天领家一女朋友,明天又领家一女朋友。甄妈妈一农村老太太,极要面子的人也被他磨成厚脸皮,没了办法。

且不说拉扯甄晓雅姊妹的不易,就是甄妈妈独自一人的苦,甄晓雅姊妹几个也难以体会。尤其是长女甄晓雅,甄爸爸去世后的几年,她上大学,考研究生,接着是工作成家,然后生儿育女……

除了假期,她平时难得陪伴甄妈妈。假期呢,甄晓雅放假,她的弟弟妹妹们也放假。呼啦啦全家人都回来了。甄晓雅看见的永远是热热闹闹的场面,从来没想过:妈妈,她是否会孤独!

是甄家小弟,让甄家大姊妹几个知道了甄妈妈的孤独。小弟甄一鼎高中以前基本在家附近上学。

有个周末,甄家姐弟小聚一起,说起各自小时候的故事,甄一鼎说:“我上高中时,也是个周末,从学校回家碰巧看见妈妈,她怀里抱只小猫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发呆。妈妈看见我的一刹那,眼里流露出欣喜的光芒。她居然忘了自己腿脚不好,猛地站起来迎接我,‘噗通’一声,猫儿从她怀里掉在地上,那猫儿委屈地喵喵直叫。”

甄晓雅就说:“我记得,我小时候妈妈顶讨厌小狗小猫的,嫌它们脏,嫌它们有味儿。妈妈也从来不让我们养宠物,甚至,谁家小猫小狗到了咱家,一准被妈妈连赶带踹轰出家门。”甄晓雅叹口气:“唉,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们家就没断了小猫小狗。”

甄晓静说:“是呀,你们记得不,咱家养过一只腊肠,圆滚滚胖嘟嘟的挺好看,可它总喜欢在妈妈面前晃来晃去。我每次见它在妈妈面前跑来跳去心里就发急,我担心呀,妈妈腿脚不利索,若是被小狗绊倒了可怎么是好。有一次我看它又在妈面前摇头晃脑,担心它真绊倒了妈妈,一着急抬脚就踹了过去。你再猜不着,我这一脚惹得咱妈老大不痛快,那样子比我都金贵,弄得我心里很是不忿。”

听小弟甄一鼎讲了他小时候这件事,甄晓雅才意识到,真正理解妈妈的原来是最小的一鼎,她惭愧道:“我连只小狗小猫都不如,小狗捣乱,但是它能陪伴妈妈。而我,而我们姊妹五个加起来还不如一只小狗陪伴妈妈的时间长。”

可以说,甄爸爸去世后最艰难的那几年,最小的甄一鼎却更多见证了甄妈妈的孤独。

甄家姐弟聚会吃完饭接着去歌厅唱卡拉OK,甄一鼎深情地唱起一只名叫「妈妈」的歌曲。旁边的姐妹们听着听着,眼眶渐渐湿润了。

那一刻甄家姊妹深深知道:只有亲眼目睹过妈妈孤独身影的人才能唱的如此动情,只有深深体味过思考过妈妈孤独的人才会唱这样的歌。

的确,一直以来,小弟甄一鼎都是姐妹几个里边公认为最孝顺的。大姊妹几个脾气偏于暴躁,时不时会跟甄妈妈顶个嘴儿什么的,嘴巴痛快完了再接着后悔去。

但是甄一鼎就不一样,曾一度,任甄妈妈再没道理,他也绝不顶嘴儿。这不仅仅是甄一鼎的脾气和大姊妹几个不太一样,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多有涵养。甄晓雅知道,那是因为:他更懂得妈妈的孤独。就凭这一点,小弟甄一鼎就得到了甄妈妈的偏爱。是啊,有儿如此,这是天下父母最欣慰的事吧!

此情此景让甄晓雅忆起甄妈妈常讲的一件事儿:上高中以来,只要没有别人,一鼎准会站起来主动去刷碗。要知道,他是老小,家里从不让他染指家务,再加他又是一个粗心的人,也从来不操心这些。突然间知道刷起碗来,妈妈第一次见状万分惊讶:“你怎么想起洗碗来了!”

甄家小弟羞羞一笑:“妈妈腿脚不好,我就洗了算了。”

甄一鼎不光比大姊妹几个脾气好,心眼也多。他从不主动招惹甄妈妈,但是见甄妈妈生气时又很会逗她开心。甄妈妈还讲过一件事儿,也是他上高中时,甄妈妈突然收到封信,打开一看是甄一鼎写的。甄妈妈说那封信直到现在她还好好地保存着。而身为女人身为女儿的甄晓雅甄晓静却没有想到过,甄晓雅以为:甄一鼎之所以想到,还是因为他最懂妈妈!

其实,在甄妈妈最艰难最孤独的时候,真正懂她真正能够陪伴她的,是一个弱冠之年的小孩。大姐俩甄晓雅甄晓静聊天时,说起这些常常觉得惭愧,甄晓雅叹口气自言自语: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儿子,一夜之间----变了!最直接的表现是:跟甄妈妈顶嘴。说的话一句比一句狠。唯一一个从来不顶嘴的孩子突然与自己顶起嘴。一个最最乖巧懂事的孩子突然间再不顾忌后果。这还不如象大姊妹几个一直控制不住顶嘴的臭毛病。这样的变化不亚于当头一棒,不亚于釜底抽薪,甄妈妈的心该被冻成冰砣了吧。

甄晓雅听甄晓静说了之后也很震惊,她不知道小弟这样做时妈妈到底什么感受。但她知道自己的感受:吃惊,失望以至绝望。她想:妈妈的心里绝对不会只有这些。妈妈心里感受的应该是叫凌迟的那种刑罚吧,看着自己的肉一片片从身体上花瓣样飘落。而顶撞的主要原因是:甄妈妈不同意甄家小弟的某个女朋友。

甄一鼎属于九零后,思想比大姊妹几个开放,此外,小伙儿也比较有魅力。女孩子偏就喜欢这样的,基本上个个痴情于他。他呢还谁都不想伤了,结果是个个给他伤得不轻。从他,甄晓雅知道了什么叫为情所累的男人!她也才知道,总以为还是个孩子的小弟已经长大成人了。

顶嘴只是皮毛而已。最惨烈的事情甄晓雅是事后才听说的。甄晓静说:“我当时刚进门,只看着娘俩脸红脖子粗争吵什么,然后就见妈妈一低头猛地冲一鼎撞过去,说咱妈是豹子脾气这次我信了,”甄晓静说:“我跟一鼎哪见过这阵势,都被吓着了,当场愣在那里。看妈妈扑过来,一鼎也不敢嘴硬了,更不敢还手。他只是用力抱紧妈妈,让妈妈动弹不得,妈妈脸色煞白好一阵儿才缓过劲儿来,她大哭:‘死鬼呀,我活着有什么意思’……”一鼎眼里含着泪水说:“妈,妈,你别这样,我,我听你的。”

甄晓静又说:“后来我才知道事情原委。姐呀,你可不知道,妈妈脑袋一头撞向一鼎,那样子真想要鱼死网破,你死我不活了。”

甄晓雅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震惊,她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泪水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她流泪道:“妈妈啊,你怎么就这么命苦,什么事情都要让你经历一番。别人经历的你要经历,别人不曾经历的你也要经历。”

甄晓雅内心一时无法平静。她呆愣愣想:那怕你就是一块顽石,也被世事琢磨的千疮百孔了吧!难道做人就要这样吗?你又如一块生铁,被炉火烧红了,又被千锤百炼,再放到冷水里一次次的萃取。这难道还不行吗。不行,不行,你又被放进了通红的炉火,再次被烧灼被锤炼……这是第几次了,你又被放进炉火中间!

这样想着,甄晓雅仿佛看见自己,正颓然给老天跪下,匍匐在他脚下:如若老天有眼,请你发发慈悲吧,饶过我可怜的母亲!她这辈子受的苦受的累已经够别人十辈子的了,为什么你还不放过她!难道你觉得她承受的还不够多吗?

求求你,就算她不对不好,就算她是个老顽固,请你,放过她饶了她吧!我的妈妈已经垂垂老矣!在她有生之年,老天,请你让她快乐片刻,请你让她轻松一刻!老天,求你睁眼!

甄晓静看甄晓雅痴痴的一言不发,心里发毛:“姐,姐,你怎么了!”

听见妹妹叫她名字,甄晓雅才睡醒了似地回过神来:“没,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妈妈,她活的太苦了……这苦日子怎么就望不到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