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观灯

正月十五傍晚，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各家门口已挂上了各种自制的特色灯笼。大乐爷爷手提七、八盏花灯笼从小杂院门外挂到上房门口，给3个孙子每人一盏让他们打着野外看烟花闹元宵。其余的几盏挂到牛屋门口，灯光照进屋内，屋内蓬荜增辉。那些顿觉稀奇的牛、马、驴、骡，不停地扬头摆尾巴。时而前蹄趴刨地皮上的粪土，时而鼻孔中喷发两股粗气。摇头摆尾的铃铛声，满屋内增添了三分祥瑞。

大乐娘将所有灯盏馍添上芝麻油，点燃摆放到位后，大乐爸蒋平将事先准备好的大号起火，插在院门外空地上，点燃后“嗖”的一声，拖着一条丈余长的红尾巴飞上了天。这条红尾巴，标志着蒋家新交的财运已飞黄腾达。

各家多户的起火燃飞升空后，随即，邻里便开始了抢门外灯盏馍的活动。

那个年代的各地风俗虽然不一，但春节闹年是放鞭炮喜迎灶王爷，捡鞭炮是捡钱祈福。正月初五是出破五喜迎财神进元宝，十五则是大年压轴的一个红火节。过了十五新的一年，新的气象春光明媚，祥瑞普好日月。抢灯盏馍（有的地方叫偷，大同小异），别有一番兴世之兆。谁家的馍被抢的次数越多越好，说明谁家富财旺盛。

大乐娘手巧，做的灯盏馍样好看，被抢的次数多。抢了再放上，放上再抢。大乐当然也没闲着，和两个弟弟一起，好奇地抢别家一、二个，拿到手里吹灭灯火，张口就咬，豌豆面有点噎人，细口嚼碎，咽进肚里“哈哈”大笑两声，完事大吉！

蒋大乐吃完灯盏馍带着两个弟弟回家吃过元宵，就和十几个小朋友每人扎两个火把，在柴油桶里浸泡一会，让油泡足吸饱，点着去街上买笛子、飞炮，和一些短串小鞭炮、摔炮、小烟火等物品。

正月十五闹元宵，应该是天高月圆的晴朗夜空才有闹趣，但有节令限制，往往有时伴随阴雪天气。今天正好是东北风飘小雪，就有点正月十五雪打灯，小雪盖地白蒙蒙的感觉。飘洒飞雪的漫湖乡村里，一群小伙伴，冒雪朦胧夜色赶街，更有兴致勃勃的盛情。

蒋大乐带着这群小伙伴中，有会吹笛子的，有会杂耍两下阴阳八卦乱招术的，还有几位会几下子半生不熟的武当、少林功夫的。几个小朋友商量好去街上买那些有火药味的导具，自编自演他们练了20多天的绝手活儿，开心尽兴地闹元宵。

晚上上街，别说乡间村野漆黑一团，就是这些偏僻的官湖小镇上也没有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的高大豪华商铺子。

晚上十多个小朋友，在没电灯少花灯，家家门口只挂了个小不丁点儿自扎纸糊的灯笼下，大人小孩门前耍，就算是喜闹十五花灯夜了。

十多个小伙伴们，在大乐率领下，每人手中举着个沾了柴油的火把子，照出一条红彤彤的飞雪路往街上走去。年轻人腿脚快，七、八里路，不大功夫就到了。

街上到底是街上，虽然没有高大豪华商铺，但街道两边那些门面林立的商铺，形成了自然的观光购物集市。各家铺子门口，起码两只大红灯笼，是少不了的幌子。

大乐掏出一纸清单，按他们需要的，一应买齐后慢步正往回走。突然间，身后锣鼓喧天，一群人从林纪街道口拥出来一对红黄桃花色两头狮子。它那硕大的头上，扑闪着两只鸡蛋大的眼睛，张开了狮子大口一跳三尺高，步踩鼓点，摇头摆尾地向他们走过来。大乐一群小伙伴急忙闪身让道，尾随后边跟着围观到西街口，才恋恋不舍地向家走去。

一群小伙伴，边走边一个个的表演着自练的喜闹节目。笛声幽雅，歌声悦耳。吹笛子的站在一处宽畅的地方，吹着动情快乐人欢马叫调，几个会唱的伴随音韵歌唱：

正月十五闹元宵，

锣鼓喧天、真热闹。

耍龙灯、舞狮子、放鞭炮，

扭秧歌、划旱船、踩高跷。

每个人心里都乐陶陶啊！乐陶陶。

不唱歌不搞节目的小伙伴，站在一利亮处，轮换着往天上甩火把，人多每人一两个，七八个小孩轮着甩，满天的火把甩上去掉下来，再甩上去再掉下来。那些带火扫星子的火把，像火树银花样的升起，落下，非常的漂亮炫目！再加上间隔几声飞炮，和一些短串小鞭炮、摔炮的爆炸声和似流星的小烟火飞蹿，大有热火朝天气氛。

太极完了该阴阳八卦，还是按程序进行……

笛声，歌声：

正月里十五月儿圆，

大红的灯笼染红了天。

千家万户都团圆，那个都团圆。

围坐在一圈合家乐，

男女老少都笑开了颜。

别看他们年龄不大，但模仿力很强，武当、少林功夫还真有点武术味道……

笛声，歌声：

少林少林

有多少英雄豪杰都来把你敬仰

少林少林

有多少神奇故事到处把你传扬

精湛的武艺举世无双

少林寺威震四方

悠久的历史源远流长

少林寺美名辉煌

千年的古寺

神秘的地方

嵩山幽谷

人人都向往

……

一群小伙伴，闹到家东方旭日喷红，他们过了一个快乐的元宵夜。

正月十五一过，年正式过完了，春耕农忙也正式开始了。

17、牛告状

外公只要不去外地赶做喜活，大乐每到星期天就要往外公家里跑，跟外公学画画已是他拜师内门的远大志向。

说来也怪，即使外公不远走他乡，但他每次去外公家多有扑空难得见面之嫌。不是上大队村部去干活了，就是有新意调起了外公的兴趣而没拿画笔。

大乐知道新营村有个文艺剧团，里边所用的道具：刀、枪、剑、戟，全是外公手工雕刻的，他要去剧团找外公，看他在道具上画的都是些什么画。刚转身移步门口，便与手提一个鼓囊囊包袱的三舅撞了个满怀，还未等他开口，三舅开腔报喜，说：“乐子来了，又是想你外公了吧？可惜你这次又……”

大乐嘴巴甜，舌头巧，打断三舅话，说：“俺想外公，也想三位舅舅啊！但是呢，还想看外公画画。反正也不远，几步路的事。”

“哎哟！乐子越来越会说话了。”三舅眯着眼笑，刚想说句让他失望的话，大乐又来一句，“外甥随舅，都是跟舅学的。”这句话让三舅哈哈大笑，说，“八鸽绕舌，真快呀！但这次又让你失望了。恐怕，这次得段时间难见你外公了。”

大乐满脸惊讶，急问外公怎么了？三舅有意拖延时间，让外甥急一会再给他报一个大惊喜。便吞吞吐吐说：“你外公他，他他……”

“哎呀！三舅，外公到底咋了？你快说呀！”大乐急得要哭的样子。

三舅扑哧一声笑了，一本正经地说：“你外公画的墙画，在邳县拿了大奖啦！”

“真的！”大乐真的流泪了，流的是喜泪，他一听说外公的墙画得了大奖，抹一把喜泪急问，“画的什么画？得的什么奖？他现在在哪？快带我去。”

三舅故弄玄虚，哭丧着个脸说：“老牛告状奖。”随即又装模作样，撇嘴悲腔哭调戏侃，“老牛泪汪汪，找社长去告状，发给我的饲料粮，全被那饲养员扣光。饲养员啊！饲养员啊！发我的饲料粮让你全扣光。我哪还有力气，再给你们拉犁耕耘，拉车运粮。我，我再不能空着肚子去给你……”

“哎呀！三舅，别在这儿装模作样了。”大乐拽住三舅胳膊就往外走，说，“快带我找外公去。”

三舅挣脱，再次岔开话题，喜笑颜开说：“你外公啊！他就是一只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副老牛告状画，一下轰动了全国，中央下来了三个委员，到邳县采访落实。这一落实啊！外公在邳县出了名，成了名副其实的农民画家。现在这信息也真快，南京美术院知道了，一个调令下来，要调你外公直接到南京美术院去学习。这学习一出来呀！可就是全国的大画家了，你说他是不是金蝉脱壳名声大噪，是不是一鸣惊人了吗？是不是他……”

“走了没有？”大乐再次打断三舅话急问。

三舅抖抖手中干菜包子说：“走了。全家9口人指望他挣钱吃饭，他一去就得一个多月，我们喝西北风啊！这不，你外公到生产队一个无保户家要了这包干菜让我带回来度日，他坐上车就去南京学习了，我送他刚进门就撞上你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眨眼间两个月就过去了。外公怀抱着农民画家的奖杯凯旋而归，从南京学习回来的第一站就是大乐家，主要是看大乐娘，因为他娘是张家老大。俗话说大的稀罕小的娇，可怜就在半中腰，他在大姑娘身上操的心最大，才有她的灵巧针线绘画手艺。

其次才是看大乐，外公最疼大乐，大乐的性格脾气很随外公，学画的灵感也别出心裁。外公要把南京美术院学到的理性认识先传授给外孙，使他在画画的道路上加快步伐。

外公还有一丝偏爱之心，大乐是女儿长子，因为家里穷从生下来至今没有吃过美食穿过像样的衣服，他要好好给外孙打扮打扮。人靠衣裳马靠鞍，难得来南京一回，捎个礼物也是一种鼓励。买点好吃好穿的衣裳给乐子打扮一下，鼓励他好好画。有状元徒弟，没有状元老师。大乐聪明伶俐，将来定能成为一个超过外爷的大画家。

外公想到此，把授予他农民画家的奖金掏出来，转了好几个街道，把南京城的土特产食品买了好几包，又买了春夏两身运动服带回来。大乐本来就精神，新衣裳一穿，那个精神气就更加十足了。

外公爱好喝酒，娘是个既干净又利落的孝顺女子，看到父亲千里迢迢从南京来到家门口，喜得她快步上去接过大包小包礼物，将父亲扶坐屋里沏上茶便勒上围裙进伙房。片刻时间，叮叮当当炒好了两个小菜。掏两毛钱给儿子说：“去！给外公打酒来。”

家门口就是酒厂，大乐提个空瓶子就往酒厂跑。打酒师傅将聚口往瓶口上一放，掂起一斤酒提就往聚口里倒，大乐急忙伸手说：“哎！别别别，只要半斤。”师傅迷惑不解问，“怎么？才打半斤呢？”

那个时代家里都很穷，家里来客人一般都是打二两酒，买香烟只买二、三支，大丰收，或红骑兵，丽华牌。飞马牌最有名气的香烟，一毛多钱一包都舍不得买。大都是吸旱烟叶，用旱烟袋，家里来贵客了，才能买上几支烟打上二两酒。

外公是个大忙人，很少有机会来看女儿和外孙。大乐娘今天特别高兴，破例了多给儿子两毛钱，他才有权打半斤酒买一包丽华香烟。

外公临走前将在南京美术院学习交流的珍贵资料都留给了大乐，要他认真学习，好好创作，走好自己的人生道路。

18、怨亲家

大乐有了外公的真传绝技，特别是有了老牛告状的启发，就有了新的想法，不再慌里慌张的往外公家跑了，就从身边那些富于幻想的生活题材画起。

大乐有个得天独厚的条件，爷是生产队的饲养员，近水楼台先得月，何不从牛棚画开始练笔？饲养员昼夜在牛棚里转，天天与牛、马、驴骡打交道，夜里还要起来给牲口喂两槽。喂的牲口又多，有黄牛，水牛，骡子、驴、马，这么多既真实又活生生的画面，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

大乐有了新的设想，每天的活动时间也进行了周密计划，一放学先到湖里薅自己家里的猪食草。用河水洗干净，背回家放入猪槽里让猪吃。然后，他才放心大胆地去爷爷牛棚里体验生活。拿着画纸，画笔，照着牛的样子去画。画它的动态，牛鼻子，和嘴，还有牛蹄子牛尾巴。特别是牛尾巴，翘卷成圈或垂下，或左右摆动的仪态。都是大乐跟外公学“画龙点睛”在牛心态变化中润饰出妙笔生花的靓点。

这天下午，大乐将家里的猪食安排好，让猪开始吃食，他才手提着事先准备好的画纸画笔往牛棚走来。老远，大乐看见爷爷正和他三叔生气，急忙走过去问：“爷爷这是咋啦，谁惹你生气了？”

“还能有谁！”爷爷正在气头上，张口瞪眼埋怨说，“乐子你说你老爷，他画什么不好，他咋能偏偏画个‘老牛告状’，告谁的状？告饲养员。他也没想想，你爷爷我个是饲养员呐！这副画不但给爷爷一个打击，也给全天下的饲养员们一个沉痛的打击呀！这年头，哪个饲养员不是起早贪黑，半夜三更还要起来给牛喂一槽，饿着肚子能喂好牲口吗？饲养员们哪一个早晚不带点牛枓去家里打点打点自己的空肚子。可他……”

“当然，个别人过分把牛料吃光让牛纯吃草，他不能代表大多数啊！你外公画的那个饲养员没有人性，把牛的饲料全吃光了就处理他么！为什么要连带天下的饲养员？这下可好了！刚你三叔来告诉我，你外公这一老牛告状画，全镇，公社，大队，生产队，都开始对饲养员们加强整顿管理了。这一整顿，唉！还不知要……”

爷爷气哼哼地躺在牛棚床上发牢骚，说：“凡是饲养员们，都被老牛告状带了灾喽！都落了个偷吃牛料的坏名誉啊！没逮住黄鼠狼，哪还有心思再去惹一身臊！睡觉，睡觉。也没心思练字了。”

一个是外公，一个是亲爷，大乐没有大道理给爷爷讲，他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他只有以打击歪风邪气的好势头，像外公那样，画出展现牛肥马壮的新气象才是他的心愿。就自个儿坐在牛棚里，专心致志的画他的牛画。

嫣红姹紫，落英缤纷，一派阳光明媚。这一天，在连阴半月的盛夏季节里，应该算是比较晴朗了。官湖交岔运水河边的千万生灵，仍沉浸在热风和畅的苏醒中。

运水河空旷寂静，行人寥寥，白中透黄的阳光下，水杉、银杏枝叶迎风摇摆，大乐今天过星期天，也没啥事，手提画纸画笔袋子向爷爷的牛棚里走去。

事业心强的人，干什么都有个上瘾入道的过程。乐子对画画已经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难得他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就是，爷爷饲养棚里的那群骡、马、牛、驴。

牛是农民最忠实的朋友，忠心耿耿为主子出力从无怨气。要不就有“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载史铭典呢？有时候，大乐就有意识逗它们欢势，牛撒欢儿时，和顽皮淘气的孩子们一样娇憨，扬眉吐气。它吐的气有股子憨厚嘴脸，两个鼻孔涨鼓，两股粗气喷发。瞬息，它又扬起右前蹄扒土，尾巴卷着卷儿左右摆动逗人。

大乐就不失时机的快笔速描下来，入到爷爷脸前让爷爷看，主要目的是要消除爷爷对外公老牛告状的那股闷气，便口有所指的戏说：“爷爷辛苦了，瞧瞧你喂养的这些牛，看它们那个调皮的样子多喜欢人。”

爷爷学历高，是徐州中学毕业生，喜爱书法，每年的春节对联都是爷爷写的。一写就是好几家，左邻在舍都来找爷爷写春联。

爷爷被大乐的喜眉笑眼，和那活灵活现的牛画逗得他没话可说。转身走出去，站在牛棚外，望一眼东方的红日，这才自言自语，说：“盛热的夏天，早该犁炕地了，可这半月的连阴雨，牛也下不了地，我也该歇歇胳膊歇歇腿，也该练练书法了。”随即转身进屋，刚从棚梁柱上挂袋里拿出纸笔来，大乐兴心不减地再次将画入他面前。

爷爷喜欢大乐的画，对亲家老牛告状的怨气也就此烟消云散了。看着孙子的牛肥马壮画，这才喜眯双眼，笑语赞美，且又有点一语双关，说：“到底是我的孙子，画出爷的心血了。你的画艺是娇惯出来的，他们的那些牛脾气，全是你给耍弄的。去，别画了。半月的阴雨，棚子里臭气熏天。快去，该把他们牵到河边洗个澡，让它们也活跃活跃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