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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麦场守护者 (3)

壮的秧苗。干这活的多是大姑娘小媳妇,外加孔绍峰这个虽是男人却力气赶不上妇女的人。尽管如此,孔绍峰还是让队长头痛。有一天后半晌,孔绍峰正跟着一帮妇女在一块玉米地里间苗薅草,忽听身后一声怒吼:“这是谁干的活?”孔绍峰扭头,妇女们也都回头,只见队长两脚踏在垄沟里,双手叉腰,眼睛瞪得挺大,吹胡子瞪眼,看到扭回头的孔绍峰,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哪是来干活?简直是搞破坏!”孔绍峰纳闷,虽然孔绍峰干活的速度比那些妇女们慢了不少,但孔绍峰是挺认真挺卖力气的,怎么队长说孔绍峰不是来干活,是来搞破坏?孔绍峰用手杵地很是艰难地站了起来,跟队长叫了声“大叔”,问怎么啦?队长很生气,用手指着刚刚出土三寸来高的秧苗,说:“你自己看看,你不是搞破坏又是个啥?”孔绍峰朝身后的垄沟垄背看去,顿感脊背发凉脸发烧:垄背上没有一棵秧苗是直着身子的,都弯成了九十度,匍匐在垄背上。而那些妇女们留下的秧苗都是直立在垄背上……

间苗薅草这活,干活的人得两脚踏在垄沟里,蹲下身子,先把过密的秧苗间稀,拔掉周边的杂草,再迈动两条腿,蹲着往前,重复先前的工序。那些妇女们蹲功可是了得,蹲着朝前屁股抬得足够高,绝对压不着秧苗。孔绍峰就不行了:两条腿肌肉萎缩,别说蹲着朝前走,就是蹲着原地不动,也坚持不了几秒钟。间苗薅草,别人是蹲着,孔绍峰是坐着,屁股坐在龙背上,间稀跟前的秧苗,拔去周边的杂草,用手柱着地,支撑起身子,让屁股抬离垄背,往前挪动一尺……孔绍峰自认为屁股抬得足够高,碰不到留下的秧苗。谁知道还是把身后的秧苗统统压折了!

队长指责孔绍峰是来搞破坏的,孔绍峰无言以对。总不能强调孔绍峰的腿没有那么大的支撑力吧?

队长还是讲究革命的人道主义的。他总不能把孔绍峰开除社员籍吧?孔绍峰也得吃饭,孔绍峰也得穿衣服,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之一是不劳动者不得食,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要让孔绍峰有饭吃,有衣穿,就得让孔绍峰挣工分,可要挣工分,就得给孔绍峰安排活。孔绍峰连间苗薅草这样的活都干不了,生产队的活孔绍峰还能干啥?队长想了又想,力排众议,给孔绍峰安排了看场的活。队长之所以要力排众议,是因为好多社员认为孔绍峰不适合当一名麦场守护者:走路都走不稳的人,即便看到小偷来场上偷东西,抓得住吗?让这样的人看场,不是给小偷提供方便吗?队长怎么对集体财产如此不负责任?队长给社员们做说服工作,说让姜韶峰看场,用的是他的耳朵和嘴,不是用他的胳膊他的腿,真有小偷来偷东西,他逮不住小偷,总能听到动静,总能喊吧,他一喊,小偷还不跑,那就不是偷,而是明抢了,抢的罪过可比偷大得多。再说,不给他安排看场的活,还能给他安排啥活?社员们都有同情心,队长这么说,大家也就无可奈何了。

于是,孔绍峰在十九岁那年的某个秋日,当上了一名麦场守护者。

一个生产队一个麦场,每个麦场两名守护者,是为了保障麦场上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守。孔绍峰的搭档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叫刘国庆,上小学时跟孔绍峰同班,上学晚,比孔绍峰大三岁。用他自个的话说,一看书脑袋仁疼,初中一年级没上完就到生产队“蘸酱”了。“蘸酱”这个词是庄稼人的发明,特指干不了多少活却不得不给记工分的人。能享受“蘸酱”待遇的人除了孔绍峰这样无法开除社员籍的人之外大多是从城里来插队的后生。刘国庆刚到生产队上班那年也就十五六岁,因为年龄小干不了重体力活,也被社会们归到“蘸酱”者的行列。经过在庄稼地里几年的捶打,刘国庆锻炼成了铁打的汉子,正经八本的庄稼把式。这哥们挺仗义,上小学时就很照顾孔绍峰,遇到有人欺负孔绍峰,他挺身而出为孔绍峰拔怆,因此导致了人家的报复。有一回,记得是小学三年级上半年的一天,课间休息时个女同学围城一圈,玩丢手绢的游戏,孔绍峰去厕所回来,路过女同学玩游戏的地方,有个外号叫“大地主”的家伙趁孔绍峰不注意,突然上前,一把把孔绍峰推倒在一个女同学的后背上。“大地主”欺人太甚,一旁的刘国庆忍无可忍,走到“大地主”跟前,握紧拳头,当胸给了“大地主”一下。“大地主”奋起反击,两人就在你一拳我一脚较量起来。直到上课铃声响过两人才罢手。吃亏的自然是“大地主”,脸被刘国庆打肿了。走下讲台往座位上走时,“大地主”冲刘国庆说:“你小子给我等着。”刘国庆说:“我等着,看你有啥弯弯绕!”

暑假里的一天,刘国庆带着孔绍峰去村口捋槐树花。槐树花有点甜,人可以吃,也可以用来喂兔子。刘国庆家养了六只兔子,每天要吃掉好几篮子槐树花。村口有一棵老槐树,根深叶茂,从树根到树顶,比城市里的四层楼还要高。刘国庆把菜篮子套在左胳膊上,竟然用一只手攀住树干,两脚踩住树干,一窜两窜就窜上了树杈。孔绍峰上不去树,仰着头看着刘国庆。刘国庆两腿跨在树杈上,伸手去摘槐树花,往嘴里送。摘了一把,朝地上的孔绍峰抛了过来,喊:接着。孔绍峰没有接住刘国庆抛下来的槐树花。却听村口有人喊:“看,刘国庆那家伙在树上!”孔绍峰顺着声音看去,却是“大地主”和他的两个同伙。只见“大地主”冲他的两个同伙嘀咕了一番,两个同伙频频点头,“大地主”扭回头,进了村口一户人家的茅房,没多大一会,“大地主”手持一个带棒的粪瓢从茅房走了出来。孔绍峰还没有弄明白“大地主”拿粪瓢做啥,“大地主”已经来到了老槐树跟前,把粪瓢里的粪便混合物撒在老槐树的树干上,然后,冲骑在树杈上的刘国庆喊:“姓刘的,这回看你怎下来!”“大地主”的两个帮凶也鹦鹉学舌,跟着喊:“姓刘的,这会看你怎下来。”

孔绍峰站在一旁,为刘国庆着急:树干好几米高,刘国庆要从树上下来,不管采用哪种方法,身体肯定要与树干亲密接触,必定要蹭一身屎尿。“大地主”这一招够阴损的。这可怎好?孔绍峰正为刘国庆担忧,忽听“哎呀”一声,一只菜篮子从树上砸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大地主”的脑袋上。那“哎呀”一声就是“大地主”发出的。孔绍峰没有想到,“大地主”和他的两个帮凶更没有想到,刘国庆根本就没有顺着树干下来,而是直接从树上跳了下来,身子根本就没有挨到树干。说时迟那时快,刘国庆没给“大地主”喘息的机会,一个扫堂腿,把“大地主”扫翻在地。“大地主”的两个帮凶赶忙上来助阵。孔绍峰一点也帮不上忙,因为,不等孔绍峰到跟前,人家一个手指就把孔绍峰推到,干着急,没办法。结果那天刘国庆吃了大亏,脸上、胳膊上都挂了彩……这都是因为孔绍峰呀。如果“大地主”欺负孔绍峰时刘国庆不护着孔绍峰,“大地主”也不会报复他。孔绍峰总觉得自己欠刘国庆的情。

没想到,孔绍峰跟刘国庆成了搭档。他俩有分工。白天,每人半天在场上,另半天在家里睡觉。夜间,一人半夜值班,另半夜在场房里睡觉。无论是前半夜谁当值,另一个人也睡不着觉。秋末的夜晚很好过。麦场上堆满了社员们从大田里收割来的玉米、大豆、花生……刘国庆挺会过日子:不在家里吃晚饭,夜深人静时,把黄豆或者玉米粒放在铁筛子里,在麦场的外屋点上一小堆火(绝对保证安全),把筛子在火苗上晃几晃,不一会,就会发出噼哩叭啦的响声,豆香味弥漫在场房,他会把孔绍峰叫过来,跟他一起品尝爆炒黄豆或者玉米花……弄得孔绍峰肚子发胀,老放屁……却节省了家里的粮食。孔绍峰虽然觉得孔绍峰和刘国庆的行为有点损公肥私,却难以自拔,自孔绍峰安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吃点豆子,吃点玉米,填饱肚子,没往家了拿,算不上监守自盗。那时候,村里传着一首不知哪位乡土诗人编的歌谣:大干部搂,小干部偷,会计拿着笔尖勾,饲养员从马嘴里抠,社员看着很生气,一人缝了一个大跨兜——也去偷。粮食不够吃,全民皆贼,孔绍峰们看场人,利用职务之便,吃点豆子吃点玉米能怎地?

冬季看场没有夏季和秋季那样的“福利”。冬季里麦场上存放的是社员们从几十里之外的南泊草滩上收割来的苇草。那些苇草被捆成捆,粗细长短不一,夹杂着杂草。白天,队长带着社员们把这些长短粗细不一的苇草挑选、整理、归类,重新捆成捆,再按照粗细长短分门别类,加工成工艺品或者房薄、席子……交到外贸部门或者运到集市上,总之是要变成钱,成为社员收入的一部分。因此,孔绍峰和刘国庆的责任一点也不比夏季和秋季轻:防火防盗!夜间,孔绍峰和刘国庆轮流着在麦场上绕:他前半夜在场上绕,孔绍峰在场房里睡觉。下半夜孔绍峰在场上饶,他在场房里睡觉。不管是谁在场上饶,都不是一连几个小时都在场上。饶一圈就得回到场房里。冀东平原的冬天冷得出奇,特别是到了下半夜,东北风一吹,不管你穿多厚的衣服,哪怕在场上绕上一圈,就会感觉到刺骨的寒冷。有句话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尽管孔绍峰和刘国庆都非常尽职,还是让贼钻了空子。

那是腊月里的一天。农谚:腊七腊八,冻死鸡鸭,腊九活冻煞。事情就发生在腊九之后,第三天?还是第四天。孔绍峰记不清了。反正是活该孔绍峰倒霉。那天轮到孔绍峰下半夜值班。孔绍峰有点感冒,在场上饶了第二圈之后,回到场房,躺在行李卷上,迷迷糊糊竟然睡着了。被尿憋醒,看看窗外,天还黑着。心里埋怨自己,怎么能睡着了呢?赶紧披上大衣走出场房,没去茅房,在场房后墙处排空了膀胱内的尿液,左时针方向沿着场房外圈绕,绕到离着乡间土路最近的一垛草垛前,不禁惊出一声冷汗:为了便于计数,白天,社员们把整理归类捆成捆的苇草摆放成三角形。顶层一捆,第二层两捆,第三层三捆……孔绍峰跟刘国庆交班时,一起跟他给苇草点了数:场上有几垛苇草,每垛苇草几层。孔绍峰明明记得,那垛草顶层有一捆草,这会儿,顶层却是三捆草。说明啥问题?顶层从一捆草变成了三捆草,不是整垛草的捆数多了,而是少了:顶层和第二层的草被人偷走了!三捆草,打成出口的苇帘能换来多少外汇?问题不在于三捆草值多少钱,更严重的是草是在孔绍峰值班时间被盗走的,贼不是给孔绍峰上眼药吗?社员们知道了这件事情会怎么看孔绍峰?肯定会有人说,看看,想当初我怎么说的着?让孔绍峰看场,纯粹是聋子的耳朵——摆设。队长还说让他看场不是用他的腿脚,用的是他的耳朵他的眼睛。怎样?他知道是啥样的贼把草偷走了?不但腿脚不管用,眼睛和耳朵也没用了。孔绍峰担不了筐,轮不了镐,耪不了地,跟着妇女们间苗薅草还把秧苗压折,队长同情孔绍峰,给孔绍峰安排个看场的活,却把集体财产看丢了!难道真应了“大地主”问过孔绍峰的话:“大骡子大马残废了可以杀肉吃,人残废了还有啥用?”

孔绍峰回到场房,把睡梦中的刘国庆推醒。刘国庆看了看窗外,天还黑着。很不高兴,抱怨孔绍峰:“孔绍峰正做着娶媳妇的梦呢,你推孔绍峰干啥?”

刘国庆比孔绍峰大,已经到了娶妻成家的年龄,家庭条件也不错,父亲在滹沱市当工人,下有四个妹妹,千倾地一根苗,小伙子又吃苦耐劳,是过日子的好手,按说,娶媳妇成家不难。可让孔绍峰搞不明白的是,就是少有大闺女看上他。倒是有亲戚给他提亲,不是刘国庆嫌人家姑娘长得不好看,就是人家姑娘嫌弃刘国庆脸黑,脑瓜子不会转弯。前年冬天,刘国庆二十岁那年,表姑给他介绍了一门亲事。过了彩礼,办了定亲仪式。姑娘家离孔绍峰们村有十几华里的距离。逢年过节,姑娘会来未来的婆家,刘国庆的母亲总会给姑娘一些礼物,当初定亲给了姑娘三千块钱的彩礼,处对象两年多,刘国庆老娘送给姑娘的礼物,折合成人民币也得三千多块。就算刘国庆的老爹是拿工资的,日子长了也担不起,刘国庆老娘求媒人给姑娘和父母捎话,催着女方同意结婚。可女方总是有借口推脱。晚点结婚也能接受,刘国庆难以接受的是女方对他的态度。别说是两人相约到城里看一场电影,谈恋爱两年多,两人连手都没牵过。不是刘国庆不懂得献殷勤,是姑娘不给他机会。逢年过节,姑娘在刘国庆家吃过饭,拿上刘国庆老娘送的礼物回娘家,刘国庆送她出村,姑娘却要刘国庆与她保持十步远的距离!这让刘国庆很是伤心。刘国庆对象有两个哥哥,都没有成家,只因家里实在是穷。没有房子,媒人不上门。

孔绍峰当上麦场守护者这一年的春天,刘国庆对象家要盖房子了,拆旧房起新房,刘国庆去女方家里帮忙。刘国庆干活不偷懒,很实在,比两个大舅子还卖力气。因为拆了老房子,刘国庆和两个舅哥栖身在临时搭起的棚子里。那天清晨,两个舅哥还在睡梦之中,刘国庆起床,怕开灯影响舅哥睡觉,摸着黑穿上衣服,穿上鞋,悄悄走出棚子,来到昨天码放的转垛跟前,用铲刀去砖上的石灰疙瘩……正低头干活,忽听棚子那边有人喊了一声:“去你个黑泥鳅!”随着声音,一个物件砸在了他的头上,反弹到地上。这时候天已放亮,刘国庆看清了落在地上的那物件是一只球鞋!确切地说是他的一只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