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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只”字的含义 (1)

孔绍峰得以留在麦场上继续当麦场守护者。心里头总觉得对不起队长的照顾和刘国庆的袒护,便想着立一功,也给自己挣个面子。孔绍峰琢磨着,贼不会因为一次成功就善罢甘休,他肯定知道在这个生产队麦场上看场的是个走路风摆荷叶的拐子,要不全村五个生产队,他专门来孔绍峰们生产队的麦场上偷草?这就是人常说的吃柿子要捡软的捏。孔绍峰估计这个贼还会再来光顾。要是孔绍峰能把这个贼抓住,不但为集体追回损失,传出去一个走路风摆荷叶的拐子捉住了一个偷草贼,那孔绍峰还不成了英雄?孔绍峰没跟刘国庆商量,自作主张,轮到孔绍峰值班时,孔绍峰把麦场上电线杆子上的电灯关掉把自己埋在靠近场边的草垛里。孔绍峰能看到走进麦场的人,别人却看不到孔绍峰。还真让孔绍峰守株待到了兔:在寒冷的冬夜里坚持了三个晚上,那一天黎明时分,场边小路上,影影绰绰来了一个人,竟然走到距离孔绍峰藏身的草垛几米远的一个草垛前,四下里看了看,把手中的绳子铺在地上,就要从草垛上搬草。孔绍峰看清了来人的面孔,心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做梦都不会想到来偷草的竟然是他!

谁?郑宏!孔绍峰小学、初中的同学。这家伙初中毕业没上高中,回到村里,竟然受到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器重,竟然当上了柳树营二大队的团支部书记,听说被公社党委当做重点培养对象,将来接大队党支部书记的班!他的形象怎么也不会跟偷草贼联系在一起。孔绍峰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怎么会是贼呢?偷苇草为了啥?要么,就是想修缮房子,要么,就是想把草卖钱!他家里缺这点钱吗?就算真需要,也不应该当贼吧?要不要逮住他?虽说上小学时这家伙常把孔绍峰当软柿子捏,但上初中后对孔绍峰还算尊重,孔绍峰真要从草垛里钻出去,他肯定不会束手就擒,孔绍峰该如何面对他?他拿起绳子跑了,孔绍峰追得上他吗?追不上他,孔绍峰跟人说孔绍峰知道了偷草贼是谁?证据何在?这家伙如果说孔绍峰诬告,孔绍峰拿什么证明不是诬告?再说,退一万步,有人相信了孔绍峰的话,村里人都知道了这家伙是个两面派,表面上多革命多先进,暗地里却干着偷鸡摸狗的勾当,偷盗集体财产,以后还怎么在人前混?别说团支部书记当不成了,更别指望着接大队党支部书记的班!偷集体财产的行为查证属实,弄不好,会到大牢里住些日子。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去年,第一生产队一个姓黄的年轻人,偷了队了的两袋化肥,不是以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罪名判处了两年徒刑吗?三捆苇草也许值不了几个钱,但跟破坏农业学大寨联系在一起,性质就严重了。郑宏真要是去蹲两年大牢,顶着个刑满释放分子的帽子出来,恐怕连媳妇都找不着了,这辈子就交代了。孔绍峰用几十秒的时间权衡着该不该从草垛里钻出去,突然出现在郑宏跟前,大喝一声“你的案子犯了”,还是猫在草垛里不动?孔绍峰先是否定了从草垛里钻出去,又否定了猫在草垛里不动。因为如果孔绍峰猫在草垛里不动,郑宏就还会背走三捆苇草,孔绍峰就得卷铺盖回家,更可怕的,是郑宏还会来第三次,第四次……如果犯在刘国庆手中,刘国庆肯定绕不了他,说不定郑宏真的会入住大牢。孔绍峰最后的决定是不能从草垛里钻出去,但也不能猫在草垛里不动,孔绍峰得让郑宏知道,他的行为已经被人知晓。于是,孔绍峰在草垛里上下左右运动身子,草垛不仅动了起来,还发出了人体与草垛相摩擦的声音。郑宏离孔绍峰藏身的草垛的距离原本就不远,也就是几米的距离。孔绍峰故意弄出的声音功率和分贝虽然不大,但足以震动郑宏的耳膜。郑宏刚把一捆草从草垛上搬到铺在地上的绳子上,听到了孔绍峰从草垛里弄出的声音,顺着声音看去,不远处的草垛动了起来。郑宏肯定吓得不清,来不及把绳子抽走,拔腿就跑……

生产队里的活,孔绍峰也不是只能当麦场守护者。还有一种活孔绍峰也干得来:看井。“看井”是个啥活?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两眼机井:一间井房,房内一台水泵,一台电机。春天,小麦返青,要浇返青水,这活要三个人干:两人负责巡视、修补垄沟,以确保从机井里抽出的水能顺着垄沟到麦田,还要负责往麦田里撒化肥;一人在井房里,听着电动机的响声,如果响声不对劲,赶紧拉闸断电,以免因为负荷太大等原因烧毁电机。孔绍峰不知道听响声判断电机是否有危险有没有科学道理,但队长派给孔绍峰的活就是呆在机井房里听电机的声音正常不正常。给小麦浇过返青水后还要浇灌浆水。队长把“看井”的活给孔绍峰,让孔绍峰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就有了每天挣五个工分的机会。孔绍峰感谢队长给孔绍峰的照顾,这活真的是用的孔绍峰耳朵和眼睛。

给小麦浇水这活两班倒。白天一拨三个人,夜间一拨三个人。麦田离村子有三华里的距离,一条乡间土路相通。春日里的一天,孔绍峰干完夜班回家。尽管孔绍峰的活只是用耳朵听,并不耗多大的体力,但在机井房子里呆一夜,坐在潮湿的台阶上,拌着昏暗的灯光,电机的“嗡嗡”声和皮带接头与水泵轮子撞击发出的“吧嗒”声不绝于耳,十几个小时那么干熬,也够人受的。走在乡间土路上的孔绍峰无精打采。忽然,有银铃班的笑声伴随着早晨的清风飘了过来,孔绍峰顺着声音看去,见乡间土路旁的壕沟一侧有十几名男女,都是年轻人,有下乡知青,还有郑宏。他们在植树。领头的肯定是郑宏。跟郑宏同植一棵树的是李云霞。李云霞上身穿着一件红色方格的褂子,裤子是蓝色制服裤,让孔绍峰想到了《送女儿上大学》中的一句唱词:“桂兰穿,红格的布衫挺好看,制服的裤子是学生蓝。”李云霞扶着树干,郑宏提着水桶往树根浇水。也不知郑宏跟李云霞说了什么,引得李云霞笑出了声。孔绍峰心里有点别扭。因为啥别扭,孔绍峰自己也说不清楚。

初一时,全校有四个初一年级。孔绍峰和郑宏是初一(四)班的,李云霞是初一(一)班的,到了初二第一学期,因为有部分学生辍学,四个年级合并成了三个年级。孔绍峰所在的初一(四)班一分为三。孔绍峰被分到了初二(一班),也就是李云霞所在的班。虽然孔绍峰跟李云霞算是初中同学,但在一起读书的时间并不长。那年月,小学学制五年,初中学制两年,连寒暑假算在内,孔绍峰和李云霞也就同学一年。初中毕业,李云霞上了高中,孔绍峰回到村里当了不合格的地球理发员。虽然同村,但彼此算不上熟悉,孔绍峰家户口在二大队,居住地却在六大队。从家到生产队,要走两条街,穿两条胡同,上下学不同路。只是在孔绍峰成为不合格的地球理发员之后,吃过早饭穿过胡同去生产队,等着队长给派农活,偶尔会碰到骑着自行车迎着朝阳去区高中上学的李云霞。晚上,孔绍峰从大田或者麦场上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也偶尔在乡间土路上碰到过放学回家的她。只是那时候的李云霞很是高傲,孔绍峰很自卑,孔绍峰猜想人家肯定看不起他这个走路风摆荷叶的不合格的地球理发员,孔绍峰也就没跟李云霞打过招呼,李云霞呢,视线仿佛从没有在孔绍峰身上停留过。因此,孔绍峰对李云霞的印象也只是停留在上初中时老师点名让她回答问题,她站起来,脸红红的,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后来,孔绍峰终于弄明白了为什么见李云霞跟郑宏在一起心里别扭。

初二上半年,孔绍峰们班被拆分到其他三个班,孔绍峰本来被分到初二(二班),初二(二)班的班主任说啥也不要孔绍峰,校长又动员初二(三)班的班主任接收孔绍峰,初二(三班)的班主任也以种种理由不要孔绍峰,因为校长兼着初二(一)班的班主任,孔绍峰最后落到了初二(一)班。孔绍峰为啥如此不受待见?除了腿脚不利索上不了体育课做不了课间操给班集体挣不来容易之外,还因为自己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初中一年级刚开学,孔绍峰听说燕山工人医院能用针灸的方法治疗小儿麻痹后遗症,便缠着父亲送孔绍峰去医院治腿。住在燕山的大姑家,每天乘公交车去医院,先是在耳朵上的某几个穴位扎针,后来改在残腿上的某几个穴位直接扎针,三个月过去了,残腿依然如故。不得不放弃治好腿也能上体育课也能做课间操的幻想,回到了学校。彼时已经到了放假时间,班主任老师跟孔绍峰说,你三个月没来上学,没人给你补丢下的课程,你在家里呆上半年,等下年招生(学校第一年招初中生),随下个年级吧。班主任老师那番话的意思孔绍峰听明白了:他是让孔绍峰蹲班。孔绍峰觉得蹲班的名声不好,不想蹲班,孔绍峰跟老师说,孔绍峰自己补习丢下的课程,开学后老师可以考孔绍峰,如果孔绍峰跟得上原来的班,孔绍峰就还跟原来的班。班主任老师说那样的话你就试试。结果,孔绍峰跟上了原来的班,也因此尝到了自学的甜头。每个学期结束,课本发下来,孔绍峰利用假期学完一个学期的课程。孔绍峰的“不自量力”,孔绍峰的“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多少跟自己的自学有直接的关系。

有一天,数学老师在黑板上推导一个恒等式,也不知因为啥缘故(大概在家里受了老婆的气注意力不集中),推到半截推不下去了,手拿着粉笔,站在讲台上,背对着他的学生,看着黑板,想找出到底是哪出了问题。教室里出奇的安静,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前面那个公式用错了!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上不了体育课做不了课间操的姜韶峰。因为老师是背对着学生的,姜韶峰即便举手老师也看不到,因此,姜韶峰直接把心中想的说了出来。老师的注意力在黑板上,学生的注意力在老师的后背上,姜韶峰突然冒出来的那句话把老师和学生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学生们将目光投在了姜韶峰身上,老师转过身,眼睛看着姜韶峰,姜韶峰用手指着黑板,还没有说出什么,老师把手中的粉笔猛地掷在地上,说了一句:“你会讲,你来讲!”

初二(二)班、(三)班的班主任拒收孔绍峰的原因,就是怕孔绍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指出老师讲课中的错误。虽然那年月批判“师道尊严”,但老师让学生指出讲课中的错误,也不是啥露脸的事情,真要是让学生指出讲课中的错误,还怎么为人师表,还怎么在教师队伍里混?于是,孔绍峰就成为了老师们眼中的洪水猛兽。孔绍峰被分到初二(一班)后的第二天,校长兼班主任老师李大贵把孔绍峰叫到他的办公室,给孔绍峰下马威: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到这个班吗?人家别的班不要你!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你上句话说了什么,我就知道你下句话要说什么,你信不信?校长这番话让孔绍峰响起了庄稼人吹牛时常说的一句话:你一撅屁股孔绍峰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校长说孔绍峰上句说了什么,他就知道孔绍峰下句要说什么,跟庄稼人吹牛差不多少。孔绍峰想跟校长说:我上句喊了毛主席万岁,你说我下句要说什么?校长肯定被孔绍峰问住。因为孔绍峰想好了,如果校长说孔绍峰下句要喊共产党万岁,孔绍峰就说你猜得不对,我要喊的是社会主义好。

实际上孔绍峰一句话也没有说,孔绍峰还没有傻到让校长下不来台。孔绍峰跟校长保证,再也不会做指出老师讲课中错误的事情,我一定要谦虚谨慎,一定要夹着尾巴做人。

并没有因此消除校长对孔绍峰的成见。上初中时孔绍峰已经有了很明确的人生目标:好好学习,弄个高中毕业文凭,回到村里当一名小学教师或者大队、生产队会计,不用体力就能挣工分,就能自个养活自个。那年月初中毕业不在夏季而在冬季,升学不考试,政策是“初中推荐、大队保送、高中复审”,说白了,谁上高中,谁不上高中,初中校长说了算。柳树营初中三个毕业班有一百五十名学生,上面给的升学指标是五十名。三个人中有一个可以升入高中。孔绍峰的想法挺天真,就算是校长说了算,但校长也得讲原则吧?德智体全面衡量,虽然孔绍峰上不了体育课,做不了课间操,但孔绍峰的“德”和“智”还算可以吧?先说“德”:从初一到毕业,孔绍峰一直管着教室门钥匙,不管冬夏春秋,也不管刮风下雨,孔绍峰都得第一个到学校,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冬天,孔绍峰还要为学生们生好火炉!一坚持就是好几百天!就凭这一点,谁能说孔绍峰的“德”不够格?再说“智”,哪次考试的成绩也没有低过全年级第三名!孔绍峰自认为能被推荐而成为一名高中生。那就离孔绍峰的人生目标大大进了一步。哪知道,孔绍峰没有被推荐。那年的阴历腊月二十三,北方人的小年,毕业典礼在新落成的校礼堂举行。校长在讲了一番“升入高中继续学习是革命的需要,回村参加农业生产劳动也是革命的需要”一番大道理之后,宣布了升入高中继续学习的人员名单。孔绍峰从头听到尾,也没有听到孔绍峰的名字。

孔绍峰心情不好,回到家连饭都吃不下,老爹听说了孔绍峰没被推荐上高中,舍着老脸去了平日里被老爹称为“三弟”的校长家中,跟校长说你那残废的侄子要是不多上几年学,一辈子就耽误了。你侄子因为没有被推荐,连小年的饺子都没吃!

第二天,去学校取毕业证,校长又给毕业生讲话,其中有一段显然是针对孔绍峰的。校长说,有的人,因为没有上成高中,难过的连二十三的饺子都没吃,孔绍峰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