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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只”字的含义 (2)

地告诉他,就是大年三十的肉不吃也没用,社会主义的高中,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孔绍峰听着有点不对劲,我怎么就成了资本主义的苗呢?校长讲话后,学生们散去,孔绍峰随着校长进了他的办公室。校长问孔绍峰:“有事情吗?”孔绍峰说,我想知道我为什么不能上高中,校长说谁上高中,谁不上高中,要德德智体全面衡量,你连体育课都上不了,起码“体”这一关你过不去吧?说“德”,你到处说上了高中,回村里当会计当老师,这不是宣扬“读书做官”又是什么?孔绍峰压根都没有想到回村里当会计当老师是做官。孔绍峰跟校长解释,我之所以想当会计想当老师,是因为我干不了庄稼地里的活,之所以要上高中,是因为村子里有人上了高中,还有那么多的初中生,我要不有个高中毕业文凭,就没有竞争力,社员们凭啥让我当会计当老师?校长说,你这么想问题就是自私。高中招生人数有限,总得有个标准,哪些人可以上,哪些人不可以上,就好比有一个面包,一个人吃了能饱肚,两个人吃了能顶饿,三个人吃就什么也不顶用了。你说,这个面包该几个人吃,该谁吃?那是一个灵魂深处闹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的年代。孔绍峰如果说这个面包该别人吃那就等于说自己在无理取闹,如果说这个面包该他吃,别人就会有饿死的危险。孔绍峰这样一个只顾自己不管他人死活的人,有什么资格上社会主义的高中?

这是孔绍峰成为不合格的地球理发员的直接原因。

这跟孔绍峰看到李云霞与郑宏在一起心里别扭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孔绍峰没有上成高中,但初中毕业后孔绍峰一直坚持自学,不但自学了高中的数学、物理,还自学了大学一级的微积分。自我感觉知识功底不比被推荐上了高中的人差到哪去。也就因此放不下当会计当老师的梦想。成为不合格的地球理发员的第二年,某个秋日,跟着一帮妇女给棉花整枝,一个大嫂告诉孔绍峰:在小学校当老师的她的小姑子因为生孩子请了产假,小学校要找一名代课老师。“你去找找大队书记,让他照顾照顾你,去小学校当代课老师。”收工后,黄昏时分,孔绍峰走进了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家里。书记姓高,论庄稼辈分,孔绍峰称呼他为“姥爷”。“姥爷”和他的婆娘正吃晚饭,没摆饭桌,土炕上铺了一块塑料布,塑料布上放着一个陶瓷盆,盆里是大米粥,很稠,不像孔绍峰家的晚饭,稀稀的玉米渣粥能照进月亮。陶瓷盆旁有一包点心,是槽子糕,两口子就着槽子糕喝大米粥!这生活水平,在柳树营肯定是独一份!孔绍峰猜测,槽子糕肯定不是书记自己掏钱买的,十有八九是哪个下乡知青孝顺的。孔绍峰走进屋子,喊了一声“姥爷”,书记看了孔绍峰一眼,说:“是雷震啊,找我有事?”孔绍峰没绕弯子,直截了当,跟书记说听说小学校要找一名代课老师?我想去。接着,孔绍峰跟书记说了他去当代课老师的优势。一共讲了三点。第一点:孔绍峰虽然没上高中,但不仅自学了高中功课,还自学了大学数学的部分课程;第二点,孔绍峰有自学经验,知道怎么记得牢记得快,这是上了高中的人不具备的;第三,孔绍峰胳膊腿不利索,在庄稼地里干活吃力,如果把代课老师的差事给他,孔绍峰会比别人更尽心。孔绍峰列举他的优势时“姥爷”一直没说话,等孔绍峰说完,“姥爷”说:“听你这话的意思,全村上千口人,你最胜任小学校的代课老师?”孔绍峰没摇头也没点头,心说,我的话说得够明白的。“姥爷”说:“我的看法跟你正好相反。全村上千口人,谁都可以去小学校当代课老师,唯独你不行。”孔绍峰问:“为啥?”“姥爷”说:“这不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在那里明摆着呢吗?你一瘸一拐走进教室,学生们尽顾了看你怎么走路了,哪还有心思上课?让你去当代课老师,不是误人子弟吗?”孔绍峰知道,就算他讲出大天来,姥爷也不会让他去小学校当代课老师,人总不能太自私了,不能做误人子弟的事情。后来孔绍峰听说,一个叫娟子的女孩去小学校当了代课老师。娟子由代课老师转为了民办教师,后来,又转成了公办教师。当然,这是后话。

就在孔绍峰当上麦场守护者没几天,又有了一次实现孔绍峰儿时梦想的机会:大队会计岁数大了,主动跟书记提出不干了,要支书找个年轻人,他带带年轻人。这消息是刘国庆告诉孔绍峰的,那老会计是他的叔伯大爷。刘国庆鼓励孔绍峰去找村支书,把大队会计的岗位占了。孔绍峰便再一次踏进了支书家中。心想,让我当大队会计,总不会因为我走路风摆荷叶误人子弟吧?孔绍峰也用不着再跟支书说让他当大队会计有哪些好处,因为上一次孔绍峰已经把自己的优势分析的八九不离十,虽然上一次是想当小学校的代课老师,这一次想当的是大队会计,两个岗位在工作性质上有所不同,但就文化水平和工作的专注度而言,在村子里,如果孔绍峰是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孔绍峰就是怀着这样的自信跟支书毛遂自荐要当大队会计的。哪知道,支书一句话就把孔绍峰的希望之火浇灭了,支书没说让孔绍峰当大队会计是误人子弟,支书告诉孔绍峰,大队也是一级政府,政府得讲究门面,大队会计是政府工作人员,那得有形象。让一个拐子当大队会计,本村老百姓会怎么看?外村的人会怎么看?公社领导会怎么看?支书一连提了三个怎么看,孔绍峰还没有想出答案,支书直接把答案给了出来:“人家会以为柳树营二村的人都死光了!”支书这话说得够分量,比上一次“全村上千口人,谁都可以到小学校当老师,唯独你不能”还够分量。孔绍峰不能因为自己想当大队会计就让天下人以为柳树营二村的人都死光了,灰溜溜的离开了支书家。

看到李云霞与郑宏在一起心里头别扭,跟没当成大队会计有直接关系。

那年,李云霞高中毕业回到村里,一天也没有到生产队上班,直接安排到大队接了老会计的班,不但当上了大队会计,还当上了村妇联主任。人家高中毕业,又遇到了老会计辞职的机会,这样的好事落在她的头上,孔绍峰有什么可嫉妒的呢?孔绍峰嫉妒的不是李云霞当上了村会计兼妇联主任,孔绍峰恶心的是她得到这样好事的手段。支书为啥把这样的好事给了李云霞?因为支书有一个独生子,叫高文化。高文化跟孔绍峰是小学、初中同学,长得挺好看,初中毕业没上高中,靠着他爹手中的权力和人际关系,到公社修造厂当了工人。给高文化提亲的不少,但高文化却一个也看不上,老娘终于忍不住,问儿子是不是心里头有人了,儿子就跟老娘说了心里话:他这辈子非李云霞不娶!高文化为啥有这想法?却原来这家伙早熟,上小学五年级时就看上了李云霞。那一年的“六一”儿童节,李云霞在学校操场上的主席台上跟十来个女孩表演花鼓舞蹈,穿了一身红,花鼓的鼓身和鼓槌的飘带也是红的,女孩们的鼓槌砸在鼓膜上,身子跳跃起来,现出好看的小腿……对,没错,高文化爱上李云霞是从看上她那好看的小腿开始的。从那一刻起,高文化就在心里发誓,这辈子要娶李云霞当老婆,否则就出家当和尚!儿子的这番心事难住了老娘。人家李云霞啥条件?父亲在天津当工人,母亲是裁缝,独生女,高中毕业,村里的一枝花,在部队当兵的,在城里当工人的,在公社当“八大员”的,都托门子走关系找到李云霞的老娘,争着当曹家女婿呢。人家李云霞再怎么挑,也不会选中只上到初中的高文化吧?高文化老娘把儿子的心事告诉了老公,当了十好几年村支书的高文化的老爹皱了半天眉头,长长叹了一口气,跟老婆说事在人为,死马当活马医吧。就在这档口,李云霞高中毕业,孔支书主动找上门来,说大队老会计年岁大了,不适合在大队干了,要找个接班人。想来想去,还就云霞合适。支书不会傻到直接跟李云霞老娘说两家结亲的事情。他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样的事情,得水到渠成。先把李云霞安置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慢慢施与好处,等待合适的机会,再找媒人上门提亲。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孔支书的如意算盘瞒不过乡里乡亲,庄稼人茶余饭后的闲话中就多了李云霞为什么刚从校门出来就当上了大队干部的议论,这样的议论进了孔绍峰的耳朵之中,孔绍峰就对李云霞的为人有了不屑:拿着脸蛋换来的位置,不光彩。当然,孔绍峰之所以心里头别扭,不只是因为李云霞与孔支书之间的交易,还想当然地想过,要不是村子里有李云霞这么一个脸蛋好看还上过高中的人,说不定大队会计的职位就是孔绍峰的。

还有一点孔绍峰自己也觉得有点那个:郑宏那家伙是个盗草贼,李云霞跟一个两面派、阴阳人在一起那么高兴,她就不怕让他骗了。可她让他骗了,又与孔绍峰有啥相干?

从麦田回到家,吃过早饭,孔绍峰就到厢房里睡觉。一般会睡到晌午吃饭的时间。可那一天,孔绍峰躺下没多久,还没有睡着,忽听母亲在窗外喊孔绍峰:“韶峰,起来,云霞找你!”迷迷糊糊,孔绍峰却听得清楚:“云霞找你!”全村上千口人,有几个叫云霞的?就算除了李云霞还有张云霞、李云霞,可孔绍峰知道的只有李云霞。她怎么会来找我?她找我有什么事情?

孔绍峰答应着,赶忙穿好衣服,从厢房屋走了出去。阳光洒满院子,孔绍峰看到,院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方格褂子蓝色学生裤的女孩子,正是孔绍峰的初中同学李云霞。孔绍峰还没开口,李云霞走过来,说耽误你睡觉了吧?别睡了,支书找你。却原来是孔支书找孔绍峰。孔绍峰有点纳闷,想不明白孔支书为什么会找他。正如孔支书所说,村委会也是一级政府,村支书是村里的最高领导。村支书找一般群众说事,大多不是啥好事情。要么,是因为家庭邻里纠纷,村支书要做调节工作;要么,是有人向村支书反应某某有不良行为,支书要对其进行思想教育或者是对某件事情进行询问。孔绍峰犯病的不发,犯法的不做,支书找他何干?孔绍峰问李云霞,孔支书找我有啥事?一旁的母亲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儿子,又把目光对准了李云霞。那意思是问:孔支书找我家雷震有啥事?李云霞说:“反正不是坏事。你跟我走就是了,支书在大队部等着你呢!”母亲听说支书找孔绍峰不是坏事,支书还在大队部等着呢,催促儿子:“别让支书等急了。”

从孔绍峰家到二大队队部,走的是“之”字型的路,先出门左拐走一条东西方向的街,约莫有一华里长,再穿过两条南北方向的胡同,出胡同再左拐,沿着大南街东行一华里,才到路北的二大队队部。

二大队队部是一处四合院,从一个门楼进入。大队部办公室在四合院东南角。四合院的北面还有三间草房,当仓库用,仓库保管员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五保户。大队部办公室里面,靠着窗户是一铺土炕,挨着土炕,摆着李云霞的办公桌,靠北墙,是文件柜,文件柜和办公桌之间,是李云霞平日坐的椅子。李云霞带着孔绍峰走进办公室,孔支书正坐在李云霞的那把椅子上看报纸。李云霞跟孔支书汇报:“姜韶峰来了。”孔支书放下报纸,指了指土炕,说:“坐,坐下说。”

屋子里只有一把椅子,孔绍峰坐在土炕的炕沿上,面对着孔支书。李云霞靠西墙站着。孔绍峰没有问孔支书找他有什么事情。因为这话多余。孔支书问孔绍峰:“眼下干啥呢?”孔绍峰如实回答,在看机井。孔支书说:“看机井这活能干几天?不给小麦浇水,你就失业了。大队党支部考虑到你的实际情况,想给你安排个合适的活,你在生产队上一天班记几个工分,在大队上班也同样记几个工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每天都记工分。”孔绍峰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庄稼地里的好多活我干不了,如果哪一天队长给我派不出活来,我就赚不来工分。虽然孔绍峰劳动一天,只能赚壮劳力一半的工分,但实际上孔绍峰创造的价值连壮劳力的三分之一都不够!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一年到头,赚的工分还不够自己的口粮款。如果孔支书说的是真的,到大队来上班,每天都给他记工分,每天记五个工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年就是一千八百个工分,就够了自己的口粮款,孔绍峰也算得上真正的自食其力了。孔绍峰心里兴奋,表面上却很平静,跟孔支书说:“谢谢大队党支部对我的照顾,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胜任。”孔绍峰本来想说,别让社员们认定我是受照顾的,不能白给我记工分。大队不能养闲人。可这么说又显得孔绍峰不识好歹,便跟孔支书客气了。

在离孔绍峰们村几百华里的地方,有个叫小靳庄的村子,挺重视用无产阶级的思想占领阵地,办起了农民政治夜校,还设立了通讯报道员。孔支书说公社刚刚开了会,传达了上级要求:各村都要办农民政治夜校,都要设立通讯报道员。办政治夜校得有老师,孔支书想到了孔绍峰。他没说是因为孔绍峰干庄稼地里的活吃力,只说孔绍峰肚子里有点文化水。他竟然说孔绍峰肚子里有点文化水!孔绍峰想,他肯定还没有忘记先前两次孔绍峰找他,毛遂自荐当小学校的代课老师和大队会计那两档子事情,他还没有忘记孔绍峰毛遂自荐时列举的自己的优势。

孔支书说,孔绍峰,听云霞说你上学时就在报纸上发表过稿子,这在咱们村可是独一份,大队政治夜校老师是你的了,村通讯报道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