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深夜,谁按响了门铃>第四章 我们为了追求美 (3)

第四章 我们为了追求美 (3)

的错误。孔绍峰觉得,公社广播员郝大姐有恋爱经验,看问题看得比较准,他可以把心中的烦恼讲给她听,让她帮他分析分析,李云霞跟他说那番话时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她那番话究竟有没有特殊的含义。

孔绍峰是去公社广播站送稿子时跟郝大姐说了他的烦心事的。孔绍峰讲他和李云霞的故事时,郝大姐没有插话,孔绍峰请郝大姐帮孔绍峰分析分析李云霞的心理。郝大姐的第一句话让孔绍峰听了很不舒服。郝大姐说:“我觉得你有点精神过敏。”

精神过敏?郝大姐说孔绍峰神经不正常?孔绍峰看着郝大姐,那意思是问,我怎么精神过敏呢?郝大姐看出了孔绍峰的心思,说:“兄弟,我说话你别不爱听。你想啊,人家李云霞跟你说了,她想上大学。既然人家要离开家乡,她怎么会考虑在家乡找对象?退一万步,就算她上不了大学,还留在家乡,她那么高的眼光,会找个庄稼人一起过日子吗?更何况……”郝大姐的话说到这里突然就顿住了。孔绍峰知道,她怕说下去对孔绍峰有刺激作用,她省略掉的语言十有八九跟孔绍峰的身体缺陷有关,或者“更何况你连合格的庄稼人都不够格。”

郝大姐分析的结果,说李云霞之所以跟孔绍峰说那番话,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话赶话随口那么一说,跟感情跟将来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是孔绍峰神经过敏,往那方面想;要么,是为了更好地利用孔绍峰,比如以后再有到公社、区里或者县里开会的机会,孔绍峰会更用心地给她写发言稿。那样,她就会在更多的人前露脸,就会有更大的干部记住她。那样,推荐、保送上大学的把握就更大。

郝大姐的一番分析如同大冬天从头到脚被浇了一桶冷水,让孔绍峰从心里发冷。发冷不光是因为郝大姐彻底否定了孔绍峰残存的对李云霞和他的关系的美好想象,更是因为否定了孔绍峰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盼。

走出公社广播站,心情沮丧到了极点。穿马路时,一辆手扶拖拉机停在孔绍峰跟前,喊了一声:“想啥呢,小心车!”孔绍峰抬起头,却是小学、初中同学,当麦场守护者时的搭档,好朋友刘国庆。那家伙眼下在大队当拖拉机手,每天从公社砖厂拉砖往城里的建筑工地送。这会儿,车斗里是空的。已是黄昏时分,刘国庆把手扶拖拉机停在路边,跟孔绍峰说:“咱哥俩好长时间没在一起了,下馆子,我请客。”马路边有一家小饭店,经营炒饼、油条之类的家常小吃。孔绍峰知道,刘国庆在大队开手扶拖拉机,除了每天记十个工分,往城里送砖,每天还有两元钱的补助。这家伙有钱,请他下次馆子,应该。

孔绍峰和刘国庆进了路边那家名为“好再来”的小饭店。刘国庆让孔绍峰点菜,孔绍峰也没有客气,点了两荤两素。边吃边聊,刘国庆说孔绍峰看你情绪不佳,碰到了啥着急着窄的事情跟我说说。孔绍峰跟刘国庆无话不谈,没有保密的事情。跟表姨给他介绍的对象吹了之后,刘国庆喜欢上了大队养鸡场的一个叫桃花的姑娘,他连跟桃花在一起的细节都跟孔绍峰说过,孔绍峰还有啥不能跟他说?孔绍峰便把李云霞跟他说的那番让他劳神费心睡不着觉的话以及郝大姐的分析一股脑说给刘国庆听,刘国庆还没有听完,用手摸了摸孔绍峰的脑袋,说你没发烧吧?没发烧怎么会胡思乱想?怎么可能呢?你怎么会想到李云霞会对你有意思?你可千万别往那方面想,想不通容易得病,你本来腿脚就不利索,精神再不正常,非得走了翔翔那条路不可。

刘国庆说的翔翔是柳树营二大队第三同生产队的人。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肯吃苦,乡亲们都说他是个好庄稼把式。可就是这么一个被乡亲们一致看好的小伙子,竟然把自己身上裹上棉被,再倒上煤油,用打火机把棉被点着,活活把自己烧死了。为啥他要烧死自己?因为精神不正常了,得了精神病。为啥得精神病?因为一个叫兰菊的姑娘。兰菊姑娘从燕山市到柳树营二大队插队,住在堂兄堂嫂家。冬日里,兰菊和堂嫂在厢房屋里加工苇草帘子,翔翔去串门,坐在门槛上看兰菊干活,讲故事给兰菊听。翔翔很会讲故事,听到逗笑的地方,兰菊会笑出声。兰菊长得好看,笑的时候模样更迷人,声音会银铃似的。翔翔就被兰菊的模样和笑声迷住了,每天去兰菊堂兄家。哪天见不到兰菊,丢了魂一般。后来,兰菊回到了城里,翔翔也离开了家,偶尔回来一趟,跟人说他到了市政府给市长当秘书,过年就跟兰菊成亲。失踪了两年后再回到家,翔翔不再出门,没有多久就把自己烧死了。

刘国庆以翔翔为例,警示孔绍峰别想入非非,并不是小瞧孔绍峰,而是真的为孔绍峰担心。正如他所说,孔绍峰本来腿脚不利索,肢体残疾了,如果神经再受刺激,肢体残疾并精神残疾,那就应了小学二年级时外号叫“男霸天”的大叔对孔绍峰的预言:长大只能当造粪的机器。恐怕还是个对社会有害的造粪机器——假如孔绍峰因为精神受了刺激而成为孔绍峰们当地人习惯称呼的“武疯子”!

别的自信孔绍峰不敢说,但不会因为琢磨李云霞的心理而让自己的精神受到刺激。孔绍峰很有自知之明,更何况在李云霞跟他说那番耐人寻味的话之前他没想过做梦娶媳妇的事情。就算如郝大姐和刘国庆分析的那样,李云霞是在利用孔绍峰,或者是随口那么一说,孔绍峰真的是神经过敏了,孔绍峰也不会走翔翔走的那条路。实际上,孔绍峰并没有把郝大姐和刘国庆的规劝放在心里,也没有再琢磨李云霞跟他说的那番耐人寻味的话到底包含着哪些意思,孔绍峰仍然一如既往地写了稿子去找李云霞盖章,仍然找机会为她挣表现贡献自己的才能,不光是帮她写会议上的发言稿,还挖空心思搜集她在作计划生育工作时的点点滴滴,写了一篇《说粗话的大姑娘》的稿子。那年代发表稿子不给稿费,一稿多投不算违规,孔绍峰想的只是,见到那篇稿子的人越多,就会有更多的人知道某某大队有个叫李云霞的大姑娘多么能干,就会有公社领导关注她。就如孔绍峰跟李云霞说的,孔绍峰乐意为他人做嫁衣裳。孔绍峰把稿子用复写纸誊了好几份,不但送到了公社广播站,还寄给了县广播站、地区报社和省报社,甚至连《中国青年报》、《中国妇女报》也寄了。不知道为什么公社广播站没播那篇稿子,县广播站却播了。村里好多人听到了县广播站播出的那篇稿子。

一天,孔绍峰正在栖身的茅草屋备课,忽听门外有人喊:“孔拐子,你给我出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语气中有火药味道。孔绍峰放下手中的钢笔,走出茅草屋,见门前站着初中同学张梅梅。那丫头叉着腰,怒目而视,像是一口把孔绍峰吞进去。看见孔绍峰,破口大骂:“孔拐子,你缺了八辈子德了,你这辈子是瘸子,下辈子成瘫子。”孔绍峰有点莫名其妙,怎么惹了张梅梅?她发的哪家子羊角风?

在孔绍峰家从二大队界搬到六大队地界住之前,孔绍峰和张梅梅住对门,中间隔着一条乡间土路。孔绍峰和她从小学一年级就同学,有两年还同桌,她对孔绍峰挺关照,特别是轮到值日那天,她把书包塞给孔绍峰,让孔绍峰在一边呆着,不让孔绍峰干活,说孔绍峰干活给他们添乱。

孔绍峰有个毛病,吃过早饭后要到自家茅房,为的是把肥料留在家里。孔绍峰家茅房在院墙之外。小学二年级的一天,吃过早饭,习惯性去茅房,刚跨过院墙的门槛,忽听有人喊他。孔绍峰听出那人是张梅梅。因为内急,没搭理她,径直朝茅房走去。进了茅房,褪下裤子刚蹲下,却见茅房口站定一人,正是张梅梅。那时候孔绍峰已经有了很强的害羞意识,一个同龄的女孩站在茅房口看着孔他,拉不出屎尿不出尿,孔绍峰赶忙轰章梅梅:“你快走,快走,别站在这里。”张梅梅没有马上离去,捂着肚子跟孔绍峰说:“我肚子疼,今天上不了学了,你给我请个假。”孔绍峰答应着:“知道了,知道了,快点走。”到学校,却忘了给张梅梅请假,老师点名,点到张梅梅时没人答应,孔绍峰才想起张梅梅让他给她请假的事情。老师管孔绍峰要张梅梅写的请假条,孔绍峰说没有请假条,我上茅房时她来找我的。就有同学笑话孔绍峰,说孔绍峰不值钱了,那家伙让女的看了。

走入社会后张梅梅却不那么清纯了,说话很野,跟男人开玩笑满嘴的脏话,什么人多地少不够做,地少人多做不过来……这样的语言书本上都没有。初中毕业在生产队上了两年班,到公社砖厂食堂当了炊事员,跟一个离过婚的男人有了那事。李云霞知道张梅梅有身孕时,张梅梅的肚子已经鼓了起来。未婚先孕,明显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李云霞要张梅梅去县医院做引产手术,张梅梅把李云霞骂了个狗血喷头。

孔绍峰那篇吹捧李云霞的小通讯,写了李云霞是如何克服困难,做通了张梅梅的思想工作的。张梅梅肯定是听了县广播站的广播才来找孔绍峰算账的。张梅梅认为孔绍峰破坏了她的名誉,非得要孔绍峰给她挽回影响。孔绍峰跟她说,我没有破坏你的名声,我只是以事说事。张梅梅说:“要不你怎么瘸呢,你尽干没屁眼的事情。你为了抬举李云霞诬陷别人,你图个啥?就是男人都死绝了,她也不会让你日!”张梅梅这话说的够粗的,院子里来了不少看热闹的左邻右舍的乡亲们,孔绍峰脸上有点挂不不住,生怕张梅梅来找孔绍峰闹这件事情传到李云霞耳朵里。当初,孔绍峰写了那篇稿子去找李云霞盖章时,要不要往上面盖章,要不要签上“情况属实”,李云霞有点犹疑,跟孔绍峰说:“表扬我的稿子,我往上盖章不好吧?”孔绍峰跟她说:“有啥不好?我没瞎编,谁能说啥?你别小看这篇稿子的作用,你再怎么表现,别人不知道,还不是白表现?我这篇稿子发表了,那就会有更多更大的干部知道在这个地球上有个叫李云霞的人。大学招生,不推荐不保送你,那就没天理了。”孔绍峰这番话让李云霞消除了担忧,在稿子上盖了章,并亲笔在每份誊写的稿子上都签上了“情况属实!”只是孔绍峰和李云霞都没有料到,张梅梅会认为这篇稿子损坏了她的名声,来找孔绍峰算账。

孔绍峰跟张梅梅赔了不是,答应给县广播站联系,声明那篇稿子有虚构的成分,张梅梅才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孔绍峰家院子。孔绍峰怎么会给县广播站说那篇稿子是虚构的呢?那上面盖着大队的公章,注明“情况属实”呢。跟张梅梅那么说只是权宜之计,先把她糊弄走,让看热闹的离开。孔绍峰相信,过些日子,张梅梅就把这事淡化了。哪知道,更严重的后果还在后面。

当天黄昏,郑宏到了孔绍峰家,说孔支书找孔绍峰有事,在家里等孔绍峰呢。孔绍峰赶紧随着郑宏到了孔支书家里,孔支书坐在椅子上,抽着烟,见孔绍峰和郑宏进来,孔支书把烟屁股捻灭,放在烟灰缸里,朝郑宏挥挥手:“郑宏,你先忙去吧,我跟雷震聊聊。”郑宏走了,屋子里只剩下孔绍峰和孔支书。孔支书问孔绍峰:“这段时间都忙啥呢?”孔绍峰说,也没忙啥,备课,采访,写稿。孔支书说:“我听说你给李云霞写了一篇稿子惹了麻烦了?”孔绍峰实事求是:“也没啥,就是张梅梅有点生气。”孔支书说:“你呀,太年轻,写稿子,怎么能因为拔高一个人而贬低一个人?再说,你在稿子中说别人的隐私,人家骂你是轻的,换了旁人,说不定会跟你拼命!”孔支书的话说得孔绍峰毛骨悚然,说:“这次是个教训,不会再有了。”孔支书说:“今天找你来,就是跟你说这个事情。自从让你当夜校的老师兼通讯报道员,你很认真,也很有成绩,你写的稿子上了地区报社,让全地区的老百姓知道了柳树营二大队。跟你的努力分不开。但是,社员们对大队设专职的夜校老师和报道员很有意见,说这是大队养闲人,增加社员负担。社员们的意见大队党支部不能不重视。

孔绍峰听着有点不对劲。

孔支书接着说:“当然,也不是群众说什么大队党支部都采纳,当初,让你当农民夜校教师和通讯报道员,是以为你能按大队党支部的意图说话办事。通讯报道员就应该是大队党支部的喉舌。可公社大院有人跟我反应,你跟大队党支部不是一条心,明理暗里说大队党支部的不是,这样,大队党支部不是拿公分给自己找对立面吗?从明天起,大队不给你记公分了,你也不能用大队通讯报道员的名誉写稿子了。”

孔绍峰没想到,一篇表扬稿会让他失去每天五个工分,风吹不着,雨琳不着,还挺有成就感的差事。当然,让他失去这份没差的原因不光是他写了那篇稿子,更主要的是,他昔日的老师刘志文跟孔支书说了他孔绍峰跟大队党支部不一心。啥叫跟大队党支部不一心?说白了,不就是私下里议论过孔支书吗?说他假公济私,把老百姓当傻瓜糊弄?可孔绍峰不能央求孔支书再给他一次机会,那样做,会让人家认定没有君子不养小人。孔绍峰不想当小人,更不想因为他的存在而成就哪位君子。

孔绍峰扭回头,刚走到屋门口,孔支书叫住了他:“你等等。”

孔绍峰把身子转了回来,面对着孔支书。孔支书看着孔绍峰,说:“我听说你对李云霞有想法?跟你说啥好呢?人贵有自知之明,就凭你?还敢对人家李云霞有想法?那不是痴人说梦吗?给你个忠告,你可以想娶老婆的事情,但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别做给庄稼人茶余饭后添笑料的事情。”

孔绍峰的脸上火辣辣的,仿佛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