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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什么来什么，也许，哈哈镜室的设计者为了让人们在照过哈哈镜之后回归真实的自己，在那些凹凸镜之后摆放了一面平面镜，也是一米宽两米高，孔绍峰在那面镜子前站了两秒钟，突然意识到，对着这面镜子走来，看镜中的自己是怎么抬脚怎么落脚的，不就知道了自己走路的姿势到底是啥样的吗？于是，孔绍峰对着那面镜子走了二十个来回，先背对着镜子走到几米外的墙角，再转过身，对着镜子走去……走出哈哈镜室，孔绍峰从来没有像那一天那样瞧不起自己，那面平面镜告诉了孔绍峰一个严酷的事实：这辈子完了。

孔绍峰给李云霞讲了他对着哈哈镜走了二十个来回后的感想。

“所以，你比一般人更勤奋，更用功。没上高中，自学了高中功课，还自学大学功课，你写的稿子，公社广播站给播，县广播站也给播，连地区报社都给登。谁能说有一天你写的稿子上不了省电台、省报社？这些，别说咱们村，就是全公社，全县，恐怕也没有几个人做得到。”李云霞显然是安慰孔绍峰：“要相信李白的话，天生我才必有用，看看历史，哪个成功的人没有经历过坎坷？”

“我是普通人，哪能跟那些成功人士比？要说天生我才必有用，那也不见得。有人说逆境出人才，纯属胡诌，从逆境中出来的人才有几个？在逆境中毁灭的人才肯定比奋斗出来的人才多得多。不错，我不想让自己这辈子完了，来世上这么一遭，总得挣扎挣扎。我意识到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后，还是不甘心的，要不，我也不会那么用功学习。满指望着学习好，能当个老师、会计啥的，可在现实跟前，我只是被人同情怜悯的对象。”

李云霞安慰孔绍峰：“你也不能这么悲观，你才多大呀，人生的路还长着呢。”

孔绍峰说：“当然，我不会自暴自弃，我要树立起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我甚至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将来也许能对社会有所贡献。但是，一般人所向往的美好的事物，我就不去想了，空悲切，白了少年头。”

“你这话啥意思？一般人所向往的美好事物，你为什么不去想？”李云霞问。

话说到这里，来电了，屋子里虽然用的只是十五瓦的电灯泡，但亮度还是能看得清彼此的表情。只因为能看清彼此的表情，孔绍峰反倒没有勇气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其实，孔绍峰所说的一般人向往的美好事物，并不那么复杂，其中应该包括孩子老婆热炕头。但这话在灯光的照耀下还真不好意思说出来。孔绍峰转了话题：“来电了，可以写了。”李云霞不高兴：“我最讨厌有人跟我说半截话。你要不把话说完，我就不让你给我写讲话稿了。”孔绍峰说：“我说出来，你肯定会笑话我。”李云霞说：“你我认识这么长时间，我啥时候笑话过你？”

认真想来，孔绍峰和李云霞从上小学就认识，初二时还在一个班，虽说在孔绍峰心里人家很高傲，不是孔绍峰类可以随便接近的，但有一点她说的对，还真想不出在什么事情上，哪个时间点上她笑话过孔绍峰。也许，上学时他们打交道少，孔绍峰没有给她笑话他的机会，自从当上农民夜校的教师兼村级记者，跟她打交道多了，也没有看出她瞧不起他的意思，尽管有不少人认为孔绍峰能每天挣五个工分是因为没有君子不养小人。

孔绍峰跟李云霞说，你没有笑话过我，那是因为我没有做出让人可笑的事情，或者说出让人觉得可笑的话。如果我说出了啥是一般人所向往的美好事物，你肯定会笑话我。李云霞说你还没有说出来，怎么知道我会笑话你？孔绍峰便豁出去了，让她笑话一回又如何？于是，孔绍峰告诉李云霞，比如成家立业，追求美好的爱情。这是一般人所向往的美好事物吧？我能去想吗？能想，但越想越痛苦。

李云霞说：“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比旁人差哪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追求美好的爱情，你为什么就不能成家立业？”这是孔绍峰长到二十岁听到的最动听的语言。孔绍峰很感激李云霞，不管她真的是如此认识的还是用这样的话安慰他，孔绍峰都很感激她。孔绍峰说谢谢，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跟我我也可以追求美好的爱情，也可以立业成家。可理想与现实总是有距离的，我可以想，但能不能做得到，那又是另一回事情了。这是孔绍峰的心里话。在那时候的孔绍峰看来，女性是神圣的，爱情神圣的，成家对孔绍峰而言难于登天。

李云霞说：“你别自己贬低自己，你是腿脚有毛病，但这不应该成为你追求美好事物的心理障碍。”

孔绍峰心里说，别唱高调，我要说想跟你搞对象，你还不得跳起来跑出我的小屋？

李云霞说天太晚了，我得走了。孔绍峰意识到她是怕沿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会让两都难堪。孔绍峰看看窗外，天已经很黑了。从孔绍峰栖身的小屋到她家，要走两条街，穿两个胡同，胡同里没有电灯。一个女孩子，独自穿过那两条胡同，孔绍峰还真的不放心。孔绍峰下了土炕，要送李云霞回家。李云霞没阻拦。走出孔绍峰栖身的小屋，出院子，拐向东西方向的乡间土路，几分钟后，拐入第一个胡同，胡同不宽，也就只能并排走两个人。李云霞突然说：“等我一会。”孔绍峰和她都站住了。却原来，李云霞内急，就在孔绍峰身边蹲了下来方便。孔绍峰做梦都不会想到，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竟然当着同龄男人的面方便，虽然因为天黑掩盖了她的表情，但水流冲击地面那种特别的声音很是刺耳。李云霞站起来，拉上裤子，说：“走吧！”语气平缓，听不出有半点不好意思。这里离她家也就一里来的路程，难道她坚持不到家？这再一次让孔绍峰去想他在她的心目中到底算不算男人。假如今天跟她相伴而行的不是孔绍峰这个走路风摆荷叶被一个石子就绊个跟头的人，而是身强体壮的棒小伙子，她会在离这个男人一尺远的地方褪下裤子蹲下来方便吗？她就没想她的举动会对生理正常的男人有刺激作用？不说在二大队，就在全公社，李云霞也算得上漂亮，要不，孔支书的儿子高文化也不会对她情有独钟，郑宏肯定也对她朝思暮想。要是换了高文化或者郑宏遇到今天的这件事情，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或他会不会以为李云霞这样做是在表白自己已经把他当成了未来的丈夫？然后，他和她会不会在胡同里借着夜幕的掩护亲热一番？

孔绍峰这么分析不无根据，李云霞哪能放肆到当着不相干男人面如此方便？她一定把她身旁的男人当成了未来与她同床共枕的人！李云霞总不会把孔绍峰当成太监吧？或者相信即便孔绍峰有歹心，也奈何不了她，因为孔绍峰要对她图谋不轨，她会一掌把孔绍峰推倒。

不管李云霞把孔绍峰当成了将来与她同床共枕的男人还是把孔绍峰当成了太监，孔绍峰都不能表现出对她的举动有丝毫的质疑。继续朝前走，只是谁也没再说话，出了第一个胡同，穿过一条街，进入第二个胡同，从第二个胡同出来，右拐西行，到了李云霞家门口，孔绍峰对李玉霞说，你进门吧，我等你进了院子再回。李云霞说：“这大黑的天，让你自个回去我不放心，要不，我送你回去？”孔绍峰说：“你送我回去，我还得送你回来，放心吧，我又不是第一次这么晚走胡同。”

孔绍峰差点就说出来：“要不，你送我回家就别回来了。”当然，只是在心里冒出来的歹念，可不敢说出来。李云霞没再坚持往回送孔绍峰。她家的院门虚掩着，推开门，转过身，朝孔绍峰挥挥手：“走吧，你走了，我好关门。”

那天夜里孔绍峰失眠了。

孔绍峰虽腿脚不利索，但作为一个男人，七情六欲一样不少。今天发生的事情无法让孔绍峰不得不好好琢磨琢磨李云霞这个人，琢磨琢磨她跟孔绍峰说的那些话，她在胡同里的举动于孔绍峰有没有特别的意义。敢情琢磨一个女孩子的心事是比解微分方程还难得多的事情，想了大半夜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孔绍峰为啥这么折磨自己？李云霞是个什么样的人跟孔绍峰有啥关系？你还想让人家做你老婆怎的？那可真是做梦娶媳妇。明白了这一点，孔绍峰迷迷糊糊睡了。

李云霞参加县里召开的计划生育座谈会回来那天晚上，又来到孔绍峰栖身的小屋。她给孔绍峰带回了一件礼物：带塑料皮的笔记本。说是专门到百货商店给孔绍峰买的，为了感谢孔绍峰给她写了发言稿。孔绍峰问她发言的效果怎么样，她说好极了。孔绍峰问，从哪里体现出好极了？李云霞告诉孔绍峰，她发言后回到座位上，坐在邻座的公社党委副书记跟她说不错不错，挺好挺好。散会后，县妇联的主席还跟她打招呼呢！听了李云霞这番话，孔绍峰就明白了，这丫头实际上是个虚荣心很强的人。这也难怪，她没有经历过孔绍峰所经历过的被侮辱、被欺负，生活在优越的家庭环境中，人生的路走得那么顺畅，凡事好往好处想，正是对人生充满憧憬的年龄，怎么会没有虚荣？

人人都有虚荣，从某种意义上说，虚荣也是前进的动力呢。如果一个人连虚荣心都没有，那就很少有什么事情能够吸引他，那也就没有了前进的动力。只是虚荣心不要太强，虚荣也要建立在奋斗的基础之上。生活的经历还让孔绍峰认识到，别人的虚荣心是可以利用的，虚荣心也是人生的一种需求，如果你有能力满足他人的虚荣心，你就有可能从这种为他人提供满足的过程和结果或多或少的得到你期望得到或者本不期望但却意外得到的对你有用的东西。当时孔绍峰就想到，也许，李云霞的这种虚荣心是可以好好开发有效利用的。孔绍峰问李云霞，是不是很在意当官的对她的评价？李云霞也不隐瞒，说，那当然了。当官的对你看法怎么样，对你的前途有很大影响呢。孔绍峰说，这么说你不满足于当大队会计，妇联主任，对人生有更高的期盼？李云霞挺是神秘的看了看孔绍峰，说：“我跟你说了你可别跟旁人说。这个世界，我最相信你，有些话，跟父母都不说，但我乐意跟你说。”

李云霞这番话让孔绍峰有受宠若惊的感觉。试想一下，一个女孩子，肯把不能跟父母说的话跟你说，把你当成这个世界上最可信赖的人，你在他心目中占着怎样的位置？她在心中是怎样定位你跟他的关系的？孔绍峰跟李云霞保证，绝对不会让第三人知道。李云霞便把心中的秘密告诉了孔绍峰：“我的目标是上大学。”这话并没有让孔绍峰吃惊。李云霞是柳树营二大队唯一一个上过高中的人，她怎么能屈就在庄稼地里呆一辈子？以往，孔绍峰和她聊起初中同学谁混的不错，她最羡慕的要么是顶替父亲进工厂当了工人的，或者当兵后提了干的，被保送上了中专的……论长相，论文化水平，她不比那些人差，所以，她把阶段性的人生目标定在上大学上。大学毕业就是国家的人了，社会地位要比顶替父亲进工厂当工人、被保送上了中专、当兵后提了干部的人高得高。如果说在柳树营，谁该有这样的人生目标，李云霞当之无愧！孔绍峰说：“那你得多看点书。”李云霞说：“在学校学的那点东西都还给老师了，反正上大学也不考试，只看表现，我要做的，就是争表现。”这才是李云霞的心里话。她真的把孔绍峰当成这个世界上最可信赖的人了，连这样的话都跟孔绍峰说，她就不怕孔绍峰跟旁人说这丫头是个野心家？要是别人跟孔绍峰说这样的话，孔绍峰肯定恶心地反胃，可这番话从李云霞嘴里说出来，孔绍峰听着却挺舒服。人家信任他，把他当成最可信赖的人，才跟他说心里话呢。

孔绍峰说：“要那样，你有捷径可走，用不着劳神争什么表现。”

李云霞问：“啥捷径？你跟我说说呗。”

孔绍峰说：“嫁给孔支书的儿子高文化呀。别看孔支书级别不高，但推荐谁上大学，全凭他一句话。”李云霞锤了孔绍峰一拳：“人家跟你说正经的呢，你开啥玩笑？”孔绍峰说：“怎么是开玩笑？我说的是很有道理的。”李云霞说：“可我看不上高文化。总不能先跟他结婚，上了大学后再离婚吧？”

看来，李云霞还是讲究原则的，不会因为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孔绍峰说：“那我可以为你争表现做点什么？”李云霞说：“你给我写发言稿，让我在公社副书记跟前露了脸，就是帮了我，以后有这样的事情，你还得帮我。”孔绍峰说：“我乐意为他人做嫁衣裳。”李云霞问：“啥意思？”孔绍峰说：“你上了大学，跟哪个同学谈上了恋爱，嫁到城里，我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吗？”李云霞说：“你怎么会这么想？你为什么不做好准备呢？”李云霞这话说的孔绍峰云里雾里，想问她这话啥意思，人家挑开小屋的门帘，说了句：“再见”。走了。

如果说孔绍峰就是从那天起对李云霞想入非非的，谁敢说不是她误导了孔绍峰？但让孔绍峰相信她那句“你为什么不做好准备”是暗示孔绍峰也许将来他们会成为恋人，还是缺乏充足的依据。也许，她那句话根本与将来无关，更跟感情无关，只是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可她为什么偏偏在那种场合随口说出那么一句话？如果联想到她曾跟孔绍峰说过的她把他当成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信赖的人，不能跟她爹娘说的话可以跟他说，把最秘密的心事告诉了他，她那句话难道就没有特殊的含义？

孔绍峰能不能请求她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怎样才能知道她那句话究竟有没有特定的含义？孔绍峰还真没有勇气当面问她。可要弄不清楚她那句话的真正意思，孔绍峰会很苦恼。于是，孔绍峰犯了一个本不该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