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家坨地区大中专招生报名点设在区高中。
高小菊是柳树营公社初中设立后的第一届毕业生,毕业那年,高中招生不实行考试,“初中推荐,大队保送,高中复审”。“大队保送”和“高中复审”都是虚的,只有“初中推荐”是实的,初中两年,高小菊一直是老师宠爱的好学生。那届毕业生有三个班,不多不少一百五十名学生,被保送到肖家坨中学读高中的只有三十人。那时候,肖家坨工委管辖肖家坨、柳树营、黑坝三个公社。柳树营公社人口最少,毕业生也最少,分到的升学名额自然比其他两个公社少。柳树营公社下辖十五个大队,高小菊是解放以来柳树营第三生产大队第一个上了高中的女生。
高小菊在这个校园里度过了两个寒署,多少次进出学校大门,心情从来也没有像这一次不平静。
高小菊骑着自行车进入母校,把自行车放在存车棚,找到了门口挂着“高校招生报名处”牌子的那间屋子。门是开着的,高小菊直接走了进去,里面摆了三张桌子,每张桌子后面有一名工作人员,都是临时从肖家坨中学抽调的老师。这三个老师高小菊都认识,其中那个姓陈的老师还给她上过课。高小菊很有礼貌地跟三个老师打过招呼,说我来报名。陈老师把报名登记薄往前推了推,问高小菊带笔没有,高小菊说带了。高小菊看了看报名登记表上那些人的名字,大都认识,多一半是她的高中同学。她还在登记表上见到了她初中老师刘志文。他今年有二十八岁了吧?都成了家了,还要考大学。高小菊对刘志文心生敬佩,又隐约有一点担心:刘志文可是能人,语文教得好,文章写得好,如果报名的人中这样的人多了,谁能竞争过他们?高小菊接着往下看,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赵小玲。初中两年,两人同桌,高中时虽不同桌,却是一个班,赵小玲表面上跟她会亲姐俩似的,暗地里跟她较劲,生怕她混得比她好。这一次,看看谁能走出柳树营?
高小菊还想往回翻,看看她的熟人中还有谁报了名,陈老师提醒她:“把自己的情况填好就行,关键还是要看自己,我跟你说,就你的实力,一定行。”受到老师的鼓励,高小菊信心陡增,拿出笔,在报名登记表上写下了姓名、年龄、成分、学历、政治面貌。最让她自豪的,是政治面貌这一栏填写的内容,一张登记表上有十几个人,每个人都在这一栏里写两个字,要么是“团员”,要么是“群众”,就连她崇拜的刘志文老师,政治面貌竟然是“群众”,而她在那一栏里填的是“党员”!这一年高小菊21岁,已经是有一年党龄的党员了,别说是在柳树营公社,就是在在燕南县,这么年轻的党员能找出几个?
高小菊填好表,把登记薄挪到老师跟前:“老师,你看看,这么填中不中?”
老师浏了一眼高小菊填写的内容,说:“没问题。回家安心复习,我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高小菊回转身,走到报名处屋门口,与一个男人撞了个正着,她刚想提醒对方走路看着点,待看清了对方是谁,却什么也没说,绕过对方,走出了屋子。出了屋子的高小菊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心说,他怎么也来报名呢?于是,就没有急着离去,而是站在屋门一侧,倾听屋子里几个人的对话。
刚才进去的那人叫孔绍峰,跟她是小学、初中同学。让高小菊迷惑的是,孔绍峰只上到初中毕业,手中只有一张初中毕业文凭,他怎么也来报考大学?不仅她有这样的疑问,屋子里的几位老师也有这样的疑问。高小菊听到陈老师对孔绍峰说:“中专报名处在前院,这里是大专报名处。”只听孔绍峰说:“我没走错,我就是要考大学,不考中专。”陈老师说:“报考大学得有高中毕业文凭,可你只是初中毕业呀。”孔绍峰说:“招生简章我看了,那上面有一条,同等学历者也可以报名。”陈老师说:“我不是反对你报考大学,我是提醒你,别大学考不上,中专也耽误了,天底下可没有卖后悔药的。”孔绍峰说:“这个,我已经想好了,我不后悔。”接下来就没有了对话,估计孔绍峰是在填表。想到自己的名字与孔绍峰的名字紧挨着,高小菊心里头有点别扭。可这也没有办法挽回了。
高小菊刚想离开,孔绍峰从屋子里出来了,孔绍峰瞥了她一眼,没有理她,朝着校门口走去。这个时候,高小菊又听到了屋子里几位老师的议论,陈老师说:“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好心好意提醒他,他还不高兴。”另一个老师问陈老师:“这个人的水平比起高小菊来如何?”高小菊很关注陈老师怎么看这个问题,细听,陈老师的回答很让高小菊欣慰:“那绝对不是一个层次,十个孔绍峰也比不上一个高小菊。”高小菊这才放心地离开了报名处。
高小菊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出了学校大门,却见孔绍峰并没有走远,就在她前面几十米的地方推着自行车朝公路上走。或许,他在等她?这段时间,高小菊总跟自己打赌,比如,从外面回到家,到门口之前,她就打赌进院子后第一个见到的人是谁。如果第一个见到的人是母亲,那她就能考上大学;如果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妹妹,那就考不上大学;比如,走在路上,见到前面有一个人,高小菊也会自己跟自己打赌:如果在十步之内我能追上那人,就能考上大学,如果十步之内追不上那人,就考不上大学。高小菊知道这是自己不自信的心理反应,但却无法自拔。想到了刚才自己预料的三种可能,高小菊决定追上孔绍峰,看看会是自己预料的哪种可能。如果孔绍峰真的是在等他,那她就能考上大学;如果孔绍峰不是在等他,那她就考不上大学。高小菊之所以作这样设定,是因为在她看来,孔绍峰十有八九是在等她。人都有心理偏好,即便是自己跟自己打赌,也期待结果是有利的而不是不利的。
高小菊上了自行车,脚上一用力,一分钟后,车停在了孔绍峰身旁,高小菊下了车,按了车铃铛。孔绍峰以为是自己挡了别人的路,赶忙往一边闪了闪。可恼的是后边那人还是按铃铛,却不骑过去。孔绍峰一想,不对,这么宽的路,他又不是走在中间,怎么会挡住别人的路呢?孔绍峰转回身,想看看按铃铛的家伙到底是谁。待看清了眼前那人,孔绍峰却不知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张口。接下去那人说出的话,更让孔绍峰摸不着头脑。那人说:“你是在等我吗?”孔绍峰环顾四周,五十米内只有他和她两个人。难道这个女人是在跟鬼说话?孔绍峰终于忍不住了,问:“你是在跟我说话吗?”那女人笑了。女人不笑时很好看,一笑就更好看,两个浅浅的酒窝出现在面颊:“不跟你说话是在跟鬼说话呀?”确信高小菊是在跟人说话而不是在跟鬼说话,孔绍峰更迷惑了,眼前这个漂亮女人虽说不是魔鬼,但魔力却不比魔鬼小,她能让一个男人为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句话就让男人臭了名声,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来。孔绍峰吃过这样的亏。往事不堪回首,这个女人今天玩的是什么悬乎套?孔绍峰不得不多个心眼。孔绍峰很有分寸地对高小菊说:“我不是在等你,挡了你的路,对不起。”
孔绍峰和高小菊之间的误会跟李云霞有关。或者说高小菊对孔绍峰的“仇恨”源于李云霞。这么说也不对,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孔绍峰自作自受。
孔绍峰被罢免了大队政治夜校教师和大队通讯报道员的职务之后,也就没有了到公社开报道员例会的资格。好事不出名,坏事传千里,没多久,其他大队的通讯报道员都知道了孔绍峰是因为巴结李云霞而惹了张梅梅让自己丢了差事。好多人都笑话孔绍峰不知道自己吃几碗饭。唯独高小菊,想到孔绍峰丢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每天稳赚五个工分的差事心里肯定不好受,便在一天晚饭后到了孔绍峰栖身的小屋。那天,正好是孔绍峰参加县文化馆举办的文学笔会后回到家的第一天。高小菊走进孔绍峰的小屋时,孔绍峰正看刊有自己那篇小说的杂志。高小菊从孔绍峰手中拿过那本杂志,很认真地看了孔绍峰写了那篇师生恋的小说。高小菊问孔绍峰:“你这篇小说有原型吧?”
孔绍峰说:“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怎么,你看出门道来了?”
高小菊说:“你少在这里跟我装神弄鬼,小心我也跟章梅梅一样告你诽谤。”
孔绍峰说:“对还入座了?小说嘛,合理虚构。”
“看来,你心情不错,看来,我没有必要来。”高小菊说。
“你以为呢,我还能寻死觅活呀?不就是不当通讯报道员了吗?那差事能干一辈子?再说,在刘志文手下,能写出好文章来?那家伙嫉贤妒能。”
高小菊不同意孔绍峰对刘志文的评价:“写作这东西本来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总不能因为刘老师说你某篇稿子写的不好,就认定刘老师嫉贤妒能吧?”
孔绍峰说:“看看,谁对刘老师有看法,你就冲谁来火。”
“所以,你就把我和刘老师当成了你的创作素材?”高小菊说:“怎么不把你和李云霞的事情写成小说?”
“我跟李云霞会有啥事情?”孔绍峰说:“我们是很纯洁的同学关系。”
“对,你是跟她没有特殊关系,你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我问你,你因为写那篇表扬她的稿子而丢了差事,她安慰你了吗?跟你说对不起了吗?”
直到高小菊跟他说这番话之前,孔绍峰还没有想明白李云霞跟他说的那些耐人寻味的话,比如她把他当成这个世界上最可信赖的人,比如问到她将来搞什么样的对象,她说难道你就不行做准备?这些话是大姑娘跟小伙子随便说的吗?估计李云霞跟他说这些话时没把他当成太监吧?太监怎么会做那方面的准备呢?
孔绍峰把李云霞跟他说的话学给高小菊听,说你也是女的,你能随便跟一个男的说这些话吗?高小菊说李云霞跟你说了这些话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要我说呀,你就是神经过敏。孔绍峰说怎么你也说我神经过敏?高小菊说还有谁说你神经过敏,孔绍峰说,郝大姐,也这么说我。高小菊说,看看,不是我自己说你神经过敏吧?
孔绍峰说:其实,我一点也没有神经过敏,我脑瓜子清醒着呢。我难道不直到自己几斤几两?就算也想着将来成家立业,也不敢对你和李云霞这么了不起的人有半点非分之想啊。我只是想弄清楚,李云霞为什么跟我说那样的话。至于我写稿子表扬她,是人家真的做的不错。她为什么不来安慰我,那是因为她认为我不需要安慰。我经过的打击那样不比丢了通信报道员的差事大?不说别的,就说先前好胳膊好腿活蹦乱跳的人一夜之间站不起来,重新走路后风摆荷叶了,能怎么样?我还不照样活着?就说初中升高中这事,本想着上高中,毕业后回村当个会计当个老师啥的,不凭体力挣工分,学习成绩在全年级排前三名的我却被剥夺了上高中的权利,我不照样活得好好的?我不光自学了高中功课,我还学了大学一年级的微积分呢。上了高中的又比我强哪去?丢了通讯报道员的差事又算个啥?不等通讯报道员就不能写稿子了?我不照样参加了县文化馆举办的笔会吗?李云霞知道我是坚强的,用不着安慰。
高小菊撇撇嘴,说:“你就自我安慰吧。”
自我安慰。这话让孔绍峰听着别扭。
五天后,孔绍峰收到一封信,打开一看,先看署名,竟然是高小菊写的。孔绍峰心说,从高小菊家到他的栖身小屋,步行有十分钟足够,还写什么信?且先看看这丫头在信上写了什么。
“雷震:
有写话当面说还真不好意思。也就只好运用书信这钟手段了。在信上表达我的所思所想,即便被你笑话,我也不会脸红。
从你那里回到家,我想着这一晚我们聊的话题。还真有点意犹未尽。我想,起码有以下几个问题是要跟你澄清的:
第一,你没有没有资格跟我或者李云霞谈恋爱。我不知道假如你追求你云霞,跟她说要跟她搞对象她会是什么态度,但如果有一天你跟我说你想追求我,我会很高兴。
第二,为什么你追求我我会很高兴。正如你调侃我的,我对刘志文老师有意思,你为什么会认为我对刘志文老师有意思,那是因为你知道我是一个爱才的人。刘志文老师有才,你也有才,但我跟刘志文老师不可能,跟你有可能——假如你追我的话。
第三,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不?我最讨厌就是你用那种调侃的语调说自己,什么风摆荷叶,什么别人把你当成太监。以后千万不要这么作践自己。你在我心目中,不是完美的,但是高大的。
小菊
1976年7月20日夜”
孔绍峰把高小菊这封信看了三遍。很感动,但也很悲哀。不管是李云霞还是高小菊,他都没有资格去追,道理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在那里明摆着呢:他连自己都养活不起,拿什么养家?更不用说给自己的老婆孩子衣食无忧的生活了。正是高小菊的这封信,让孔绍峰仔细认真地想了吃饭与活着、生活与婚姻的问题。自己没有当一个合格地球理发员的能力,该怎么活下去?首先得解决生活问题才能想别的事情。
孔绍峰给高小菊写了一封回信。大致内容是谢谢她给予他的信任,但他有自知之明,眼下,没有资格谈感情的事情。
高小菊是在地震一个月后看到孔绍峰写给她的这封信的。她认定,在孔绍峰心中,还惦记着李云霞。她很后悔给孔绍峰写了那么一封信。
一年之后,两人在肖家坨中学相遇。高小菊还对孔绍峰心存怨恨。孔绍峰也意识到高小菊心里会怨恨他,他想跟她解释当初为什么会那样回复她。只是面临高考,不能因为这样的事情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