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深夜,谁按响了门铃>第四章 出水再看两腿泥 (2)

第四章 出水再看两腿泥 (2)

孔绍峰没想到,高小菊没有想到,刘志文没有想到,恐怕全柳树营也没有多少人想到,大学招生会废除推荐、报送,代之于“自愿报名,统一考试,择优录取”。在这之前,孔绍峰从来没有想过大学跟他有啥关系,他的爷爷是给地主看坟的,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父亲是庄稼木匠,亲戚中最大的官大不过生产队会计,他自己不是党员,也不是团员,没参过军,没有政治资本,无论他在报纸杂志上发多少稿子,也只是被乡亲们当做不务正业的幻想主义者,日头从西边出来也不会有谁推荐他上大学。这回不一样了,谁上大学,不是村支书说了算,也不是公社书记说了算,恐怕连县委书记说了也不算,说了算的,是自己的考试成绩,考试成绩上去了,就能上大学,考试成绩上不去,把天王老子请出来也不管用。孔绍峰挺有自信心。虽然没上过高中,但自己学的知识无论是深度还是广度,都比那些上过高中的人强。别看刘志文把自己看得挺能耐,看跟谁比。刘志文是能写,但考大学并不光看能不能写,不光要考语文,还要考物理、化学、历史、地理……上初中时,孔绍峰琢磨出了快速求两位数平方的简易方法,写在纸上,去找班主任刘志文,请他指教,刘志文竟然看不懂孔绍峰写的是什么。孔绍峰便知道,刘志文数理化不怎么的。高小菊,更不在话下,用她自己的话说,在高中学的那点东西都还给老师了。她满指望着能被推荐、保送上大学呢,高中毕业后尽想着怎么走关系,挣表现了,写稿倒是挺用功,可惜一篇也没有上县广播站,公社广播站播的她的稿子,还不是刘志文照顾她的面子,给她鼓励?但孔绍峰只能自己在心里这么想,绝对不能跟旁人说,否则,人家会笑话他不自量力,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区高中那位负责报名登记的老师不是怀疑他进错了报名点吗?不是劝他还是报考中专更合适吗?那意思是天下没有卖后悔药的。

孔绍峰深信老爹常说的话:出水才看两腿泥!是骡子是马得拉出来溜溜。

报名后,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时间,高小菊实在是没有时间去想复习功课之外的事情。虽然,离开校园才三年的时间,但因为这三年中几乎没有摸过书本,在学校学的那点知识都忘得差不多了,好多知识需要从头学起。

为了安心学习,高小菊从母亲和妹妹住的屋子的对面搬了出来,搬到了后院的厢房屋。这里安静,有人来找她时,母亲可以跟人家说她不在家。高小菊学得很苦,虽说没有到头悬梁锥刺骨的地步,但每天都学到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才肯合上书本。高小菊住的厢房屋里外两间,外屋垒了一个灶台,烟道经过里屋的土炕连着烟囱。每天黄昏,高小菊从前院提来半桶猪食,来到自己住的厢房的外屋,把猪食倒进铁锅,再往灶堂里塞些柴禾,把猪食烧热的同时土炕也有了一点热乎,高小菊会早早地把被褥铺好,为得是把土炕传导过来的温度吸进被子里。那样,深夜里钻进被窝时不会打哆嗦。

那一天,高小菊被一道化学题难住了,脑瓜子想着那道题的解法,从前院提来了半捅猪食,先往灶堂里放了一把干玉米结,点着,待火烧旺,加了几根玉米骨头,等这几根玉米骨头化成灰,猪食就热了,母亲会过来,把热了的猪食从铁锅里舀回到桶里,提到前院喂猪。高小菊把玉米骨头塞进灶堂,回到里屋继续琢磨那道化学题。土炕上摆了一张小方桌,书和草稿纸都摆在小方桌上,高小菊坐在小方桌的一侧,手中拿着圆珠笔边想边写,也不知过了多久,闻到空气中有股很浓的糊焦味。高小菊想,大概是猪食太稠了,水烧干了,才产生了糊焦味。赶紧下炕,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里屋和外屋连通的门框上挂着一道布帘,高小菊掀开了布帘,先看到盖在铁锅上原本用黄色结杆穿成的锅盖此时变成了黑碳色,也许是她掀动门帘时带起了一股风,那黑碳色的锅盖顷刻之间化作了一个火团!高小菊住的屋子的外屋堆放着农具和玉米结玉米骨头等柴禾,更要命的是房顶裸露着用苇草扎成的房薄,如果不及时把火扑灭,后果不堪设想!高小菊一边用瓢从水缸里舀水往火上浇,一边大喊“失火了,快来人那!”高小菊的喊声不仅惊动了正房屋里正纳鞋底的娘,还惊动了左邻右舍的乡亲,西院的大伯和东院的大叔跳过了土墙……火灭了,有人问火是怎么着起来的,西院的大伯说:“这孩子,学习入魔了,没把猪食倒进锅里就在灶堂里塞了那么多的玉米骨头,烧的是干锅,把锅盖烤着了!”母亲数落高小菊,怎么这么不小心。东院的大叔说,云霞这孩子是干大事的人,没听报上说吗?有个叫陈景什么的,研究数学入了迷,走路撞到电线秆子上,还跟电线秆子说对不起呢。打那之后,母亲再也不让高小菊温猪食了。每天黄昏,母亲自己把猪食从前院提过来,在高小菊住的外屋的铁锅里温热,再提回前院喂猪。 高小菊在那个冬天,掂量出了“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话的分量,高小菊也在那个冬天,有了一个“女魔症”的外号。

“女魔症”碰到“男魔症”,是在肖家坨中学举办的高考讲座班上。那时候离高考还有十几天的时间,肖家坨中学高中毕业班的科任老师举办公开课,为考生辅导各科的重点难点。虽然离高考日期很近了,但好多人相信“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肖家坨中学的阶梯教室座无虚席。高小菊是听上高中的二妹说起这件事情的,那时候那种讲座已经进行了好几场,高小菊怪妹妹没有早点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天都骑自行车到肖家坨中学听讲座。好几次,在阶梯教室里见到她的初中老师刘志文。他比她来得还早。刘志文是不是辞去了公社报道员的职务,一心考大学了?如果有人问高小菊佩服谁,最担心谁能在高考中分数超过她,那就只有刘志文了。这不仅是因为刘志文在被称为燕南县最高学府的县一中上到高二,不仅是因为刘志文当过初中老师,眼下专门给公社书记写材料,有柳树营第一笔之称,考语文绝对占优势,更主要的,是刘志文的动力一点也不比高小菊小,“魔症”的精神一点也不比高小菊差。刘志文发过誓,不考上大学势不为人。

刘志文之所以下那么大的决心,不是因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使命感,也不是为了老婆孩子的幸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刘志文的老婆是县委宣传部长的妹妹,他能从一个农民成为民办教师,又从民办教师成为公社通讯报道员,专门给公社领导写材料,在很多人看来,是因为他有一个当县委宣传部长的大舅子。就连老婆跟他吵架,也拿他大舅子说事:“你以为你混地跟个人似的,要不是我哥,你还耪大地呢!”刘志文很后悔娶了宣传部长的妹妹,不但老婆瞧不起他,连老丈人老丈母娘都以为他是沾了大舅子的光。刘志文就是要用事实告诉老婆和老婆家里的人:我刘志文是有真本事的,谁也不靠,照样飞黄腾达。

刘志文把改变命运的宝都压在了考大学上。刘志文的奶奶是半月前离开人世的,奶奶在世时,最喜欢的孙子就是刘志文,可给奶奶出殡时,乡亲们却不见了刘志文。刘志文能去哪儿?工作再忙,给奶奶送葬,也该从公社回来呀?有人说刘志文一整天都没有露面了。他会到哪里去?有帮忙的乡亲傍晚去刘家后院的茅房,看见从刘家的菜窖里透出几缕光,菜窖里哪来的光?那人好奇,趴在刘家的菜窖口朝里看,却原来有一人打着电筒在菜窖里看书呢!那哥们就喊了起来:“菜窖里是志文吗?”听到喊声,好几个帮忙的乡亲们过来了,问:“找到志文了?”有人从菜窖里爬了上来,正是失踪了一天的死者的亲孙子刘志文。这件事情传出去后,柳树营的乡亲们给刘志文的未来画了个圈:刘志文可能会成为名人,但永远也不会成为伟人!

在高小菊看来,刘志文这样的人不仅能成为名人,很可能成为伟人。因为从心里佩服刘志文,高小菊到肖家坨中学的阶梯教室时,看到刘志文身旁的座位没人,她就会坐到刘志文身边去。回家的路上,两人会骑车走在一起,讨论着肖家坨中学老师讲的课,交流听课的体会。高小菊觉得,刘老师的水平一点也不比肖家坨中学的老师低。她有点迷惑,刘老师的知识面那么宽,用得着到肖家坨中学听辅导吗?请教了刘老师,才悟出刘老师真的是大智慧。刘老师说:“到这里来,不只是为了听辅导,更重要的是了解信息。好多信息,比如考试的重点、应届高中生的水平,这叫知己知彼。”高小菊点头,说:“刘老师,我要有你一半的水平,我也不担忧了。”刘志文安慰高小菊:“你用不着担忧,虽然,报名的人不少,可那些人几斤几俩,咱们还不清楚?不说别人,就说孔绍峰吧,小学上了五年,初中上了两年,他能有多大的本事?好多人是来凑热闹的,不图打鱼图混水,毕竟是中断十年后的第一次高考,谁也不想给自己留遗憾。像你这样,高中毕业,毕业后在大队当干部,常到公社开会,常写稿子的人有几个,起码,能写好通讯稿,考作文就占优势。”听刘志文这么说,高小菊心里头就塌实一些。每次走到柳树营第一生产大队街口,两人都会相互祝愿:“祝你成功!”

终于等来了考试那一天。1977年的高考,由于报名人数多,每个区都设了考场。肖家坨地区的考场设在肖家坨中学,离高小菊的家也就十华里。头一天晚上,高小菊把闹钟定在了六点。这个时间起床,梳洗、吃饭……骑自行车去考场,时间足够。可闹钟把她闹醒,睁开眼睛,朝窗户上看了看,窗台上已经堆了厚厚的一层雪。下雪了!高小菊打开门,风卷着雪花吹了进来,不禁打了个寒战。雪下的挺大,门槛都被埋住了。这样的天气,肯定骑不了自行车了。得走着去肖家坨中学。多亏了昨天晚上已经把考试用的笔、尺、圆规等用具、还有准考证等都收拾妥当了,也多亏娘比她早起了一个钟点,饭已经做好了,大米粥,葱花烙饼。母亲说烙饼有讲究,意味着翻身。高小菊想跟母亲说,咱又没有受剥削受压迫,翻的是哪家子身?心里急,顾不上多说话,草草地喝了两口粥,咬了几口饼,背上装有考试用具和准考证的书包,出了家门,走进风雪中……

雪大,一脚踩下去没半截腿,风大,还是逆风,高小菊很是艰难地朝着肖家坨中学的方向走去,偶尔有也是参加高考的男青年超过她,高小菊不时地看看手腕上的表,生怕错过了考试时间。忽听身后有人喊:“高小菊”。高小菊听出是刘志文的声音,扭回头,跟刘志文说:“这老天爷真不长眼,早不下雪晚不下雪,偏在今天下雪。”刘志文说:“下雪好啊,没听说过吗?瑞雪兆丰年,今天咱们上考场,老天爷就送来这场瑞雪,不是好兆头吗?”高小菊赞美刘志文:“刘老师,你这是革命的乐观主义。”刘志文说:“以后别叫我老师了,说不定啊,今后我们会成为同学呢!”高小菊说:“那敢情好,跟刘老师做同学,那是我的荣幸。”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路,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累了,感觉走路的速度快了许多,过了燕柏路上柳树营和肖家坨之间的那座分界桥,肖家坨中学的院子依稀可见。

第一场考试科目是语文。刘志文只用了两个半小时就答完了试卷。

作文题目是《我怎样度过今后不平凡的二十三年》。这题目对当过语文教师、现任公社通讯报道员的刘志文来说,简单地不能再简单了,一气哈成,最后一个标点符号落在考卷上,数了数字数,八百零一个字,比要求只多了一个字。刘志文用十分钟的时间把卷子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实在检查不出错误,把卷子翻在桌子上,举起了右手,监考老师过来,问刘志文有什么事情,刘志文说:“交卷。”监考老师说:“那你可以出去了。”

刘志文走出考场,校园出奇地安静,他以为自己是第一个答完卷子走出考场的人。心中很是自豪。膀胱里憋着一泡尿,急匆匆地朝男厕所走,进厕所时与从里面走出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差点把那人撞倒在厕所里,赶紧伸手拉住了那人。被他撞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曾经的学生孔绍峰。刘志文想,孔绍峰怎么会这么早交卷?肯定是好多题不会答,空了卷面。便安慰昔日的同学:“没事,今年错过了,明年再报名。你还小,还有好几年的时间呢。”孔绍峰听着刘志文这话,莫名其妙,忽然就明白了,刘志文以为他学了张铁生。孔绍峰说的一句话差点没让刘志文栽倒:“我半个多小时前就交卷了!没丢一道题。”刘志文很是尴尬:“那好,那好,提着裤子走进了茅房。”

中午时分雪停了,下午考政治,考生们要么吃从家里带来的干粮,要么去高中附近的饭店吃饭。孔绍峰带着干粮,但天冷,两个玉米饼子已经冻得硬梆梆地了,带着冰碴,咬都咬不动,只好也去了肖家坨中学大门外的“好再来”饭店,要了一碗鸡蛋汤,把玉米饼子掰碎泡在了汤里,正吃得香,刘志文和高小菊走进了饭店,刘志文招呼孔绍峰:“跟我们一起吃吧。”孔绍峰说:“我吃的差不多了,你们吃吧。”刘志文走过来,看了看孔绍峰碗里的东西:“你光吃这怎么行?倒掉,吃拉面,我请客。”刘志文坐在了孔绍峰身边,高小菊坐在了两个人的对面。刘志文喊过来服务员:“要三碗牛肉拉面。”孔绍峰也就不好意思再推辞。这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各怀心腹事。孔绍峰知道,刘志文对他没有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