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初春的晚风,吹得河边的杨柳沙沙作响,吹的人直打寒战。

沈贵秀红光满面的从胡支书家出来,顺着西水河不紧不慢地往弟弟沈贵林家走去。一路上,她想反正天气阴沉的厉害,说不定明天还是雨天,回去早了也没什么事,和劁猪佬又说不上一句可心的话,生活过得枯燥无味,无聊之极。平日里如果劁猪佬疑心问她,她也会信口雌黄地用开会、研究工作的借口遮掩一番,就是她在外与野男人做些风流之事,她也会巧舌如簧,把谎言编的滴水不漏,不露任何马脚。今晚到弟弟家一来是把卫鹏辞职的事跟弟弟、弟媳透个信;二来是最近关于栀子与卫鹏的传闻很多,说有两个到集体地里偷豌豆角的小学生发现沈栀子和卫鹏躲在队部草垛旁亲嘴搂抱,还有人晚上亲眼见他俩手拉手地翻过大堤,走进外洲上的防浪林。各种传言,只要经别有用心的人一加工就更难听,更不堪入耳。总之,一定要让弟弟、弟媳把栀子看紧点、管严点。

约莫走了半小时,沈贵秀才走进弟弟的家门。

屋里很暗,堂屋中吊的一只白炽灯像夏夜里的萤火虫,抬头一看,檀条、瓦板、墙壁被烟火熏的漆黑不堪。两间带一偏厦的正间为堂屋,另一间隔出两个房间,偏厦前间做厨房,后间为栀子的房间。厨房只要生火做饭,满屋即刻烟雾缭绕,尤其是阴雨天让人呛的喘不过气。

“幺儿,快给姑姑倒茶。”栀子妈边炒菜边吩咐儿子说。

“不喝,不喝,刚在胡支书家喝哒。”沈贵秀毫不掩饰地推辞道。

说完,沈贵秀仍旧忧心忡忡地扫视着整个屋内的环境,然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个家实在太寒酸啦!太窝囊啦!半小时前在胡支书家吃晚饭时,见什么什么顺眼,书记家红堂堂的饭桌,谷黄色的凳子,桌上又腊香肠、腊猪肝、芹菜炒腊肉、腊狗肉火锅,屋里弥漫着热腾腾的香气。当然书记家毕竟是书记家,人家是土生土长的老门老户,现在的一幕竟然形成如此大的反差,实在令她难受失望。见此情景,她恨不得三言两语说完话立马走人。

“卫鹏的团支书恐怕当不长了。”沈贵秀到厨房帮弟媳添了一把柴火,鬼头鬼脑地说。

“真的,前几天都在通知团员开会哒?”栀子妈擤了擤鼻涕,一脸惊讶地反问说。

沈贵秀见弟媳半信半疑,接着又贴耳告诉她说:“实话告诉你!你的嘴要关风点,他们家有重大的历史问题,卫鹏的大爹在解放前曾加入过国民党的国民联友会组织,五二年清匪反霸时,被人民政府镇压枪决。他一下学就当团支书,都是胡支书一手保的,不然的话上面早就被上面给免了。”

栀子妈像被雷打痴一样,呆呆地望着沈贵秀,惊愕的好半天没说话。

“妹子,凭良心说,不是姑姐一而三再而三地反对他俩谈恋爱,我图的哪一头,我们把栀子看紧点、管严点,归根结蒂都是为她将来好嘛!你看看,我们栀子要身材有身材,要人才有人才,要文化也是高中毕业呀,像她这样水灵漂亮的姑娘,恐怕在西水河大队找不出第二个。我一直在指望上面的政策一变,说不定你们全家都有回镇上的希望。到那时,招工有指标,招干有机会。再说在这个乡旮旯地谈情说爱,将来一声说走,根根襻襻地那走的利索,你说是不是呀?”沈贵秀见弟媳听的认真,连连点头。于是又关切地问道:“贵林还没回来哟?”

沈贵秀问到弟弟,栀子妈一脸怨气,满肚子的怨气正愁没处撒。

“他呀,天天早出晚归,挣点小钱,喝点小酒,打点小牌。屋里的事不容说,他是横草不拿直草不拣。我们这日子不知道哪里是个头呃。”栀子妈心想,你这当姐姐的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现在你如果是先把她弟弟管一管该多好啊!

“算哒!算哒!你也不与他计较,他风吹雨淋也不容易,从小就有些娇生惯养,快了,天快亮了,你们的苦日子快熬到头了。”沈贵秀见弟媳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弟弟的苦,不如趁早敷衍几句后早点出门。

栀子妈挽留说:“吃了再走吧!”

“不了,刚刚多谢胡支书吃了。”话音未落,沈贵秀快步出门。

刚走两步,沈栀子和马小蓉正好迎面进门,险些与沈贵秀相撞。沈栀子见状,只好硬着头皮跟姑姑打了一声招呼。

西水河边,沈贵林跟往常一样摸着夜路,仍旧推着他那一辆浑身叮当响的破旧自行车,沿着河坝赶路回家。车子后架上一边挂着油污满面的小木箱,另一边挂着一把皮带钉制的收缩小板凳,小板凳间插着一根补鞋的铁锥,前行时,叮当叮哐地乱响一气,还隔老远,家里人和邻居们都会凭这熟悉的声音,很快会判断出他快要进门回家了。

栀子妈开门问道:“吃了没有?”

沈贵林推车进门,语气很重地回答说:“吃了,什么时候呐?”

栀子妈埋怨说:“姑姐刚走,等了你半天,还没见你死回来。”

沈贵林不耐烦地反问说;“她来为什么事呀?”

说句心里话,姐姐在沈贵林眼里已经不像从前那么重要了,他猜想姐姐的夜访无外乎是干预女儿与卫鹏恋爱的事。此外,就是鄙视农村人乡巴佬、泥腿子、土包子之类的闲言碎语。近段时期,他越来越怨烦姐姐,一天到晚东家长西家短地多嘴多舌,又爱坐懒板凳。其实,她该撒泡尿照照自己,自己是什么德行。以前的丑闻不提,就说嫁到西水河大队后,连自己的儿子是找谁借的种都很难说清,还多次训斥做弟弟的要懂得饮水思源,感恩戴德,记住她的好啊!可她万万不知做弟弟的因她而感到耻辱。前几天,他每走一个大队都会耳闻一些关于西水河大队妇女大队长的风流韵事。因此,他顶撞过姐姐几回,沈贵秀总是恼羞成怒地骂他是个不进油盐的东西。

人啦!真是一个既简单又复杂,既可怕又可悲的动物。

不过,沈贵林的处世哲学与姐姐不同,别看他一天到晚这么悠哉游哉地圈乡串户,闲的无事时,他也时常拣些旧报纸认真阅读、仔细琢磨,对目前的时事政治也能说出个ABC来,什么消灭三大差别呀!农村经济体制改革呀!而且还猜测城乡差别十年内就会渐渐推进,不出二十年,未来中国的愿景是城市亦农村,农村亦城市。当然,改革开放最终还是局限国民经济发展的速度,同时他也知道,全家有望近期迁回西港镇。话说回来,既是他们全家迁回镇上又能怎么样呢?还不得靠双手吃饭,靠劳动致富。天上不会掉馅饼,更不会下人民币。就算大女儿能招工进城当工人、拿工薪,还有下面三个儿女呢?还得靠自己摆摊设点挣钱养家糊口。尤其与姐姐截然不同的一个最大观点,那就是栀子和卫鹏谈恋爱的问题,他从长远的眼光看,卫鹏是个有出息伢儿,因为他内才外貌决定了,正如时下流行一句话,学问是男人的无形资产,容貌是女人的有形财富。此外,因为社会正在逐步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知识将会在经济发展中起重要作用,不然的话,国家为什么这么快就恢复高考制度?由此看来,人们所期待的一个知识改变命运,学习成就未来的时代,已经离人们不远了。

2

隔天,文远长躺在床上已两天没进一粒粮食了,这事源于他被学校民师整顿精简回家。这几天,远长妈急得团团转,且又束手无策,远长的爸爸文恒山也在堂屋急得直跺脚、直骂人。烦闷时,他两杯酒一下肚就开始掀桌子、摔椅子、见谁骂谁。屋里屋外没有一丝和谐可言,气氛显得十分紧张。

晚饭时分,远长妈从厨房端出一碗热腾腾的荷包蛋来到儿子床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远长啊!我的儿啊!人是铁饭是钢啊!男子汉要拿得起放得下啊!天又没塌下来,既是天塌下来了也有长子撑着啊!儿啊!你吃点吧!这样下去妈的心里难受啊!”远长妈见文远长无动于衷,一直躲在被窝里啜泣,她又轻轻掀开远长的被子,鼻子也酸酸地呼了一下,噙含着泪水说:“来,儿啊,我来喂你,好啵!”

此时,站在堂屋的文恒山越吼越凶,越吼越猛:“格老子,芝麻大点事就怄气不吃不喝,没有一点志气,没有一点修养。想起老子们那时候,日他娘的一忽儿说我是共产党员,一忽儿又说我是国民党员,天天游斗老子,开老子的批斗会,架老子地土飞机。(架土飞机:文攻武卫时的一种极为残酷的土刑法,先将被专政者的两个臂膀不断向上抬,人的头部自然下垂,后用手紧攥被专政者的头发往后使劲扯拉,作亮相状。)风风雨雨几十年,那时候河里没盖锅盖,绳子没系死疙瘩,老子没去寻短见,拖到现在才跟老子平反,老子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嘛!”

的确如此,文恒山在西水河大队还算一个呼风唤雨的人物。“文革”前曾任过西港公社党委书记。文化大革命中因他在王家大湖清匪反霸期间,有过一段好酒贪杯、男女作风、立场不坚定和一段不详的历史等问题,被贬为公社油厂厂长。任职期间,他仍旧我行我素,特别是男女作风问题,用他的人生逻辑来说:人生就这么回事,上为嘴巴,下为胯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很快成为造反派们的专政对象,主要是因他个人档案里政治背景中曾有加入过国民党的疑点(后来澄清属姓名雷同),男女作风的问题。有一天,公社革委会在油厂开批斗大会,当一红卫兵上台发言质问他反省不彻底、不老实时,他极为严肃地辩解说:“小同志,你批斗我反省不彻底不诚恳,这一点我承认,现在,你看我连公社、县都不敢反,我还敢反省吗?”当时,红卫兵造反派一时没悟透他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台下有人已在轰然大笑。另一个造反派敏捷反应过来后,立即上台踢了他一脚,恶狠狠说:“你一点也不老实,这么严肃的大会,你胆敢与我们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开玩笑、钻牛角尖……”批斗会还没开完,几个红卫兵一起上台,不由分说,很快就架起了他的土飞机。无奈之下,他忙用左手抽打自己的嘴巴。这时台下再次响起一阵笑声,眼看他高大魁梧的身躯从180度快要弯道90度时,一个造反派小将从他背后紧紧攥住他头发使劲向后一扯,他只得狠狠地咬牙,满脸的愤怒即刻泻在脸上,饱含在眼中的愤恨很复杂,有无奈、有不满、更有怅然。后来,上面念他土改运动有功,保留党籍,发配原籍成了一名纯粹的社员。

时过境迁,文恒山不管是高兴还是痛苦,他唯一办法是把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统统勾兑到酒中统统喝掉,让它们麻醉、消化,尽快化为新的能量。

文恒山放下酒杯,突然动了恻隐之心。他想儿子毕竟还年轻,毕竟没有受过这么大的打击,还是当给伢儿考虑一条出路。于是,他放低了吼人骂人的声音,轻言细语对老婆说:“我看伢儿一时难得缓过这口气,干脆叫他跟鹏伢子一样在家搞复习参加今年的高考,伢儿们的路还长啊!老子还指望他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的。”说完,他提起椅子靠桌边一坐,连菜也没夹一口,就立马端起酒杯抿了一大口。

远长妈经文恒山一点拨,马上叫小儿子去堤边把卫鹏喊来,安慰安慰文远长。

文远长隐约听见父母的对话后,像被主治医生下了癌症诊断书一样,目光呆滞、神态忧郁。无奈之下,他也在反思这次被学校精简的原因,其中主观原因比客观原因要多,主观的是自己在学校体罚学生,无备课记录,蔑视民师整顿工作人员。同时,自己往往自命不凡、骄横自傲。权衡再三,其实自己的行为也十分幼稚、愚昧。想想现在,长此以往地躺在床上终究不是办法呀!俗语说睡成病抠成疮,不该怨天尤人,只怨自己太幼稚无知,对于人生这一部无字之书,没有读懂读透。转念一想,自己就非得要教书才有前途吗?充其量再混个两年民转公,转了也得在这尺幅讲台上耗尽青春,舞一辈子教鞭,吃一辈子粉笔灰。不啊!不,他绝不能自甘沉沦,不能被这点打击击倒,若是被击倒更是一种不幸,他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从摔倒中爬起来。

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文远长扭头一看,见是卫鹏,忽然一怔。进门后,卫鹏一屁股坐到床沿,一边催文远长起床,一边掏出一张《湖南农民报》,兴奋地说:“你快看,好消息。湖南那边有两所函授大学招生,一所是湖南芙蓉文艺学院,一所是长沙自修大学。学制两年,国家承认学历,并且一学年仅收20元学杂费。”

“当真啦?”文远长听后一脸惊愕,这才慢腾腾地披衣起床。

卫鹏又说:“你看看,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了,一天到晚生社会的怨气,生生活的怨气,生命运的怨气,归根结蒂还是在生自己的怨气,要怨就怨自己不努力,不用心啦!”

文远长振作起来,忙从屉子里找出烟点燃。顿时屋内烟雾弥漫,热气腾腾。沉默了一会儿,他清醒地认为,这一消息像刚才点烟的火柴签,无疑点燃了他不甘沉沦的激情,也燃烧着他对生活的美好憧憬,那烟的火光也似乎在重新绽放的希望之光。

两颗年轻的心,一拍即合,心心相印。隔一会儿,文远长又抽开屉子,拿出纸笔分别给两所学校写信索取招生简章。忙完这一切,文远长终于开口问:“听说你把团支书一职辞了在家搞复习呀?”

卫鹏劝道:“唉,你的爸爸妈妈也非常支持你,也同意你在家复习功课,干脆参加今年高考。”

“刚才隐约听他们说过这事,不知他们是真同意还是假同意。”文远长叹了一口气,一脸茫然回答说。

卫鹏安慰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嘛!”

“唉,你和隔壁的沈栀子进展如何?”文远长又点燃一支烟,手指向东边比画了一下说。

卫鹏坦率地说:“远长,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啊!人啦!还是低调一点,自爱一点好啊!常言说,强扭的瓜不甜,她本人倒还好,就是她姑姑太现实了,整天咋咋呼呼什么泥腿子、土包子、乡巴佬呃!瞧不起我们这些农村人。我想啊!爱归爱,恨归恨,奋斗归奋斗,有麝自然香嘛!先不谈情说爱,一门心思地搞复习吧!”

“哎!又听说石头和水香到街上看了一场电影,两个人被水香妈骂得狗血淋头啊?”文远长故意扯远话题,生怕卫鹏提起他和马小蓉的事。

卫鹏不解地点了点头。

半夜鸡叫,两人才觉得有点倦意。这时,卫鹏要回家,文远长又执意挽留。于是,两人上了一趟茅厕后就躺在床上。

卫鹏没有入睡,脑海里一直在梦想与现实中跳跃,他坚信读书虽然不是实现梦想的唯一选择,但也是最好的出路。

文远长也在想,报考函授大学自然是一种选择,但不是唯一的出路,唯一能出人头地的出路就是高考。只有这样,才能踏上人生的金光大道,才有充满阳光的爱情生活;才不会再遭马家人的歧视。想到这些,他觉得一股酸楚突然涌上心头。那是他和马小蓉初恋不久,队里人都羡慕小蓉妈好福气,外面有马老师拿薪资,屋里有她和小蓉挣工分,日子过得滋润,将来小蓉招个上门女婿,那日子过得会更红火。岂料,小蓉妈也乐呵呵地自信说:“人嘛,总是一代更比一代强,我家小蓉将来找对象肯定比我的老马要高一篾片喽。”听完这话,他又不茶不饭地昏睡了几天。

卫鹏咳嗽了一声说:“睡吧,明早我们一起上街去把信寄了、钱汇了,逛一逛书店,顺便把我的那一支博士牌钢笔修一下。另外,看有没有我们急需的复习参考资料。”

文远长叹了一口气,坦然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