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二十多天过去了,沈栀子一直闷在家里等待招工通知。

等待的日子对沈栀子来说,显然有些郁闷。其间,她先后给卫鹏写过两封信,却一直杳无音讯。西港镇离西水河大队虽说近在咫尺,但她觉得把真情实感用写信的方式显得真诚而亲切。其实,她心里很矛盾,直接去西水河找他,又怕耽误他的功课复习,况且高考时间已经临近。于是,沈栀子毅然选择写信,那怕是只言片语。

亲爱的卫鹏:

你好!

铺开稿纸,满纸上写着爱你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爱到天涯海角,爱到海枯石烂,这都是不现实的口号。我想起一句话:山与山之间的距离是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心。只要用心、只要有心,才能心心相印。此外,不管今年高考是否被入取,我们之间没有距离,也没有鸿沟,更没有鹊桥银河。既是真的有银河,我也要等你背我过河。

祝你一举高中

握手!

沈栀子

1978年6月28号

信封好后,沈栀子沿着堤街漫不经心地向中街的邮局走去。此时,小镇的街面显得十分冷清,除生资门市部门口簇拥一群购买农药化肥的农民外,其余的商店、日杂、书店、粮油店几乎门可落雀。时过境迁啦!几年的下乡生活的变化,她迎面而来的大多是一张张陌生面孔,仅有的几张似曾熟悉的面孔对视一下又擦肩而过。她倍感失落和迷茫,小镇已经把她遗忘,儿时的伙伴,招工的招工,参军的参军,考学的考学,很难寻回儿时的影子和乐趣。

2

卫鹏一直闭门不出,全力以赴把精力投入了复习中。他把数、理、化划为一块,语、史、地划为一块,英语单独划一块,因为最令他头痛的就是英语。上初中才开英语课,那时由于幼稚愚昧,根本不懂得英语的重要性。有时出于无聊乏味,一个调皮生干脆把英文单词译成学生大人的名字,一旦哪位同学被欺负,首先就会遭遇英语单词与大人名字谐音的排斥攻击,并且高声朗诵。邻大队有三位同学,父亲名字分别叫易开春、李正发、肖保枝每逢英语课,调皮生们便以取乐的形式开始朗诵:一开春梨正发小苞子。课堂上顿时轰然大笑。一气之下,这三位同学只好气冲冲去报告老师。当时,英语老师又不是班主任,只是轻描淡写地批评了那个调皮生几句,也算草草了事。

出人预料,人们连做梦也没想到知识猛然一下提升到如此高的地位。自去年冬天全国恢复高考制度以来,全国上下欢呼雀跃,整个冬天像夏天一样火热。已被压抑了十几年的几千万学生,甚至已到而立之龄的已婚“老三届”学生都被这瓶强心针注射过。于是都纷纷把尘封了十几年的旧课本,变戏法似的从床底下、墙旮旯、废纸堆里清出来,靠它们改变命运、实现梦想、创造明天和未来,靠它们温暖了整个冬天。

卫鹏一大早来到河边,手捧着英语课本,一边走一边默记单词、朗读课文。因为河边空气清新,环境优美,记忆力强。约莫二个小时后,他便回家吃早饭,帮母亲洗碗唰筷。然后,整个上午在房间里开始数理化的演算,强记公式。中午再忙也得午睡两小时,下午复习政治、历史、地理资料,有时根据复习大纲,写上一两篇范文。其间,父母忙不过来时,他便主动帮家里挑水,剁猪草、洗菜、做饭。总之,在家复习的这段日子,他一直深感内疚,倍觉亏欠父母、弟弟的太多太多。如果用感恩的心把这一切化为情债,他觉得这一辈子都难以还清。屋里内外,母亲任劳任怨操持家务还得按时上工挣工分,父亲在队里耕田使牛、抛粮撒籽、堆垛扬场,雨天还得忙几分自留地。不容分说,弟弟也为他付出了不少。在家顺教听话默默无闻做家务,无怨无悔挣工分。

时逢雨天,卫鲲会穿上蓑衣、戴上斗笠、提着鱼篓沿着沟港渠道去捞鱼摸虾。下水前,他全然不顾杂草丛生、污泥浊水中会不会被一些无名的害虫叮咬,会不会被刚出洞的毒蛇咬伤的后果,他总是乐此不疲。目睹这历历在目的一幕幕,卫鹏无时无刻不被这亲情感动,转念一想,他想要做个宁可天下人负我,而我不负天下人的人,目前的任务只有拼搏冲刺,争取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学。

吃过晚饭,卫鹏躲在蚊帐里看了一会儿历史课本,只觉得闷热难受,汗水也随之浸透衣衫。旋即,他下床伏案坚持阅览一会儿,满屋子飞舞的蚊子像找准了侵略目标,任其拍打也无济于事。

屋外,卫志远提醒说:“鹏儿,搬把躺椅到堤梁上去,那里蚊子少,又有河风吹。”

卫鹏妈递来一把扇子,叮嘱说:“带上,别被露气露凉了,露久了会感冒的。”

卫鹏轻轻嗯了一声,扛上躺椅疾步向堤梁走去。

堤梁上,随着凉爽的河风,河那边悠然传来一阵阵笛子、二胡的乐器声。起始,胡乱吹拉了一阵。仔细一听,顿时传来二胡独奏《二泉映月》。一曲告终后,另一曲《梁祝》民乐合奏又有节有奏地在河谷回荡。

一阵阵如痴如醉的琴声,一段段如梦如幻的笛声,渐渐把卫鹏带入无尽的遐想王国······他仰望天空中如刀的残月,漫过岁月 、穿过时空,琴声像一卷薄薄的爱情,翻来覆去地咀嚼,尽是满口的苦涩在嘴边游弋。时而又像一阵春雷,将恩怨、聚散劈得遍体鳞伤。曾有过誓言,反复被雷后的狂风吹落到聚与散的时空。惊醒时分,卫鹏联想道自己与沈栀子的这段薄薄的爱情,似乎只剩下余音绕梁和长长的思念,只剩下美好的回忆。当他的思绪跳过河流,越过防浪林,眼前又浮现出金榜题名之后,亲朋好友们前来祝贺时的情景……

3

卫志远躺在床上不能入睡。已近半百的他,风风雨雨几十年,虽然有些力不从心,但他眼看两个儿子健康长大成人,他觉得很满足。特别是他为两个儿子铺好了一条平坦的人生道路而感到欣慰。过不了好久,一个儿子上大学一个儿子进城当工人的梦想即将成为现实。回首自己的年轻时代,的确没有儿子们幸运。1950年参军进省城,三个月的集训后分到营部当通讯员,跟首长们跑前跑后、端茶递水、投递文件,一干就是五年,复员之前,部队首长们见他有点文化底子、工作也勤恳踏实,准备提干。当时提干首先得解决组织问题。入党政审表填好后,接着是部队下函调到地方政府进行政历调查。谁知,政审久拖未果。究竟什么关节出了问题?退伍后他才得知,原来是因自己的大哥在解放前期,曾加入过一个叫“国民联友会”的反共组织,就在他参军后的第二年被地方人民政府镇压。当时他死活想不通大哥的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家的政治面貌是贫农。然而,命运偏偏与他开了这个玩笑。后来,他只有默认这一残酷的现实。复员退伍后,地方政府并没小看他,先后启用他当了几年生产队长、民兵连长。为人之父后,他对这些所谓的前途、社会地位没有丝毫追求,只想一心一意地尽父亲之责,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大儿子卫鹏,高中毕业回乡后就任团支部书记,有心指望他在写写画画方面搞出点名堂,如今又辞职搞复习,这事他没含糊过,甚至是举双手赞成,依他的眼力,儿子只要坚持努力,儿子心中的目标一定会达到。再想到卫鲲,初中毕业进城当工人是能行的,当工人要不了多高的文化,只要学一点技术照样能工作。这事总算有了着落。从春节到端午的几次与侄女吴娟会面,他相信侄女婿张大东有把握帮好这个忙,不会拖的很久。最让他惬意的是两个儿子的名字取得好,取得有水平。记得那是60年老大做满月那天,正好遇上本队的老牌大学生马心斋老师前来祝贺。母亲忙前忙后地给他打了一大碗荷包蛋,恳请他给儿子起名。马老师没推辞,口里念念有词地说:“我们这个地方不是河流就是湖泊,沟渠纵横,水源丰沛,要想将来有所作为,有所建树,起名莫过于鲲鹏。”

4

生活像松东河的河水一样,冬缓夏急。

这天中午,文远长夹着一份报纸怒气冲冲地闯进卫鹏的房门,门还半开时,他就怨天尤人地嚷道:“你看,你看,我做梦夜也没想到,我们报的函授大学上当受骗了吧!”

卫鹏一楞,立马接过报纸,说:“上什么当?受什么骗?”

文远长一五一十地说,一个月前,他们雄心勃勃报的湖南芙蓉文艺学院,长沙自修大学,原来全是骗局。现在湖南那边正忙于冻结资金、退款致歉哩。千真万确,他刚才带的那份报纸上就刊登了《湖南芙蓉文艺学院是何货色》的抨击文章。

屋内,两个年轻人对视片刻,又用眼神交流了一会儿。一个带着责备和埋怨的心态,另一个具备坦然面对的从容。残酷的现实,欺骗了他俩对知识的渴望,扼杀了两颗对未来充满憧憬的赤子之心。同时,骗局也像一瓢冰冷冰冷的凉水,正劈头盖脑地朝他们泼来,浇灭了两团正在激情燃烧的火焰。

卫鹏不解地说:“这几十块钱你我倒不在乎,关键是我们当时确是在《湖南农民科技报》上看到的这则消息,难道报纸就没有它的权威性和严肃性吗?”

“权威个屁,严肃个屁,都是他妈的骗人的鬼把戏!”文远长仍然一脸愤怒。

临走时,文远长为了消气,顺手提起一把椅子,狠狠地往地上跺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