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快吃午饭时,水香妈站在家门口朝西水河的方向破口大骂。

“你个有娘养无娘教的化身子啊!你个砍脑壳的遭枪子打的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那里配得上老子的姑娘啊!”水香妈边跺脚,边跳起身子骂道。

堤边几位大婶大嫂们闻讯赶来,围住一团好言相劝水香妈。不料,她又气又急擤了擤鼻涕竟然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队上人一听便知她暴跳如雷骂的这个人是谁?从她“你娘老子死早哒”这句骂词中,分明是在骂河边的石头。因为石头是个孤儿,石头和水香相好的事以讹传讹,越传越不堪入耳。传谣者说:好几回晚上被夜里巡逻的民兵碰见石头和水香躲在麦跺里亲嘴,有的还说石头和水香从街上看电影,回来后又偷偷跑到沙滩上的防浪林里亲热,有的还捕风捉影说石头带水香悄悄去镇上医院看过妇科病。总之,这些不负责的传谣人没有办法去追究,爱嚼舌根子的人无非是唯恐天下不乱,看戏的不怕台高。时间一长,这些流言蜚语很快传到水香妈的耳朵里。

“算哒!算哒!我的姊妹,为伢们的事,伤了身子划不来哟。”卫鹏妈挤进人群,拉着水香妈的手劝说。

“您就想开些吧,现在的年轻人自由恋爱谈朋友都是蛮正常的事。”一个好心的嫂子劝说。

水香妈声哑力竭,顿时泪水也模糊了双眼,只好起身狠狠地跺跺脚。接着,她紧紧地咬紧牙关,显现出一脸不肯轻易罢休的神情。

田水香一直躲在房间里嘤嘤抽泣。屋外,母亲的阵阵骂声,大嫂大婶们嘀咕的劝骂声依然不断。伤心、委屈、埋怨的泪水齐涌心头。水香想到伤心处时,都怪一些爱嚼舌根子的人胡说八道。其实,自己与石头一直处于正常的自由恋爱,伤风败俗的事,出格的事确实没有做过。不像那些是非之人的想象和猜测,就连手拉手地走路也生怕别人说闲话。同时,水香也晓得母亲的心事,在她眼里,女儿谈朋友就得就得像干哥卫鹏、文远长那种类型。她对石头总是用孤立的老眼光看他。正如印度电影《流浪者》中拉贡拉特“法官的儿子永远是法官,贼的儿子永远是贼。”的观点一样。她哪里知道,人在一定条件下是可以变化的,虽说石头以前手脚不干净,喜欢偷鸡摸狗、游手好闲、又爱耍牌喝酒,可他现在已经是浪子回头啦!特别是与水香谈朋友后,石头很珍惜这份感情,脱胎换骨与以前判若两人。今天,水香埋怨母亲做的过分,石头也被骂得冤。

劝骂的人渐渐散去。水香妈才推门而入,又恨铁不成钢地说:“水香呃,你也太不争气了。眼睛一睁,哪个男伢不比石头强啊!硬要把鲜花往牛粪堆里插呀!”她又语重心长说:“你的脑壳就不开窍啊!像堤边头的鹏儿,河边头地远长他们,哪个不是瓜中选瓜的伢儿。”

水香揉了揉潮湿的双眼辩解说:“人家远长哥早就和马小蓉好上了,鹏哥也和栀子姐在谈,我总不得去做些挖墙角地亏心事吧。”

水香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哭!哭!哭!你个没用的东西,人家沈栀子一家马上就要搬家到镇上去。”说完,水香妈狠狠地把房门一带,风风火火地进了灶房。

2

当天晚上,田水香和衣而卧,躺在床上直流泪。

过了不久,沈栀子突然闯进房屋,抿嘴一笑说:“嘿!这么早就睡了。”接着,又十分伤感说:“水香,我是来向你道别的,明天我们家就要搬回镇上去了。”

水香一听,感到十分惊讶,一种难以言状的离别情忽然在她心中奔涌。

沈栀子的突然出现,一是与水香话别,二是请水香明天帮忙搬家。自从下放到西水河大队后,栀子最知己知心的女友也要数水香和马小蓉。回首这段青春岁月,她们仨一块在队里出工,一块参加民兵训练,又一块参加大队文艺宣传队,更重要的是一块倾述情窦初开时少女们的悄悄话。当然,有时仨人还顽皮任性,也曾做过些打破世俗的壮举。记得去年三伏天的一个中午,火辣辣的太阳直射大地,晒得人们汗珠直往下滚,浑身上下如同刚从河里爬起来似的。当时,她们仨人正在棉花田里薅草,锄头把上滚落着她们的汗水,热的无可奈何。正值午时,栀子突发奇想,一头头耕牛被牵到河里困水解乏,男社员们也光着膀背穿着裤衩到河里洗澡降温。难道女伢们就不能吗?于是,栀子提议说:“走,我们也去河里凉快凉快。”说完,她们仨人很快小跑步翻堤下坡来到河边,望着滚滚东流的浑浊河水,阵阵河风吹来,的确令人爽快惬意。

“反正衣裳已经汗湿了,我们也下水凉快凉快吧。”沈栀子望着岸上还在犹豫的水香和马小蓉喊道。

三人站在齐膝盖深的河水中,嘻嘻哈哈,先模仿男人们活动活动筋骨,又用凉水拍打关节,让水渗透关节肢体,慢慢适应降温,然后,三人边和衣蹲入水中浸泡。

……

每次想到这些,沈栀子难免有些惆怅和落寞。令她感伤的是这段知己知彼,打打闹闹的日子,已经成了她一生中值得珍藏的记忆片段,成了她追求美好未来的动力。

“我要走了。”沈栀子转身拉开房门,心情显得很沉重,脑海中突然浮现卫鹏焦急等待的影子。水香翻身下床,依依难舍地“嗯”了一声,一直目送沈栀子消失在黑夜中。

回走了一会儿,沈栀子来到卫鹏的窗前,轻轻地敲了几下,心跳倍觉加速。原本今晚她想先去找卫鹏。谁知,路过他家时,见一家人正在吃晚饭,便绕道去了水香家。

其实,卫鹏得知沈栀子一家要搬回镇上去的消息,是石头说的。当时,他听了一半心里就开始五味杂陈,他将书本一合,笔帽一拧,根本无心复习功课。

这时,卫鹏和沈栀子爬上堤梁,一路无语,月光下,两人默默向堤外的林丛走去。站在高高的堤梁上,回望乡村的夜晚,除了能听见知了、青蛙和虫子的叫声外,远处还可闻几声狗吠,最显眼就是星星点点的灯光,这灯光犹如黑夜中睁大的眼睛,仿佛在注视着他们前行的每一步

初次离别,两人是伤心?是牵挂?是期待?是希望?只有他们清楚。想说又能说什么呢?是说两人刚刚进入拥有热恋的春天,还是说两人转眼就到了离别相思的秋天呢?前一种是多么柔情如水,后一种又是多么雪上加霜。

河风吹来,蛙叫蝉鸣声随着人们入睡渐渐稀疏下来,萤火虫忽暗忽明地在河面上游弋闪烁。

堤外洲滩,沈栀子靠在卫鹏肩膀上,呆呆地望着天上的星星、月亮、银河,忽然扭头望着卫鹏深情地说:“记得给我写信哩。”

卫鹏毫不犹豫地说:“好,每周至少写一封。”

沈栀子无奈地望着天空,疑惑地问:“你说银河中的牛郎和织女,真的只有七夕才能鹊桥相会吗?”

“那是一个美丽的传说。”

“我相信,我们肯定比牛郎织女幸运。”

卫鹏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一走,银河这边就只剩我这个孤伶伶的牛郎啦!”

沈栀子任性地说:“怕什么?我在银河那边等你,等你背我过河。”

3

说起“等你背我过河”这句话,很快勾起卫鹏的一段美好记忆。

那是去年腊月,正是文艺事业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复兴阶段,文化大革命被禁演的歌剧《洪湖赤卫队》刚刚公演。之前,听说隔壁公社剧组的原班人马,正在公社礼堂里紧锣密鼓地排练。那天,当他们得知晚上在小米镇公演消息后,大队文艺宣传队的队员们无不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宣传队排练的节目中恰好有沈栀子的独舞《手拿碟儿敲起来》。于是,宣传队的青年男女高兴的蹦蹦跳跳、心花怒放。

时近傍晚,全体的男女宣传队队员在卫鹏的带领下,一行20多个年轻人都兴致勃勃地顺河而下。当他们翻过大堤、穿过沙洲,来到去小米镇的渡口。谁料,松东河正处枯水季节,沙滩上只剩约20来米的河心,船泊无法摆渡,来往的人流只有脱下鞋袜,摸着冰冷的河水过河。卫鹏见状,马上号召男队员们脱下鞋袜,一人至少背一至二名女队员过河。说完,卫鹏率先脱下鞋袜背人过河。当时,男队员们倒很乐意背女队员,只有女队员中有少数人有点扭扭捏捏的择人。

沈栀子站在沙滩上,亲眼见卫鹏连续背过了两位女队员。她暗自庆幸这第三个肯定是自己。碰巧一个会拉二胡的男青年开玩笑说:“栀子,你就在那边唱一声,妹娃子要过河,是哪个来(推)背我嘛。”他边说边唱起《龙船调》的曲子,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说话间,卫鹏望见对岸的沈栀子嘴噘得很高,一脸的不高兴。

“原来都说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的是干部喽!还是干部干部先迈一步吧。”另一个男青年略知其中蹊跷后,得意洋洋地望了卫鹏一眼。

卫鹏背着沈栀子来到河中心,沈栀子贴近卫鹏耳朵,悄声说:“我就在等你,等你背我过河嘛。”

卫鹏支吾说:“背就背,背你一回算什么?”

沈栀子纠正说;“不,不是一回,是一辈子。”

卫鹏虽然觉得河水刺骨,但心里却暖暖的。

……

回想这一片段,卫鹏一直把它深深地库存在脑海里,在岁月的长河中任何时候冲洗这张底片,都清晰可见。卫鹏心想,在这个和平的年代里,我们的爱没有经过战火纷飞、生离死别的考验,没有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浩劫,能否经得住这物欲横飞年代的考验,能否经得住这现实生活的诱惑。这种纯洁的爱情基础坚固吗?这种爱会不会像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会不会像水中的随风飘流的浮萍。

鸡叫第二遍,卫鹏觉得夜深了,明天栀子还得搬家,自己还得进入紧张的复习,两人既是相偎难舍到了天亮,最终也有一别。于是,两人趁借月色慢慢爬上堤坡,翻过堤梁,径直向西水河边走去。

来到岔路口,卫鹏忽然从腋窝里抽出一本书,转身递给栀子,低声说:“来,这是我刚买的一本小说《第二次握手》,送给你,做个纪念吧。”说着,语气越说越哽咽。

人生就是这样,两人近在咫尺时不知不觉,有时甚至是擦肩而过,不懂得珍惜。一旦要天各一方时,那一种痛苦,那一种失落,那一种情感,总是刻骨铭心,没齿难忘。现在,沈栀子正在感受人生中的第一次离别和不舍,胸前像山脉一样地不断起伏,鼻息也在剧烈地提速。

“今生今世,我等你背我过河。”沈栀子压抑已久,终于噙着泪水再次迸出了这句话。

沈栀子头也不回,步履匆匆地向夜色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