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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乾陵的二哥陈红(1)

娃呀,千万不能跟陈红学啊。

——陵背后村村谚

 

关中多皇陵。尤以唐陵为众。唐陵又首推乾陵。乾陵为唐高宗李治和女皇武则天的合葬墓,坐落在乾州城北,方圆占地10里,陵墓外形就是一个仰卧的美人,当地人叫乾陵为“姑(读gua瓜音)婆陵”。也不知是尊陵为姑奶奶呢还是尊武则天为姑奶奶,反正人老几辈,大人小孩都这么叫。

古往今来,有许多文人骚客在乾陵的无字碑前发出过人杰地灵的感慨。地以陵传名,这地方在中国的版图上就再也不是默默无闻的了。乾州也的确出了不少的英才,就说在睡美人的左耳朵眼里,这么一个叫陵背后村的小村,就出过我三伯父陈家良这样的英雄。

我的祖上原先在这乾州城北15公里外的陵背后村(有一段时间叫向阳人民公社红星生产大队)干着屠宰卖肉的营生。因为在街面上搭着卖肉的架子,村人们便呼我的祖上为“肉架子”,叫顺了嘴就叫“架子陈”。三伯父陈家良以他英勇壮烈的32年人生脱离了“架子陈”卑贱的称谓,被人尊为大先生。据本县县志载,三伯父早年投身革命,参加过著名的“渭华暴动”,是中国共产党本区支部的创始人之一;进过“抗大”,曾经担任过西兰工委书记、省委特派员等职务。我见到过三伯父的遗像,阔口圆脸,留着电视剧《围城》里方鸿渐那样的发型(多亏了这部电视剧,为我的表述省了许多麻烦),一对细长的镜架托着两块圆圆的镜片,但却没有挡住那两只眼睛里流露出的深沉和睿智,可谓寓威严于文静之中、藏机敏于质朴之内。但当时陵背后村的老百姓却不知道他身负的重任,只知道他文武双全,既是县民团团长又是县立小学的校长,就是后来升为国军师长,也从不欺压百姓。

直到他临刑那天,老百姓才恍然大悟。早几天就有人议论纷纷,说是曾听到姑婆陵前的石狮子发出过吼声。那吼声如母牛产子时痛苦的长嗥,使整个乾陵都发生了震颤。这石狮颇有灵性,千百年来,包括八国联军在内,有多少人觊觎过乾陵陪葬的珍宝?但却无一人得逞,村人们都相信就是因为这石狮拼力护主。

三伯父英勇就义时刑场设在城南村民的一个大场上,一溜儿地站着20多个荷枪实弹的军警,其他兵则如临大敌般平端着枪或趴在机枪后面围着大场。一个满脸横肉的大胖子拿着一张纸吭吃吭吃地念着,好一会儿人们才听明白,说他们尊敬的大先生是共产党,本该满门抄斩,念其是国军师长,所以只杀他一个。

三伯父就站在场当中,穿着一身破旧的军衣,走起路来踉踉跄跄,脚镣手铐叮当作响,蓬乱的长发几乎遮住了瘦削的脸上那碎裂的眼镜。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和死亡判决,他面不改色心不跳,镇定地用目光在人群里找寻着。终于,人群里一个唔唔咽咽的哭泣声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三妈不顾亲友的撕扯,跌跌撞撞地向三伯扑去。三伯也紧走两步迎上前,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只听到三妈那声嘶力竭的哭叫:

“红他爸,你走吧,放心地走吧,我吃糠咽菜也要把红儿养大。”

这时候刽子手们都举起枪来,咔嚓一声使子弹上了膛。一朵乌云从西方的天际飘过来遮没了太阳,天立时灰蒙蒙黑沉沉的仿佛要塌下来一般。一股冷风从乾陵右侧的西河里拔地而起,挟带着碎石细沙从乾州城呼啸而过,被饥民扒光叶子的树枝咔啦作响。人群恐惧地向后退去,四五岁的二哥陈红迎着枪口,从容不迫地走到了三伯身边,拉着三伯的衣襟奶声奶气地喊着“爸,爸”,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满不在乎地在那齐刷刷的枪口上,在那胖子、在所有人的脸上溜来溜去。

三伯放开发怔的三妈,蹲下身去将二哥陈红久久地搂在怀中。最后三伯放开二哥。从地上拾起一块土坷垃,在二哥陈红穿着黑衫子的小背上唰唰写了几行字。马上有人念了出来:

卧薪尝胆几十春

舍生忘死救国民

身丧黄泉不足惜

重整乾坤有后人

写毕,三伯扔掉土坷垃,俯身在二哥陈红的小脸蛋上亲了亲,就缓缓向前走去,没有走出十几步突然转过身来,举臂高呼:

共产党万岁!

苏维埃万……

可惜第二句还没有喊完,随着一阵枪响,他的身体晃了晃就倒了下去。三妈“呵”地大叫一声也一头栽倒在地。二哥陈红急忙俯下身去摇喊着“妈”,见没有声响就又走到三伯身边蹲下身去,一边喊着“爸”,一边用小手去堵那喷突向外涌血的枪洞。不一会儿他那黑色的衣裤和粉嫩的脸蛋上就染上了朵朵血花,可他全无惧色,仍然努力地喊着“爸”,仍去堵那已汨汩淌血的枪洞。人们全都看呆了,瞬间,女人们便唧唧唔唔地哭了起来,男人们却都赞开了:

“好样的,有种!”

“十几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大先生有这样的后人,死也瞑目了。”

历史永远将为民族的解放而献出年轻生命的共产党员陈家良的名字刻印在了乾州人的心上。只要记得三伯父壮烈牺牲的人,就都忘不了他的儿子——二哥陈红。

二哥陈红前半生的辉煌与荣耀也因三伯的英勇就义拉开了序幕。

三伯死后,在乾州县立小学教书的李先生受地下党组织的委托,收养了二哥陈红。李先生怀着对党的赤胆忠心,对二哥陈红视同亲子,使他丰衣足食地上完了初中(在当时兵荒马乱的年代,这不亚于如今的考上大学)。到陵背后村解放,进行土改、划分成份的时候,二哥陈红已经是村上的一个人物了。那年他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粉白的面孔及那两只闪灼纯洁光泽的眼睛和薄而稚气的嘴唇使他整个的表情太过孩子气;学生装下的身躯不仅不魁伟且还显得瘦弱;上衣袋里那支泛着亮光的笔和说起话来晃动分头的动作使他无意中显露出幼稚的斯文。他虽然并没有担任村里的任何职务,可全村400多户人家都有点怕他,因为他是土改工作队的主要依靠对象。二哥陈红是烈士遗孤又受过良好教育,区委书记甚至省委书记都是曾同三伯共过事或有过联系的战友,有些还是他的部下,革命好不容易取得了胜利,自己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并得到了高官厚禄,谁不对烈士后代高看一眼呢?所以到后来土改工作队的队长还经常拿着《土改大纲》去请教二哥陈红。这样,二哥陈红自然就成了陵背后村的无冕之王。

那一年天道兴旺。春风送暖,夏阳温和,秋实累累,瑞雪丰年。常可见二哥陈红傲然立于乾陵顶端。不知他是在俯视古都咸阳的渭河烟雨,还是在谛听西府宝鸡的岐山凤鸣。十五六岁少年的心胸,当如展翅雄鹰,时刻在想着翱翔蓝天。

陵背后村的人把对乾陵的顶礼膜拜几乎全移情于二哥陈红。他从村中走过,正在春阳下晒暖暖的老人会叭嗒叭嗒嗑着尺把长的烟袋锅打招呼:

“老二,来,抽一锅锅。”

哪怕他刚从茅坑里出来还正在系着裤带,也会有人亲热地问他:

“你吃过饭了吧,老二?”

当然,这还都是村里的长辈和稍有身份的人。其他人见到二哥陈红,都会谄媚地一笑,甜甜地叫一声“二哥”、“二叔”,甚或还有人叫“二大爷”。

最有趣的是妇女识字班,妇女主任东家出西家进就是动员不出几个媳妇姑娘,可一说陈红去讲课,一下子几乎全村的妇女都去了,一时间城隍庙里坐不下,只得提着马灯在大场上上课。

村里不时有神秘的传闻,说晚上曾有人看见从乾陵顶端升起过一颗如初升太阳般的流星,倾落于二哥陈红的庄子里。大家都说龙生龙、凤生凤,陈红是生就的官命。

在历史的变革之际,二哥陈红掌握了陵背后村的群众甚至他们的后代几辈人的命运(如果你经历过后来的唯成份论的话,你就不会责备我言过其实了)。谁家该分多少地、划什么成份,不官远近亲疏、赵钱孙李,你是“架子陈”还是“染房张”,二哥陈红一律平等对待,如实向工作队汇报且准确定义。陵背后村之所以能评为土改工作模范村,土改工作队长在土改结束后荣任本区的区委书记,这些都是与二哥陈红熟悉情况、积极工作、准确地理解和执行政策分不开的。

据说五伯因为临解放时买进了不少地,成份要定个上中农,就去找二哥陈红“走后门”(当时还没有这个词,否则他的事也就办成了),说看能不能把“上”字去掉。二哥陈红当时未置可否地让他到村民会上去说。五伯以为二哥答应了,就在村民会上理直气壮地说他应该是中农。谁知还没有等别的干部表态,二哥陈陈就掏出《土改大纲》来一条一条给五伯比较,最后的结论是你板子上钉钉该是上中农。五伯当时气晕了头,以为是在架子陈家的族会上,站起身来就骂:

“好你个吃里扒外的陈红,你牛抵角往外弯,日弄你叔呢。我是上中农,你定个啥呢?!”

工作队长拍桌而起:

“你放屁!你敢跟陈红比。他是红后代,是最坚决的革命者。他不贫,谁贫?他不算贫农,谁是贫农?你是啥东西,也不撒泡尿照一照,你给陈红当儿子都不配。就冲你刚才的话就该定你个富农。来几个民兵,捆起来再说!”

“对,斗他!”

“定他富农,看他还敢跟陈红比!”

一时间群情激愤。

二哥陈红出面说了话,五伯才免遭绳捆之苦。五伯当时即成了泄了气的尿泡,软沓沓,脸呈猪肝色。会后五伯用鞭子狠抽他最喜爱的红犍牛,边抽边骂:

“抽死你这个白铁眼(意即六亲不认的东西),抽死你这个白铁眼,看你还吃不吃我架子陈家的草料。”

陵背后村的人当时只是吃吃地笑着,谁也没有意识到五伯的远见卓识。二哥陈红当然也没有计较五伯的辱骂,土改结束后他被安排到地区行署去做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工作,不久就当上了行署的团委书记。可他临离开陵背后村时,还是将自己的庄子(也就是一个长洞坡三眼窟洞)交五伯看管,并千叮万嘱只能照看不准动用,包括他们前的核桃树。同时他也没忘了给自己定个成份:中农。

对二哥陈红来说此一去可谓龙入东海、虎放南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那泛着金色的底色上闪着红光大字的“革命烈属”牌牌不光是一种荣誉,它所包含的实惠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令人眼馋。凭着三伯与省委书记、军区司令员、地委书记、县委书记的关系和二哥陈红能写会画的才识,如果好好干,他一定能混成个人物,将用他飘逸的风采建树起辉煌的人生,虽然不见得会青史留名,但无论如何也会丰衣足食地享尽人间的天伦之乐。夫荣妻贵,二嫂也会在诸多美容霜、润肤露的滋润下,今年20、明年18,青春长驻。他的儿子作为“党的孩子”也会像陵背后村人说的那样,是生就的官命,再不行也会混个腰缠万贯的“官倒”,媳妇自然会是最称心的“优化组合”。生活中的所有狂风恶浪,对二哥陈红来说都将是无损秋毫。陵背后村的愚民们绞尽脑汁也不会杜撰出个“不得向陈红学”的格言来。

究竟是因为什么,二哥陈红偏要人往低处走呢?可能二哥自己临死也没有弄清楚。

就因为娶了二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