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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乾陵的二哥陈红(2)

乾州人对女人并无偏见,要不就不会尊武则天为“姑婆”了。对于武则天,千百年来,褒贬不一。有人骂她红颜惑君,有人赞她为一代英皇,也有人中庸地评价她淫而不乱。她仰卧于关中平原的中部,平伸着修长的腿,将蕴藏生命的美妙的腹和哺育生命的乳赤裸裸地暴露在苍穹之下。在天地之间,赫然地展示着一个大写的“人”。她是在将母性的温馨和乳汁的甘甜恩赐子民呢?还是以荡妇的淫亵和经血的腥臊引逗色鬼?

石碑无字。千古任人自评说!

二哥陈红娶二嫂杨秀莲是否也得益于“姑婆陵”的启示呢?陵背后村几千口人谁也想不到温文尔雅、官高位显的二哥陈红会与不识一字的杨家岭杨秀莲成婚。

二哥陈红去杨家岭相亲时坐的是一辆美式吉普,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蓝色中山装,留着小分头。据媒人二妈讲,车一到杨家岭几千口人就呼啦围了上来,像欢迎干部一样一直把他们送进了老杨家(看来二妈当时压根儿就没有把二哥当干部看待)。杨家老婆只是站在院子里隔着门帘张了张,压根就没有敢进屋。杨老汉端着烟袋锅先还摆出几分威严,可一见到二哥立时就被镇住了,接过二哥递过来的纸烟左瞧右看了好一会儿才战战兢兢地对着火,没说几句就退出了屋,二妈只得追进里屋去问。

“老杨头,你看这……”

“成了,还有啥说的。”

“那么,彩礼…”

“咦,看你这人,还是啥时候的脑子,新社会不兴这个。只要娃乐意,啥彩礼不彩礼的。”

二哥和二嫂订婚后,杨家岭16岁以上未出嫁的女子几乎人人都染上了一种怪病:不思茶饭,常对着乾陵作深沉思状。时而愁眉苦脸,时而笑逐颜开。有人甚至临近拜堂成亲时还寻死觅活。人们都说是冲撞了“姑婆”,在乾陵无字碑前烧了好些纸,才没有出人命大事。

时隔不久,二哥陈红和二嫂杨秀莲在经历了古老的仪式之后,一起住进了二哥那有着三眼窑洞的地坑庄子里。

无疑,二哥陈红的婚礼就成了他一生中最辉煌最荣耀最得意的时刻。据说来贺喜的车在北场里排了两溜儿,身着学生装、中山装、军装和列宁服的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使陵背后村的群众足足支应了一个星期。二嫂秀莲掀开盖头的一瞬间,在场的所有青年几乎都咂吮了一下舌尖咽下了一口口水。她那一头溜光泛亮的头发编成两条长达腰际的辫子摔在身后,大红夹袄下的胸和浑圆的臀一前一后如村北涝池岸边那长满青草、开遍野花的山包,能勾起小伙子的无限遐思。最出色的是那张在农村罕见的脸。经过着意修饰的两弯柳叶眉下的一双丹凤眼蓄满盈盈秋水,每一次羞涩的转动都如漆黑的夜晚流星的闪烁,发出令人心荡神摇的光泽。细嫩的皮肤如白瓷碗里乍挤出的鲜牛奶,不时泛出清亮的气泡。那种灵醒劲儿使整个人就像涝池岸边的泡桐一样生机勃发,又如新绿的杨柳一样婀娜多姿。

三天回门之后,陵背后村的人就再没有见过这一对新人动烟火。二哥陈红那深洞坡下的头门严密地紧闭着,连在村子里乱跑着觅食的鸡羊猪狗也识趣地远离他们家的崖背。他们整整在那三眼窑洞里过了一个月的神仙日子。二哥陈红至此就再没有去行署团委上班。那辆美式吉普后来又在陵背后村多次出现,那是来接二哥陈红的。先头几次二哥陈红客客气气地把他的同事打发走了,后来干脆躲着不见。他藏身之处多半是开满迎春花的祖坟地。那年坟地里种满了苞谷,只要听到吉普车进村的声音,二哥陈红就如受惊吓的野兔一般向坟地猛跑,噌地一下就窜进了苞谷林。同事问二嫂,二嫂只是红着脸回答:“去上班了吧,总不在家。”他们回去一汇报说陈红失踪了,立时惊动了行署领导,很快报告给了省公安厅。当时阶级斗争复杂,时有敌特分子破坏捣乱,陈红是红后代,革命接班人,正是敌特的暗杀对象。陈红如有意外,大家将何颜告慰陈家良烈士的英灵?几十辆警车顺着西兰公路开进了陵背后村,明查暗访折腾了十几天,结果连二哥陈红的一根毛也没有找到。其实在大家四处奔波、明查暗访的当儿,二哥陈红就躲在他的新窑洞里。他像贪嘴的小羊羔,昼伏夜出,仍然和二嫂享受着夫妻恩爱。公安人员终于看出了破绽,也就不了了之,打道回府了。只是行署团委的吉普车还是照常来,慢慢地车上的人也就掌握了二哥陈红的秘密,开着车沿着乡间小路直接上坟地。像鬼子扫荡一样几个人从四面向地心包抄,嘴里还互相高声问着:

“看见没有?”

“看见没有?”

每当这个时候,陵背后村的乡民就像看西洋景一样远远站着唧唧咕咕个没完没了。结果几位包抄者同时站在坟包前的迎春花丛旁叹息。谁也没有勇气进入长满刺的花丛。其实二哥就躲在迎春花丛中,等客人一走,他嘿嘿笑着回到家,脱下被花刺划烂的衣服,往炕头一扔就赤条条地拉着二嫂钻进了被窝。

后来,行署团委的人就改变了策略,搜捕改为攻心。于是,在关中平原的一片丘陵地里,几位属下在瑟瑟秋风中依着吉普车高声呼唤着他们的上司:

“陈书记—”

“陈书记—”

“陈书记—”

……

声音在四邻八村间回荡着。躲在草丛中的野兔惊恐得不知所措;柏树林中的麻雀和乌鸦也一阵乱叫;西河里的小鱼儿一窜几尺高,啪的一摔尾巴又钻入水中。

“陈书记—”

“陈书记—”

“陈书记—”

……

太阳从清凉山后一露头,就听到了这声声呼唤。她将温暖倾泻在稻谷上,稻谷泛出金黄的色彩;她将温暖洒在果园里,苹果红得似霞、梨儿黄得如金;她将温暖倾泻在人们身上,老人舒心地活动着筋骨,孩子们活泼地在地上嘻戏,青壮年们愉快地说笑着整地除草,打场备肥;可她将温暖洒在迎春花坟地里的二哥陈红身上,二哥却懒洋洋地仰卧在坟头,在同事的呼唤声中酣然入睡。太阳无奈地隐身于乾陵后面,结束了她一天的使命。

“陈书记—”

“陈书记—”

“陈书记—”

这呼唤声长久地在乾陵上空回旋,唐高宗和武曌皇帝可能也想破石而出,来重新满足统治欲。他们虽然在几千年前就贵为人皇,可毕竟没有坐过吉普车,没有戴过手表。然而二哥陈红却超凡脱俗。

团委的同志无法,只得去叫来杨老汉和五伯。五伯一见杨老汉就嘿嘿干笑了几声说:“我看你还是先去说说你女子吧。”

杨老汉佯装没有听见,红着脸在苞谷地外边喊:

“老二,你出来嘛,人家同志辛辛苦苦找你,你有话出来说,这么躲着干啥呀?”

五伯可没有杨老汉那样的耐性,张口就骂:

“架子陈先人把屎吃了,要了你这么个陈红。你咋把你不在棉花堆里撞死呢?你咋不舀一碗凉水把你呛死呢?你前一辈子是打光棍的,没有娶过媳妇么?”

“咦,你这是啥话嘛?”

杨老汉可不答应了。两老汉就像是好斗的公鸡,立时红脖子涨脸地在田间争吵起来。团委的同志只得送二老回家,还是自己来喊:

“陈书记—”

“陈书记—”

“陈书记—”

……

终于有一天,坟地里有了回声:

“你们回去吧,不要再来找我。我不愿意干了,让组织上另安排人吧。”

“这是为什么呢?你先回去,咱们给组织上讲清楚吧。”

“我是不回去了,你们快回去就这么说。”

团委的同志只得掉转车头。二哥仍然嘿嘿笑着跑回家,将被迎春花刺划破的的衣服扔在炕角,赤条条地拉着二嫂钻进了被窝。

当时还没有下放干部这一说,而且二哥这么做也过于随便,所以上级迟迟没有答复。吉普车还是照样来,只是仅留一人在坟地边和二哥谈判,其他人则流连于乾陵的石马道间访古探幽,追寻古代帝王的千古风流。留在坟地边的人连吉普车也不下,打开车门躺在里边,什么时候闲极无聊,就随口喊一声:

“陈书记—”

二哥在坟地里照样回答:

“哎—”

有时俩人索性拉呱起来:

“陈书记,你是领导,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了呢?”

“我为人民服务不是为了做官。书记我不当了,我决定在家里为人民服务。”

“你可能要为媳妇服务吧?”说着说着就忘了上下级关系。

“陈书记,你媳妇的个头算高吧。”

“高嘞,几乎跟我一般样。”

“你媳妇的眼睛好看,就像能说话一样。”

“那当然,要不我能娶她?”

“有你这样的媳妇,睡一觉哪怕死我也满足了。”

“混帐,你放屁!”

“甭骂,跟你闹着玩的,又不是真干。给,你接着。”

外面的人啪地扔进去一个苹果或是一包点心。

过半响,吉普车里换一个人,又是闲极无聊时长长地唤一声:

“陈书记—”

“你这是何苦来呢?你前程远大呀,你不久就能当上县委书记,然后行署专员、省委书记、甚至国家部长。你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你还要怎么样呢?”

“嗨,你这思想不对,要是我们都想着去当官,这地谁种呢?没有人种地,你吃什么香的、喝什么辣的?”

可惜当时二哥说这话时早了四五年,要是迟几年的话,那他又会给我们陵背后村再放一次卫星,架子陈家又要因为他大大地风光一回了。机遇!二哥当时没有碰到下放干部的机遇。唐高宗和武则天在地底下肯定议论过二哥陈红有宰相之才,这样清心寡欲的人做宰相一定不会网罗亲信、败坏朝纲、欺君篡位。天道循环,不想他们身后竟出了这样的高人雅士。

那辆吉普车最后一次在迎春花坟地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初冬了,黄土地裸露出雄性的健美,坟地里的青草已全部败落,迎春花丛以干硬的枝条掩护着二哥陈红。

“陈红,我们正式通知你,你被重新安排在你们县刚成立的人民银行干出纳工作。组织关系和介绍信已经转了过去,你去上班吧。其它问题,以后慢慢再说吧。”

二哥就这样告别了那辆美式吉普,骑上了仍然令陵背后村人羡慕的一辆自行车,去15里外的县城上班了。尽管那已经是冬天,但不管是雪花飞舞,还是寒风呼啸,二哥都坚持晚上回家,而且他的自行车后货架从不空着,大包小件地带满东西。二嫂两天一洗,三天一换,总有着穿不完的新衣服。她就像一朵迎春怒放的鲜花,眉目举止间有着说不尽的妩媚和倩丽。在银装素裹的田间,在冰封雪冻的村道,时不时地村人们会看见二哥拥着二嫂散步。可能为此陵背后村已婚的男人们没少挨过女人的责难吧。

然而,未及开春,一纸通知递到了二嫂手中。

二哥因为贪污300万元边币(也就是后来的300元)被逮捕。二嫂立时如霜打的茄子,焉了。亏得老杨家有办法,东挪西借,凑足了300万元补给了银行。这样,二哥也弄了个有期徒刑三年——监外执行,同时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他一无所有地回到了陵背后村那 地窖般的土庄子里。

接下来便是合作化、人民公社,农村社会主义建设的浪潮铺天盖地、汹涌而过。陵背后村砸碎铁锅练钢,拆了小灶吃食堂,随时代之潮演变着人定胜天的无穷壮举。二哥陈红却从陵背后村的政治舞台上消失了,就像是一个小雨点浇进了汪洋大海。他戴着贪污犯的帽子,老老实实地和二嫂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安排他出入家门的是挂在北场角柿子树上的那片破铁铧和队长手中击打铁铧的那个破铣头。好在村人们虽然对他鄙弃但并没人歧视他,二嫂杨秀莲对他更是一往情深,他也就乐得伴随美妻安居乐业、生儿育女。但他毕竟是受过教育、当过官、管过钱的人,时时在关注着时代的发展。除第一女孩为寄托他想子的心愿起名“领男”外,下面的三个男孩他依次起名为“带社”、“建社”、“荣社”。

如果不是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二哥陈红的政治抱负就可能只有寄希望于后代了。那场上至国家主席、下到城市清洁工都在劫难逃的运动为形形色色的人物提供了舞台,上演了无数出让人 心惊胆颤、心灰意冷、啼笑皆非的悲喜剧。二哥陈红这样的人物自然是不会放弃这样的舞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