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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

2022-01-31 00:0134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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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节

起风了

(日) 堀辰雄 著 ; 白翎 译

Le vent se lève, il faut tenter de vivre.

——Paul Valéry

起风了,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记住,别轻言放弃。

——保罗·瓦勒里

出自法国诗人保罗·瓦勒里的《海滨墓园》(Le cimetière marin)。

序 曲

还记得那个夏天,每当你专注地立于芒草丛生的原野上写生时,我总是躺在你身边一棵白桦 树的树荫里。傍晚的时候,你放下手里的笔来到 我身边,我们便牵起手静静地待在一起,并肩遥 望远方。大片厚厚的积雨云被夕阳染红边缘,覆 盖在地平线上。仿佛似暮霭沉沉的地平线上有什么即将诞生……

一个午后(时近初秋),你的一幅画刚刚起笔。画架在另一边,我们躺在那棵白桦树的树荫里吃着水果。天上细沙般的浮云在空中流淌而过。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一阵风,透过头 顶上的树叶窥见天空中的那抹蓝在风中时大时小。几乎与此同时,草丛中传来什么东西倒地 的声音。好像是一直放在那里的那幅画和画架一齐倒在了地上。你想要起身去看,我却生怕

在这一瞬间会失去某种东西,不顾一切地把你拉住,不让你离开我身边。你也顺从着我,没 有走开。

起风了,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记住,别轻言放弃。

你依偎着我,我把手放在你肩上,口中反 复吟诵这突然脱口而出的诗句。过了一会儿, 你终于挣脱我,起身走去。还未干透的画布此时已沾了不少草叶。你把画重新放到画架上, 一边费力地用调色刀刮着沾到上面的草叶,一边说:

“唉!刚才要是被父亲看到可就不好了……” 你微笑并回头看我,笑容里有些暧昧。 “再过两三天,父亲就要来了。” 一天早晨,我们在林中散步时,你忽然这样说道。见我有些不悦并且沉默,于是你看着我,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对我说:

“到那时,我们就不能这样散步了吧。”

“这样散步怎么了,只要想,当然能。”我依旧不悦,但能感到你向我投来略带担心的目光,于是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我们头顶上 的树梢此刻沙沙作响,我装出被它吸引的样子不 去看你。

“父亲恐怕不会让我出来。”终于,我再也耐不住性子,焦躁地看着你说:

“你难道是想我们就这样分手吗?”

“不分手,有什么办法啊”你这样说着,像是早已铁了心,仅是努力冲我微笑。那时你的脸色连同你的嘴唇都那么苍白!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你看上去明明已经把一切都交给我了呀……”我带着百思不解的样子说。山路狭窄,身边已全部是根部裸露在外的树木。你走在我前面,我自己则在你身后走得有些艰难。这一带的树木茂盛,空气凉爽许多,较小的沼泽随处可见。突然,我脑中闪过这样的一个念头:对我这个夏天才偶然相遇的人你尚且如此顺从,那么对你的父亲,以及包括你父亲在内 的所有对你的一切强加支配的人,是不是也会如此百依百顺呢?

“节子,如果你是这样的女子,我就更喜欢你 了!待我的生活稳定下来,我就一定去你家求婚。在此之前,你要像现在这样,待在你父亲身边就好……”我在心里默默说着,然后又拉住你的手,像是要征求你的同意。而你便一直由我拉着,我们就这样手拉手站在一个沼泽前,那洼小小的沼泽在你我脚边深深陷落,阳光费力地穿过无数枝丫,好不容易才从交错丛生的灌木中钻出来,在沼泽底部生出的茂密的羊齿植物上投下斑驳光影。而阳光穿过那些繁枝茂叶后已经所剩无多,若隐若现的光点伴着微风簌簌摇曳。你我看着这一切,黯然神伤。

两三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在餐厅看到你和来接你的父亲一起吃饭。你背对着我,有些忸怩。你那几乎是无意间流露出的神态和动作,让我看到了之前从未见过的、年轻女孩般的你。

“即便我叫她的名字……”我自言自语说道,“她也不会向我这边看一眼吧。就像我叫的不是她一样……”

当天晚上,我百无聊赖地出门散步,回来后,又在旅馆空旷的院子里徘徊良久。在夜晚山百合散发出幽香,整间旅馆还有两三扇窗子点着灯。过了一会儿,起雾了,窗里的灯像是要躲避这雾,一盏盏地熄灭了。整个旅馆彻底陷入黑夜中。这时却传来嘎吱一声,一个穿着紫红色睡衣的年轻女孩静静地站在窗前,那便是你……

你们走后,我的心里每天每夜都有一种感觉。时至今日,那份有如悲伤一般的幸福我仍能在回忆中清楚地感受到。

我整日待在旅馆内,重拾当初因你而荒废已久的工作。我自己也没想到,我竟还能如此平静地埋头工作。在这中间季节更替,一切都变了模样。终于在要启程的前一天,我从旅馆走出,去外面散了一次久违地步。

我在杂乱无章的树林里行走,树叶比之前稀疏了许多,模糊中能看见远处无人居住的别墅阳台。落叶的味道里夹杂着菌类霉润的气息。未曾料到的季节转变让我感到有点不同。不知不觉间,原来我与你已分别了这么久。在这之前,我内心的某个角落一直深信我与你的分离是短暂的。也许正如此,或许时间的飞逝才让我有了一种与往事完全不同的意义?……不久之后,我便清晰地领会了这份意义,但在那之前,我却一直茫然。

十几分钟之后,我走到了树林的尽头,眼前视野顿时开阔起来,远方的地平线尽收眼底。我踏入一片芒草丛生的原野。躺在一棵叶子已经开始发黄的白桦树的树荫里,这就是那个夏日我看你画画的地方。我亦如当时一样躺着,那时总是被积雨云遮住的地平线,此刻能清楚地看到在风中摇摆的白色芒草穗子,一路延伸到不知名的山边,勾勒出山脉的轮廓。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的群山,在脑海里勾勒出它们的样子。此刻,我终于领悟到,大自然给予了我多大的恩赐。这份感受一直藏在内心深处,从这一刻开始,它却清晰地走进我的脑海……

到了三月。一个下午,我像往常一样悠闲地散步,装作顺路的样子,走到了节子的家。一进门,我看到岳父站在靠门的花丛中,头戴工人干活时戴的大草帽,单手拿着花剪修剪花木。我看清是他后,像个孩子一样拨开树枝走到他身旁。寒暄过后,我就一脸新奇地看他干活——置身花丛中才发现,树枝上到处有白色的东西闪着光,那好像全部是花蕾……

“她最近好像精神了些。”岳父突然抬头,说起刚与我订婚不久的节子。

“等她身体再好些,就让她找个地方去疗养,你看如何?”

“当然好了,只是……”我假装对闪亮花蕾感兴趣的样子,吞吞吐吐地回应道。

“我这段时间在找比较好的去处……”岳父也不管我有没有在听他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节子说她不知道F疗养院到底如何,我到听说你认识那里的院长?”

“嗯。”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好不容易才把方才看到的那长有白色花蕾的树枝给拽了过来。

“可是,她一个人去行吗?”“大家好像都是一个人去的。”“但,她很不愿意一个人去。” 岳父露出些为难的样子。不再看我,而是用力将眼前的一根树枝剪下。看到这里,我终于忍 不住开了口。说出岳父想听的那句话:

“需要的话,我可以跟她一起去。我手头的工 作在动身之前应该能做完……”

我这么说着,轻轻松开那条好容易才抓到手中的花枝,眼见岳父的脸上有了喜悦的神色。

“要是这样的话就太好了。可这么一来,就太 辛苦你了。”

“这没什么,对我来说,住在那样的山里说不定能更好地工作……”

后来我们又聊了聊那家疗养院所在的山区情况。不知何时起,我们的话题就转移到了岳父正修剪的花木上。或许是两人同病相怜的缘故,让这种本来不着边际的话题也变得有了意趣。

“节子起来了吗?”过了一会儿,我无意间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呀,应该起来了吧!没关系,你去找她吧。从那儿往那边走就是……”岳父抬起拿着花剪的手,指了指院子里的木门。我费力地穿过花丛,用力扳开那攀着爬山虎的有些难开的木门,穿过院子,走进不久前还被她用作画室,如今已被隔成病房的房间。

节子像是早就知道我来了,但没想到我会穿过院子过来。她睡衣外面披着一件颜色亮丽的外套,躺在长椅上,手里拿着一顶我从未见过的有细丝带的女帽在摆弄。

我隔着玻璃门,向她的方向走去。她看到了我,下意识地想要起来。但刚起身就又躺下了,她转过脸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

“起来了?”我一边在门口脱鞋一边说。

“我想试着起来看看 ,但很快又感觉到累了。”

她说着话,把那顶摆弄的帽子随便扔在身旁的梳妆台上。但她的确是有些累了,手上一松,帽子落在梳妆台前的地板上。我走了过去,把帽子捡起。蹲下的时候,我的脸几乎碰到她的脚尖。我自己摆弄起那顶帽子,就像她刚刚做的那样。

过了一会儿,我问她:“拿这顶帽子出来,要做什么?”

“这帽子,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机会戴。父亲也真是的,这是他昨天买给我的,很奇怪吧?”

“这是岳父挑的?真是个好父亲……来,把帽子戴上让我看看!”我半开玩笑地把帽子往她头上戴。

“不要,讨厌啦……”

她装作有些厌烦的样子,想要躲开我的手,撑起半个身子,像要给自己找借口般地对我笑了笑,又突然像想起了什么,用有些消瘦的手拢了拢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这不经意间的动作中充满了少女气息,我竟以为她要伸手来爱抚我一样,不由得呼吸急促,只得慌忙转开视线。

过了一会儿,我把那顶已经在手里摆弄了很久的帽子轻轻放在梳妆台上,又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沉默不语,不敢直视她性感且温柔的样子。

“你生气了是吗?”她突然抬头看我,语气里有丝丝担心。

“我没生气呀!”我终于把目光投向了她。没有再继续前面的话题,冷不防转移到刚才我跟岳父聊的话题:“刚才岳父跟我提过了。你真的打算去疗养院吗?”

“嗯,老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只要能快点好起来,让我去哪儿都行。只是……”

“怎么不说了?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说说看,想说什么都行……看来你无论如何也不想说啊,那我替你说。你是不是想让我也和你一起去?” “才没有呢!”她慌忙打断我的话。

但我不听她的,换了认真的语气,多少有些不安地继续对她说:“……不,就算你不让我去,我也要跟你一起去。因为我有些放心不下你……在遇到你之前,我就曾梦想着和你这样可爱的姑娘到一个清静的山里去,两个人幸福地过属于我们的二人生活。很早以前我不是就和你说过这个梦想吗?记得吗,在山里的小木屋那次,当时你听后还笑我,说我们能在那山里住得下去吗?……其实,我在想,你这次提出要去疗养院疗养,是不是之前我对你说得那些话潜移默化的影响到你了呢?……我说得对吗?”

她一直微笑,默默地听我说着,然后突然地说:“我早就不记得那些事情了。”说完眨着眼睛看着我,又像是要安慰我似的说,“你经常会有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想法……”

几分钟之后,我们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依偎在一起,好奇地看着玻璃门外。草坪的绿意已浓,阳光下,升起一阵阵雾霭。

进入四月,节子的病好像有了好转。这健康恢复得越缓慢,向康复迈出的步伐也就越让人觉得坚实可靠,让我们感到踏实。

在一天的某个下午,我去看她,正赶上岳父外出,节子一个人在病房里。那天她状态似乎很好,脱下了那套总穿在身上的睡衣,穿上了一件蓝色的外套。看到她的样子,我无论如何都想把她拉到院子里去。院子里偶尔有风吹过,但十分轻柔,风抚过肌肤的感觉很惬意。她没什么自信似的笑着,还是勉强答应了我。于是,她用手搭着我的肩膀,小心翼翼地走出玻璃门,来到草坪上。向着篱笆墙走去,寻常的花草中间还长着许多外国品种的花木,花叶繁茂,花枝交错,几乎教人分不清每条花枝的根在哪里。我们走近了才发现,那一片茂密的枝头上,长满了小小的蓓蕾。 白色、黄色、淡紫色……每一只都含苞待放。我站在一簇花丛前,突然想起去年秋天,她曾告诉过我这是什么花。

“这是丁香花吧?”我扭头看着她,用半是疑问的口气说。

“这个看着不像丁香。”她的语气里有些遗憾,手轻轻地搭在我肩上。

“哦……那你之前告诉我的都是骗人的?”

“我没骗你,是送花的人告诉我这是丁香的……可是,这也不是多好的花儿。”

“天哪,现在它要开花了,你才说实话。这么说,另外那株也……”

我指着旁边的花丛问她:“你之前说那种花叫什么名字?”

“金雀花?”她接过话说,我们走到那片花丛前,“这种就叫金雀花。你看,它有黄色和白色两种花蕾。听说这边的白色花蕾是稀世珍品,父亲整天炫耀……”

我们聊着这些闲话,节子的手一直搭在我肩上。与其说她是累了,倒不如说是靠着我犯困了。 我们就这样彼此沉默,仿佛站在这里便能让绚丽如花一般的人生尽可能地停下脚步。柔软的风穿过对面的篱笆,吹过我们面前的花丛,那片微微扬起树叶不知飘去了何处,只留下我和节子站在原地。

她忽然趴在我肩上,搂住我脖子。我发觉她 的心跳比平时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