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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节

“累了吧?”我细声问她。

“没有。”她小声回道,可我却明显感到她的重量在下压。

“我身体这样差,总觉得对不住你……”她小声说道。这句话与其说是被我听到的,不如说是我心里感应到的。

“你如此柔弱,只会让我更加疼爱你。你不明 白吗?”我在心里焦灼地对她说,表面上却装着 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她抬起头,慢慢把手从我肩上移开:“为什么我最近这么多愁善感呢?以前我不管病得有多重,我都没有把它当回事……”她的声音很小,像是在自言自语。长久的沉默,令人不安。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然后又马上低下头,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好好活下去……”

然后,她又接着用小到几乎让人听不清的声音补充道:“因为有你呀……”

起风了,我们都好好活下去。 记住,别轻言放弃。

这是两年前我们初次见面的一个夏天,我无意间吟起的诗。从那以后,我总会无缘无故地吟 诵。如今这句诗又让我们忆起了那段人生中重要 至极的快乐时光,比这一生更加丰富多彩的日子。

我们开始为月底去八岳山疗养院的事做准备。

去疗养院之前,我准备趁与我仅有一面之缘的疗养院院长偶尔来东京的机会,请他为节子看一下病情。那天,有些波折,但我还是将院长请到郊外节子的家里。初步检查之后,院长对我们说:“没什么大碍。我看,到山里再疗养个一两年吧!” 说完便匆匆离开了。我把院长一直送到车站,望他能把节子的真实病情告诉我。

“这些话可不能跟病人说。最近我会找机会再跟你岳父好好谈谈的。”院长先是说了这些话,然后带着略有为难的神情把节子的病情详细地跟我说了一遍。他注视着一直默默听他讲话的我,同情地说:“你的脸色也有些差。要不要我顺便也给你看一下?”

我从车站回来,走进病房,岳父依然留在节子的床边,和她商量去疗养院的具体日程。我带着一脸的不悦,也跟他们一起商量。“可是……”岳父终于像是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疑惑地说,“既然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那只在那边待一个夏天,不就行了吗?”他说完便走出了病房。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节子,不约而同地我们沉默起来。在这个春意盎然的傍晚。我从刚才就一直有些头痛,现在越来越重了。我站起来,走到门前,把其中的一扇打开一半,靠在门上。就这样发呆了一阵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一层薄薄的暮霭笼罩在对面的花丛,我看着那边,只想着:味道真香啊,是什么花呢?

“干什么呢?”身后传来节子有些沙哑的声音,这让我清醒了过来。我背对着节子,假装在想别的事情,颇不自然地说:“我在想你,想大山里的事情,还在想我们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可说着说着,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刚才想的真的就是这些事。我刚才还在想着:“要是到了那边,一定会发生很多事……但人生如此,就像你以往一样,让一切都由命运来主宰吧!因为这样一来,它说不定还能赠予我们一些我们过去从不敢奢求的东西。”我只顾着想这些,注意力被这些根本不重要的东西吸引,却反而没能察觉发生在身边的事情。

庭院依然明亮,等我回过神才发现,房间里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把灯打开吧?”“先别开……”她的声音比刚才更沙哑了。良久,我们默不作声。“草的味道太浓了,我有点儿憋闷。”“那我把这扇门也关上吧。”我用几乎充满悲伤的语气说,边说边关起了门。

“你……”这次她的声音几乎沙哑到让人分不清性别,“你哭了是吗?”

我吃了一惊,急忙回头对着她:“我怎么会哭呢?你瞧……”但她躺在床上,甚至都没扭头看我一眼。屋里已经暗了下来,她似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什么,但我也不太确定是否当真如此。我担心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却发现她茫然看着的不过是一片虚空。

“刚才院长跟你说了什么,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想赶紧对她说点什么,可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只能轻轻地把门关好,又重新望向暮色四沉的庭院。

不久,我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

“对不起,”她终于开口,声音里依然有些颤抖,却比刚才平静了许多。“别为这些事担心。从今以后,我们一起努力好好活下去吧……”

我转过身,见她正用手指抹掉眼泪,然后,手一直放在那里没有移开的意思。

四月下旬一个微阴的早上,岳父将我们送到火车站,在岳父面前,我们像是要去蜜月旅行一般,表现得非常愉快,坐上开往山区的二等车厢。火车缓缓驶出月台,将岳父一个人留在后面。他站在月台上,努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只是背向前弯曲,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火车驶离月台后,我们关上窗,坐在空荡荡的二等座车厢一角。两个人的神色都突然落寞下来,我们把膝盖紧紧贴在一起,似乎只有这样才 可以温暖彼此的心……

起风了

我们乘坐的火车不知翻过了多少座山峰,一会在深深的山谷中沿着溪流弯曲而行,一会又突然横穿过成片葡萄田的广袤丘陵,才终于奔向大山深处。当火车开始攀爬那无穷尽的山坡时,天空开始变得更低了,刚才还被固定在天边的那片黑云,不知不觉中竟挣脱了束缚,此刻几乎压在我们的头顶上。空气也变得阴冷起来,我竖起上衣的衣领,不安地守着把身子埋进披肩、同时闭着双眼的节子。她神情里流露出几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忍不住的兴奋。不时地睁开眼,茫然地看着我。开始时,我们会相视微笑,可渐渐地,不安的对视一眼后,便迅速把视线从彼此身上移开,然后她又闭上双眼。

“感觉开始冷起来了,不知道会不会下雪呢。”

“都已经四月了,怎么还会下雪呢?”

“不,这个地方可说不准。”

我把目光投向窗外,现在虽才三点左右,但窗外就已经彻底昏暗下来,到处都是冷杉, 墨黑的树影交错着,数不清的落叶松并排挺立,叶子已掉光。我才发现我们已抵达八岳山脚下,但本应在此刻见到的大山,现在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火车在一个不大的山麓小站停了下来,来车站接我们的是疗养院的一位年纪很大的勤杂工,他身穿一件印有高原疗养院字样的号衣。

车站前停着一辆有些旧的小汽车,我扶着节子走了过去。她在我的手臂里摇晃了一下,我却故意装作什么都没察觉的样子。

“累了是吗?”“没有呀!”和我们一起下车的几个乘客看起来像是当地人,见到我们,似乎在一旁悄悄说了些什么。在我们上车后不久,那些人的身影混在其他的村民中间,消失在小村中,再无影踪。

车子穿过一排有破旧房屋的村庄后,就一路朝着遥不可见的八岳山开去。山地延伸开来,就在这时,正前方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建筑群。在一片杂木林前,红色屋顶 。“就是那儿吧!”我小声地说,同时感觉到身子正随车子倾斜。

节子微微仰头,漠然地看着那群建筑,眼神之中有一丝担忧。

到了疗养院,我们被带到病房二层的第一号,它在杂木林前面,走廊最里面。医生为节子做了简单的检查,立即要她躺下休息。房间用过油的毡布铺地,床、桌子、椅子被漆成白色——这些之外,屋里便只有勤杂工刚刚送来的几个行李箱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可我还是没有平静下来,丝毫没有立刻走进病房旁边给陪住人准备的那间狭小房间的意思,我茫然环顾着这间房间,无遮无拦。几次走到窗边,看外面变化的天气。风把乌云吹起,屋后的杂木林时时发出尖锐的声响。我搓着手,跺着脚去阳台转了一圈,阳台上一个人也没有,中间也没阻隔物,直通到尽头的病房。我径直沿着阳台走了一遍,边走边往每个病房里瞧。来到第四间病房的时候,我从半开的窗户里见到一位病人躺着,见状我便匆忙跑了回来。

我点亮了煤油灯,它是在好长时间后才送来的,随后护士送来了晚餐。作为两人独处之后吃的第一餐,这顿饭显得有点凄凉。吃饭时我们没有注意到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只是吃到一半,突然觉得四周不知为何安静了下来,原来是外面不知从何时起开始下雪了。

我起身,把半开着的窗户关上了一些,脸贴在玻璃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雪。呼出的气凝在玻璃上,把玻璃弄得模模糊糊,看来雪已经下了有一阵子。我在窗前站了老长时间,回头看着节子说:“哎,你为什么要来这种……”

她躺在床上,抬头看我,那眼神仿佛在向我轻轻地诉说着什么。她把手指竖在嘴边,不让我再说下去。

八岳山深褐色的山脚辽阔无边,疗养院就在山坡由陡向缓的地方,几幢附楼与主楼平行,向 前延伸。沿着斜坡往前去,有两三个小山村。整个村落都随山势倾斜,尽头是一道被黑松林包围的山谷,往前看不清楚。

站在疗养院向南的阳台上,可以遥望那些倾 斜的村落和深褐色的农田。天气晴朗时,还能看到由南向西的南阿尔卑斯山和它的两三条支脉,它们围着村庄,在蔓延开来的松林之上。山的脉络,云海缭绕。

来到疗养院的第二个早晨,我在陪住的那间房间里醒来。晴朗的蓝天和几座鸡冠状模样的雪白山峰透过小小的窗框,似凭空出现一般近在眼前,让我看得入了神。躺在床上看不到阳台和屋顶,那里有积雪沐浴在早春的阳光里,袅袅水汽源源不断地升起。

我睡得有点过头,急忙翻身下床,走进隔壁的病房。节子已经醒了,裹在毛毯里,脸有些红。

“早上好!”我脸上也跟着有点发烫,但依旧装作很轻松地问她,“睡得好吗?” “嗯。”她冲我点头,“昨晚我吃了安眠药,现在还有那么点头疼。”我假装都不重要的样子,使劲地打开窗户和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外面阳光刺眼,在打开门窗的一瞬间,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过了一会儿,我的眼睛才渐渐适应,发现被雪覆盖的阳台、屋顶、原野,甚至连树顶上都有水雾升起。

“我做了一个梦很奇怪,你要听……”她在我身后说着。

我马上明白,她似乎是想用另一种方式把一些难以启齿的话讲给我听。每当这时,她的声音就会变得有些沙哑。

这次轮到我转过身,把手指放在嘴边,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没过多久,热情忙碌的护士长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她每个早晨都是如此,要去每间病房,看望每一位患者。“昨晚休息得好吗?”护士长爽朗地问道。节子什么也没说,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这种大山里的疗养院生活,会给予人一种特性——就是让人觉的已走投无路的时候,开启一 种新的人生。节子住院后不久,院长把我叫到他 的诊断室,给我看了节子患病地方的X光照片。

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晰,院长把我带到窗边,在阳光下将片子举起来,一一加以说明。右胸几根白色的肋骨在片子上看得很清楚,但左胸几乎看不到肋骨,此处已形成一个大而黑的病灶,好似一朵怪异的花。

“病灶扩散的程度比想象中要快……没想到居然这么严重。这个样子,在这所医院里,估计也是数一数二的重病患者了。”

我从诊断室出来,院长这番话在自己的耳朵里依然回响,那些话似乎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却像是失去了行动与思考能力一般,唯有刚才影像中的那朵怪异的花朵占据了我的意识。一路上,与我擦肩而过的白衣护士,病人们裸着身子在各处阳台上接受日光照射治疗着,喧嚣的病房以及鸟儿的鸣叫……这一切仿佛都已与我无关。我走回最靠边上的那栋楼,正当我要放缓脚步,准备登上通往我们那间病房的楼梯时,紧挨着楼梯的病房里突然传来一连串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咳嗽声,声音异常到让人头皮发麻。“呀,原来这里也有病人?”我一边想,一边茫然地看着门上“NO.17”这几个字。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很独特的爱情生活。

自打节子住院以来,医生要求她静养,所以她一直卧床休息。因此,和住院前状态一有好转便挣扎着下床的她比起来,现在的她反而更像一个病人。好在,她的病并没有继续恶化的迹象。医生也似乎开始把她当作即将痊愈的病人来对待。院长他们有时还开玩笑地说:“我们要把病魔活捉到手。”

仿佛是要把之前悠闲时光弥补回来一样,季节在这段日子里忽然加快了步伐。春季和夏季几乎同时而至。每天早上,睁开眼睛我都能听到黄莺和布谷鸟的叫声。接下来的一天里,周围树林的新绿从四面八方涌向疗养院,连病房里都染成了绿色。那些日子里,似乎就连清早从群山中涌出的白云,也会在傍晚重归大山的怀抱。

我们这些日夜相处的日子,这些我几乎与节子形影不离的日子——这相似的每一天都是重复的,它们有了与往昔不同的魅力,以至于当我再想起时,几乎都记不清哪件事发生在前,哪件事发生在后。

我甚至觉得,与其说是我忘记了时间的先后,不如说是我们在重复着这相似的每一天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完全脱离了时间的掌控。而在那些与时间脱离的日子里,就连我们生活中的琐事,都散发出与以往不同的魅力。我的手边就是她那温凉的体温,她的体香,她较快的呼吸,她那拉着我的手,她的微笑,以及我们不时进行畅谈——那些日子单纯到若是没有了这些便一无所有。可是我深信,在我们所谓的人生中,那些必不可少的东西也就不过这些了。而正因为和我分享它们的是节子,我和她才能因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