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月13日,也就是铁道兵团干部教导连詹化球牺牲的当天,新八师已乘火车由郑州出发,经广武县境,到达黄河南岸车站,师长蒋在珍决定在此设前敌指挥所,命作战参谋熊先煜负责防务部署,并协助参谋长处理作战事务。

晚饭后,熊先煜依令前往黄河铁桥,向已先期赶到的工兵连了解炸毁大桥的准备情况。此时天色已晚,春寒料峭,阵阵冷风从河面上刮来,像刀子一样割人的脸。指挥所离黄河铁桥约3公里远近,熊参谋带了两个卫兵,以手电筒照路前行。沿途只见黑影憧憧,踽踽而行者皆是由北岸过来之逃亡百姓,或哭或泣,拖家带小,背包提箱,其情其景,惨不忍睹。

到达桥上后,工兵连连长周玉睿跑过来见熊,报称该连已经开来三日,各项准备业已完成,对于炸毁大铁桥,确有充分把握。周玉睿连长还告诉熊,漳河以北之敌14师团主力,连日沿平汉路南犯,我二十九军各部迎击于安阳、汤阴、汲县等地,战斗惨烈无比。每日此间有大批伤员过桥。据闻我军力不能支,已逐渐南移,敌人以大批坦克为前锋,正由汲县南下,很快将驶抵黄河北岸。

听罢周连长的报告,熊顿时紧锁眉头,满脸阴云,叹息道:“以我穿草鞋持步枪之兵卒,迎战日寇之坦克装甲,岂能战而胜之?看来我万余贵州兄弟,指日之间,便要血溅黄河了。”说罢血脉贲张,暗暗抱定为国捐躯的决心。

14日上午,部队正吃早饭,敌机突然来袭,陡然间警报声响得惊心动魄。官兵们乱纷纷跑出车站,疏散到田野上。此处无任何防空隐蔽之物,官兵们或蹲或立或卧的抬头看天,目睹涂有血红太阳旗标志的敌机在空中如入无人之境,除了气愤却也无计可施。不一会儿,敌机群呼啸而过,但并未投弹,观其飞行方向,估计是去轰炸郑州了。敌机过后,刚松了一口气,便听到远处爆炸声声如巨雷。熊等人冲出指挥所一看,原来是敌机在归途中沿路投弹,顷刻间,指挥所北侧篮球场落三弹,铁路对面中国银行也被炸,烟火冲腾,泥石飞溅。百姓死伤无数,民居着火,男女老幼大呼小叫仓惶奔向田野。牛在狂奔,狗在乱蹿,鸡飞上房,猪撞墙倒。仅几十秒钟后,天地又归于宁静,仿佛刚刚结束了一场噩梦——但这毕竟不是梦,四处房子在熊熊燃烧,田野上到处响起了撕肝裂肺的哭喊。

这时猛听见指挥所电话铃骤响,熊飞步奔入,抓起一听,是驻郑州的军部来的电话,通告敌机十余架轰炸郑州市区,车站及大同路一带伤亡损失惨重。

午后一时许,蒋在珍师长率师部人员乘手摇平板车赴黄河北岸视察阵地,随行的有熊先煜,还有警卫营营长刘荫培、副官郑自襄和两名卫士。平板车到达铁路桥上,因八十二孔处上午被敌机炸坏,南撤列车已经受阻,工兵们正全力以赴抢修。官兵见师长来到第一线,纷纷呐喊请战,还有不少学生官兵咬破指头写血书,场面极为感人。稍顷,通知已可以行车。及抵北岸,蒋师长接见第一团团长傅衡中,并向该团官佐慷慨训话,勉励众官兵面对强敌宁为玉碎,不做瓦全,誓为中国军人争荣光,并表示自己将为全师表率,与敌血战到底,然后视察桥头堡阵地后方返回南岸指挥所。

15日午饭后,即接上峰通知,豫北情况紧急,宋哲元二十九军将向山西转进,新乡已不能保,饬令工兵于当夜十一时开始装药,长官部并派工兵队长某前来指导技术事项,待命炸桥。

16日凌晨五时,蒋在珍师长接战区司令长官程潜命令:新八师掩护并指挥工兵连炸桥,固守黄河阵地。当晚又突接长官部电话,谓战局遽变,宋哲元部已沿道清铁路向西转进。程潜长官命令:拂晓时炸毁铁桥。

蒋在珍师长放下电话,把目光落到我脸上,一字一板地说:“熊参谋,炸桥的命令已经下达,指挥工兵连实施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你准备一下就去桥上吧。”

熊先煜奉命后心潮澎湃:黄河大铁桥全长3015米一百零二孔,每孔约四十公尺,其中位于北端26孔,南端24孔,中间浅滩部分有跨度21.5米的上承钢板梁52孔,为世界伟大工程之一。如今倭寇侵略,在蒋政府“焦土抗战”策略之下决定予以破坏实在可惜。今天为了战略关系,不得不忍痛破坏,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啊!而且负责指挥监督工兵连执行爆破任务的就是他熊先煜。慨叹、惋惜之余,熊先煜只能把牙关一咬决意炸桥,惟愿抗战胜利,短期内能把新的黄河大铁桥重新建造起来。

17日拂晓时分,一切准备就绪。蒋在珍师长、熊先煜、朱振民参谋长及指挥所军官齐集在南岸桥头,等待由新乡南开的最后一趟列车通过铁桥,然后即行发出炸桥信号。

17日大风呼啸,仿佛山河呜咽,与中华民族同悲。凌晨五时过一点,最后一趟列车在熹微的天光下赶到了。

那是由闷罐车、平板车、客车组成的一趟混列。车上装满了战斗到最后一刻的铁路员工和他们的家属,还有不少伤兵。清冷、惨淡的灯光映照着车上每一张脸膛,每个人的脸上都涌满了肃穆、悲壮、凄凉的神情。

当雪亮车灯穿透迷朦夜空,当列车发出“哐啷哐啷”的巨响驶上铁桥之际,司机看到了如林般屹立在黄河之北、黄河之南、黄河之上的众多军人。他突然拉响了汽笛,而且毫不间断。那尖厉刺耳、激人心扉的声音仿佛是悲怆的呼唤——那是一个饱受屈辱的民族发出的含血带泪的愤怒与不屈的呐喊。

五时一刻,蒋在珍师长下达了炸桥命令。熊先煜高举信号枪,连发白色信号弹三发。顿时,此起彼伏的爆炸声震天动地,黄河铁桥笼罩在滚滚烟团与频频闪烁的火光之中。

爆炸声刚一停息,熊和周玉睿立即上桥检查。岂料,因技术原因,多达百孔的大铁桥仅被炸坏三孔而已,其余的九十七孔,虽已是遍体鳞伤,只不过是被炸药崩掉了一层“皮肉”,一个个巨大的桥墩,依然挺立在滚滚江涛之中。此时天色鱼白,前方情况不明,黄河以北又无我军作战,且地势平坦,铁轨未及破坏,甚利敌机械化部队之行动。

蒋在珍焦虑万分,亲赴桥上,令熊继续督促爆破,尽快将铁桥彻底炸毁。并命傅衡中率四个营的兵力火速重返北岸据守,若敌前锋逼近,须死战以争取炸桥时间,非有命令撤退者,一律就地枪决。

自17日凌晨至19日傍晚,整整三天三夜时间里,执行炸桥任务的官兵无一刻不在桥上,无一刻合眼。三天时间里,熊每日无数次来回穿梭奔走于铁桥上,督查作业进度。每一次爆破,只能给大桥造成局部的破坏,工兵装填一次炸药,引爆一次,如此反复进行,黄河上爆破声隆隆,不绝于耳。

19日中午吃午饭时,南岸桥头处突然人声喧哗,不少战士纷纷向桥头跑去。熊见状大步赶拢,原来是战士们在铁桥的右栏杆上部,发现了一块铁碑。战士中能识字的不多,许多人嚷嚷着:“请熊参谋念念,请熊参谋念念。”熊仰头匆匆浏览了一遍,顿时有乱箭穿胸之感。遂高声念道:“大清国铁路总公司建造京汉铁路,由比国公司助工,工成之日,朝廷派太子少保、前工部左侍郎盛宣怀,一品顶戴署理商部左丞唐绍仪行告成典礼。谨镌以志,时在清光绪三十一年十月十六日。”念毕怆然涕下,痛呼道:“弟兄们,这是祖宗留下的记功碑啊!可今天,这座大铁桥却将毁在了我们这些不屑子孙的手上!……”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还我河山!还我黄河铁桥!”

战士们扬起如林手臂,含泪怒吼。就在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上,就在中华先人立下的彪炳丰功伟绩的铁碑前,守桥官兵陡然感到心痛不已,双腿也仿佛被灌上了铅,变得是那样的沉重。

至19日傍晚,炸桥终于成功。直至二十日晨,经晏勋甫参谋长视察后,始告停止爆破,水面自三十九孔起,至八十二孔止,其间均已遭严重破坏,即便日寇夺去,也需三年五载方能修复。此时从南岸望去,有桥床爆倒者,桥墩爆塌者,桥床桥墩均爆落入水者。巍巍然钢铁长龙,此时恰似被肢解折断的骨架,或没于水中,或露于江面,凌乱不堪,一派狼藉。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上,展布开一幅凄凉悲壮的画面。

任务完成了。炸桥官兵却丝毫没有通常完成战斗任务后的那种满足与欢欣。其复杂沉痛的心情无以言表。如此浩大的工程,先人当耗去多少人力物力财力方得以建成?然而数日之间便被彻底炸毁。熊先煜参谋长事后记述此事。结尾一段,可谓荡气回肠:“计自三十九至八十二孔,均遭严重破坏。于是号称世界伟大工程之黄河大铁桥,徒留得残痕几许?念缔造之艰难,知修复之不易。爰摄斯影,以志不忘,且益坚我中华民族抗战到底之决心。”

因铁桥已毁,此时已抵黄河北岸日寇无法过河,只能与我军隔江对峙,从而迟滞了日军进攻步伐。新八师炸毁黄河大铁桥后,奉命守卫西起汜水,东至花园口的黄河防线。不久又改为西起黄河大铁桥至马渡口一线防务。师部移驻京水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