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滦河人家

2022-02-17 22:413865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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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最初的排场

一九三四年的冬天,滦州下了好大好大的一场雪。

从昨天午时开始开始,狂风呼啸,遍野飞土扬沙。到了黄昏时分稍停,但天空却布满了铅色的阴云。整整一夜,雪都一直在下。大地被积雪遮盖得严严实实,第二天早晨,地上的积雪足有一尺多厚,但天色还是灰土土的,雪花仍在静静地飘落。

宋二爷推开门。一股寒意迎面袭来,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呵,真冷啊!看上去,这宋二爷也就是五十上下年纪,黄白脸色,瘦长脸儿,一溜儿尺把长的花白胡须。而最突出的,是那道浓浓的双眉,若一道重蚕横卧在略微凹进去的一双大眼睛上,显得很有精神。

早晨,雪后的朝阳亮亮地照着屋舍、大街,望开去,雪面闪烁着耀眼的银色光点,使得每一粒雪花变成的微小的冰晶都显得更加晶莹剔透。二爷打算找把扫帚扫一扫房上地下的积雪,可没等他动手,街上,院子里,屋顶上,早都有了人们踩雪的咯吱咯吱声,扫雪、铲雪声。

“二爷,您歇着吧,这点活儿哪用得着您干呢!”说这话的是宋家的几个长工,他们站在雪地里,用条笤帚轻快地扫着厚厚的积雪,不一会儿功夫,人们的脸颊上就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洙,嘴里呼出团团热气。

“嗯呢呵呵!”宋二爷用手轻轻掸了掸落在皮帽子上皮袄上的雪花,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说起二爷和宋家,那话可就长了。所在的滦州县背倚碣石,前指渤海,左临京津,右揽山海关,距东北三省和内蒙,京津等地都不算太远。大约从清朝光绪九年,即一八八三年起,滦州人就因不堪水患之灾,出外做买卖的人逐渐增多,人们纷纷进入东北三省或内蒙、京津等地经商做买卖,到了后来蹚熟了路子,就形成了规律。当孩子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大人们总是尽力让他们出去学做买卖,以求发展,通过投亲靠友等方式让孩子们进入某个商号,从当小活计做起,干些诸如端茶呀、倒水啊,伺候掌柜的啊之类的活计,学习各种规矩。等做得好了,被经理或掌柜的看好或进一步的重用,你就可以当记帐先生掌管业务,最终就可以成为精明的买卖人,有大出息了。

二爷的父亲宋亦发宋老太爷颇有魄力且胆识过人,当年就是靠着同村好心人的帮助去了哈尔滨,从小活计干起,步步发展。几年之后,先是当了“益发和”货栈的经理,后又发展了“全发合”商号,买卖一度做得挺大,在东北开着钱庄、粮栈、杂货店、香油房等几家买卖,拥有十几辆胶皮大车,生意很兴隆。宋亦发老太爷头脑灵活,生意上无论多大的钱数,他用算盘噼里啪啦一打,一会功夫就全算清楚了。不仅如此,宋老太爷还对字画、古书、碑帖、瓷器之类感兴趣,收藏了大量文物,其中有一件汉朝时的青铜镜宋老太爷一直珍藏不露,经过了多少年也早已无人说清。据说宋老太爷曾把这张铜镜拿给端方鉴定过。端方为之惊讶,愿出千金巨款购之。宋老太爷一看真的是一国宝,就婉言谢绝了,回到家里又藏了起来。再后来,端方又派人来问,宋老太爷说卖了。从那儿以后端方也就再不来问。

不知咋的,宋家有块宝的事儿传出去了,乡邻也有想一饱眼福的,但除了宋家嫡亲,外人谁也不曾见过。宋亦发老太爷喜好文物,但并没有将倒卖文物作为发财之道,主要是靠做买卖赚钱买田置地,有了宋家的百十亩田地和一个大院。成了北官村儿里有名的大户。

——那是怎样的排场啊!一座深宅大院,座落在北官村中地势最高的地方,大沙岗“龙首”以西,主街道北。院落南北长二百五十米,东西宽二十米。临街大门两边各有一个很大的石狮,石狮两边是高而宽的石砌台阶,台阶下边的临街处有一棵古老而硕大的槐树。这大槐树枝繁叶茂虬枝遮天蔽日,少说也有三百年的历史了,据说为最初祖辈建庄时就已栽植存活,伴随着这个村庄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春秋冬夏。每到夏季,树下便是全村人乘凉的好去处。每到晚饭后,大家会围坐在一起乘凉,听长辈讲述各种有趣的故事。

院内青石板铺地,除正房外,东西两边还有厢房,其中北排是两层正房。南排也有两层正房。从南向北说起:南面临街的三间儿东西为客厅,中间是大门。建筑古朴,里外讲究,厅前是一个玲珑别致的小院,院里除种有花草外,还有两棵粗大的枣树,结出的大红枣儿又大又甜脆,很令当时的孩子们垂涎。大院左右两排是宽敞豁亮的东西厢房,院中央部位是五间青砖正房,粗粗的红松圆木为檩,白灰为顶,朱漆门窗,老式的木格子窗棱。中间一间是过堂屋,可以前后通行。

后院也是同前院一样的东西厢房,再往后走,西侧是一个碾硼,碾硼里有一套光滑的石碾,早年,人们常常来这儿推动笨重的石碾碾压谷物粮食,然后做成各种吃食。这石碾巨大的磨盘和石磙,还有那些条石以及各种建筑用的粗大的柁檩木,都是怎么从山区以及遥远的东北林地运送过来的呢?当然有陆路运输过来的部分,但也绝不能排除水路运输的可能。因为在过去久远的年代里,滦州水大,河道水面宽阔,加上冬季寒冷,冰冻三尺,故而聪明的祖先们就把这些沉重的木料石料运到冰面,然后顺“冰”而下,一直滑到滦州县境内,剩下近距离的活儿也就好办了。可见家乡当时的“漕运”多么发达。一些老人回忆,民国初年滦州河口的摆渡能力每天能有几十次,运载四五百人之多。逢滦州城集日或庙会,摆渡达千、八百人次。现在距北官村不远的不少村庄诸如:老渡口、港东、杜小口、波口等庄名都有当年位居河流渡口而建的印记。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在远离崇山峻岭和原始密林,生生世世在这片热土上繁衍生息的人们才会享受到红砖青石原木盖起的、随着年代更新而式样不断更新的房屋,收获着一代又一代的幸福。

整个大院都是宋亦发老太爷的。就连大院以北的菜园子,也是老太爷的。那菜园子足有两三亩地的样子,不过在更早以前,这块地和它周围包括现在的北官村村址在内的二三十亩地界也都是老太爷的,宋家把这些地方做为场院和饲养处,盖得一排相当整齐的房屋,二三十间大车车棚以及牲口棚。一九四一年的一次日伪军和八路军游击队的遭遇战在这里展开,日伪军仓皇败走,撤退之际扔下数枚手榴弹,引发大火,房屋车棚尽数被毁,大火一直烧了三天三夜始灭。不过场院和饲养处到了宋锡这一代,特别是新中国建立,土改之后,就全部充公,后又分给各家成了一个个独立的菜园子。菜园子以北成为北官村的村址。岁月变迁,如今这里早已成为各户人家的宅基地盖上了整整一排房。

菜园子以东,便与大沙岗相连。

那时,宋亦发老太爷是本村有名的大财主,拥有百八十亩土地,常年雇佣着十几名长工和下人。因为太爷为人义气。每到拔麦子收秋时节,太爷早就吩咐下了,饭食一定要“顶对”,今天高粱米饭炖豆腐,明天就是馒头外带秫米粥煲咸鱼,长工们吃得饱吃得好,干活儿自然都很卖力气。太爷高兴了去地里走走看看,忙了连绕都不绕一圈,大伙儿竟没有一个偷懒儿的。将心比心,人家东家那么看得起下人,下人那有不感恩戴德的吔。

太爷膝下共有六个儿子,长子宋振福,二子宋振儒,三子宋振东,四子宋振海,五子宋振瑞,六子宋振明。由于家境殷实日子过得好,少爷们都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没有过紧日子的心思,只知玩乐享受。手里有钱,少爷们有的学会了抽大烟,有的迷上了赌博,有的经常去城里逛窑子,还有的买来二十响的镜面匣子枪,一有机会就拿出来显摆。老太爷知道了老大、老三、老四手里都有枪,问过几次,少爷们都说是为了防身和保护家人安全绝不乱用,也就不再过问,谁知埋下祸根(且看下节)。

宋二爷属最不争气的一个。因为他不知从啥时候起有了喝酒抽大烟的嗜好,挥霍了不少钱财。

不过,宋二爷命好,娶了位十里八村儿出了名的美人。那是在一年夏天,邻村来了一个皮影剧团,演的是传统皮影戏《窦娥冤》,说得是书生窦天章因无力偿还蔡婆的高利贷,把七岁的女儿窦娥送给蔡婆当童养媳来抵债。窦娥长大后与蔡婆儿子成婚,婚后两年蔡子病死。后来蔡婆向赛卢医索债,被赛卢医骗至郊外谋害,为流氓张驴儿父子撞见。赛卢医惊走后,张驴儿父子强迫蔡婆与窦娥招他父子入赘,遭到窦峨的坚决反抗,蔡婆有病,张驴儿把毒药倾在羊肚儿汤想毒死她,却被馋嘴的老子吃掉,毒死了。张驴儿以“药死公公”为名告到官府,贪官桃杌横加迫害,屈斩窦娥。后来窦天章考取进士,官至肃政廉访使,到山阴考察吏治。窦娥的鬼魂向她父亲诉冤,窦天章查明事实,为窦娥昭雪了冤案……

这个故事虽然是悲剧,但它那独具浪漫格调和时而凄婉哀怨时而慷慨激越的剧情却感染着所有的观众。

宋二爷和村里的几位年轻人一同去看戏。谁知看场上竟有一位美若天仙的姑娘在一群同伴的簇拥下云鬓轻挽,低眉浅笑,看上去娇羞可人。于是二爷寻找机会接近姑娘,主动与她搭话,又借着朦胧的灯光把刚刚从场外买回来的瓜子、花生米递到她的手里。那瓜子是农户新炒的,还热热的散发着淡淡香气。姑娘不要,他就用另一只手拉过她的柔软白皙的小手儿,硬是塞给她。接着,就在周围姑娘小伙儿“哦哦”起哄的笑闹推搡中趁势挤出人群,在一个黑暗的角落说话儿去了。

几个晚上下来,窦娥的冤情没有改变,可姑娘的命运却改变了。她被小伙儿的大胆、热情感染,也被他英俊洒脱的相貌所吸引。话里话外的,她了解到这是邻村北官村大户宋家的二公子,家资雄厚。若是真的嫁给了他,也是自己的福气。就这样几经交往,二爷托媒人去了姑娘家提亲,姑娘家一听二爷原来是宋家公子,就一口答应下来。再后来,那位姑娘也就成了真正的二奶奶了!

这一年,宋老太爷的买卖又挣了大钱,于是他就从东北买进了堆积如山的上等落叶松木,打算买下村中央正对着大沙岗,在大沙岗正南的另一处宅子。可是那宅子的主人是死心眼儿,任太爷出多少钱就是不卖那院儿。没办法,大堆的木料只能那样放着。又过了两年,一场大水淹了整个村子。等大水退下,房子倒是都没啥事儿,可那些木料全都被水浸泡,不久就坏了,烂了,成了冬天烧火的柴禾。再后来,抗日战争爆发,从滦州到东北要经过道道封锁,重重关卡,当时的伪满洲国受日军控制,加紧对东北的政治经济侵略,强制推行“日满经济一体”,实行物资统管,又限制向关内汇钱,太爷的买卖不仅不景气,而且纷纷“黄铺”,他花重金从关内购买的整整一车皮杨铁桶全部被日本人扣押,血本无归。这样以来,老太爷不得不回到老家重新过起了艰难的日子。这一年秋天,老太太病重,多方求医治疗无效去世。家道中落,大片的田地没了,房子卖了,还了做买卖欠下的债,日子也就越来越窘困。老太爷再也无心经营,也就把还帐后剩下的十几间房和一些零散地分给了几个儿子,只留下那些宋元明清的古书碑帖字画之类给了二爷。因为宋老太爷知道,经过他的言传身教,二爷从小就对古玩有了嗜好,十几岁儿就能通过听音辨器识别古董的真假,考书习文无一不通。当然,宋老太爷给二爷的还有那面传家之宝青铜镜。光阴荏苒,这样经过前前后后几年时间,儿子们也都大了,娶亲的娶亲,搬出的搬出,都过起了自己的日子。

“老太爷,雪扫完了,你进屋歇着去吧!”

“好啊!嗬嗬!” 宋老太爷抖动着寸把长的花白胡子说。

说这话的当口,宋家虽已败落了,但仍比一般人家的日子好过得多,起码还能雇得起几个长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