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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逼债讨窑 (1)

夜,静悄悄的。

一轮明月悄悄地挂在了天空,用她温柔无私的情怀,向大地洒下一抹淡淡的清辉——伴随着习习晚风,轻轻地抚摸着这个千疮百孔的雍州大地。

我们家的四方大院,也被洒下了一地水银似的清辉——却被那佛爷殿崖背上突出来的那棵歪脖子柏树,把夜色分划的斑斑驳驳,支离破碎——

年幼天真烂漫的父亲,他怎么也看不透大人们的心事,他只记住了娘曾经告诉他爹爹回老家了。

于是,他就天天盼望着回老家,盼望着回老家与爹爹团聚。现在他们终于千辛万苦的回来了,却怎么也找不着爹爹的影子,他躺在热乎乎的大炕上,望着那黑乎乎的窑顶,倾听着窗外蛐蛐的叫声,怎么也睡不着。

月亮的余晖,透过那个不大的窗户,投进了一丝淡淡的亮光,父亲觉得偌大的土炕上,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蜷缩在一起,身后光秃秃的没有爹爹在身边,他感到这只窑洞太大太深邃了,里面黑咕隆咚的使他有些害怕!他便使劲往母亲的怀里钻,他听到母亲的叹息声,知道母亲也没有睡着,就抬头问母亲说:“娘,你不是说我爹在老家吗?他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了?我怎么就找不着哩?怎么咱们都回来了,他还不出来见我们啊?”

他只是这么轻轻地一问,便感觉到母亲又耸动着双肩在抽泣,娘的泪水在哗哗的往下流,滴到了他的脸上。

他不知道娘到底是怎么啦?这一路上娘都不高兴,一回到家娘的眼泪就没干过,

他也受娘的感染,莫名其妙的跟着哇哇的大哭起来!母子俩哭了一会儿,他又止住哭声不解的问:“娘,是不是爹爹嫌周儿不听话,他不要我们了?”

奶奶躺在热乎乎的大炕上,在黑暗中抚摸着丈夫留下的一块带血的大洋,这是她下午打扫卫生时,在炕角落里的一沓子鞋样子里面发现的,看着这块血糊糊的大洋,她知道这是丈夫被那些混蛋打伤后给的疗伤钱,村子里的人都逃荒走了,哪里还有看病的大夫啊?所以这块带血的大洋,是丈夫用性命换来的,她把它紧紧地贴在胸口上,她想象不出丈夫是忍受着多大的伤痛和饥饿的折磨,硬是把这块大洋藏下来,留给自己和儿子作念想?她望着如今空荡荡的大炕,不知丈夫的魂魄在哪里?她在心里一直默默地期盼着丈夫的魂魄归来,与她们母子梦中团聚,托梦给她——

未曾想到,父亲的一句话却问到了她的痛处,不由得她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悲伤,搂着儿子在被窝里放声痛哭———

哭声惊醒了大婆,她刚刚迷迷糊糊地入睡,她知道是奶奶在哭,吓坏了小周儿。像这种亡夫之痛大婆是过来人,她知道这样的伤痛,不是别人能劝解得了的事情,只有她自己在痛苦中舔舐自愈,让时间慢慢地抚平内心的伤痛。

大婆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不知道下午白福老汉到底来找她,要对她说什么?莫非是她太敏感了?自从丈夫过世,三弟诚志便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哪知三弟蒙受不白之冤,屈死九泉——现在只有妯娌翠萍成了这个家庭唯一的顶梁柱!可翠萍必定是一个只有二十二三的年轻女子,我不可能把她永远留在身边做牛做马,让她陪着我一辈子守寡,我想三弟诚志的在天之灵,也不会同意我这种自私无理的要求!

大婆她哪里知道,白福老汉白天来的目的?他是专门为讨要爷爷卖了的北窑而来的!

奶奶她们还被蒙在鼓里,谁也没有想到,原本就是个商贾出身的白福,特别会审时度势,人家只用了二升高粱和五个大烟泡,就买走了我们家的北窑。

所以,白福老汉急着等待奶奶回来,他要拿着留有爷爷指印的卖窑契约,向奶奶讨要北窑,准备大动土木圈围墙、修大门,大振白家雄风。

第二天清晨。大婆早早地就起来,打开厨房门又重新把厨房,彻底打扫擦洗了一遍,开始给大家准备早饭。

她知道奶奶昨天一回到家里,睹物思人,哭哭啼啼的泪水就没有干过。现在好不容易才回来了,她今天肯定要去给爷爷上坟,她得准备些供物。再说大家一路奔波了这么些日子,没有真正的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她取出沿途摘采的新鲜野果子和野菜,为爷爷做三碗供饭,便早早地叫醒大伯和二伯吩咐说:“贤儿、连儿,你们赶紧起来吧,起来快去给咱们抬桶水去,娘给你们做好吃的,一会儿吃完早饭,你两个陪着你三娘和弟弟,去给你三爸上趟坟,告诉他咱们回来了。”

兄弟俩一听,娘说要给他们做好吃的都高兴的不得了!急忙从炕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出来,看见大婆已经把水桶和抬水的棍子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大伯提起笨重的木水桶,扭头向正在收拾厨房,准备做饭的母亲打招呼说:“娘,我俩抬水走了!”

大婆闻声,急忙拿了木马勺出来叫住说:“贤儿,你们不拿马勺怎么舀水?”

二伯看了一眼前边走的大哥,手里提着那只笨重的大木桶,自己只好无奈地跑回去接过母亲手里的木马勺,回头急急忙忙的追赶大哥去了。

此时,奶奶也起来了,她看见儿子还在熟睡,轻轻地关上窑门,在厨房后面找来挑水用的水担,用抹布擦了擦,见旁边却只剩下一只水桶,见大嫂已经在厨房里做早饭,便问:“大嫂,怎么只剩下这一只桶了?”

“哦,是贤义他们提走了一只桶,我让他兄弟两个去泉边抬水去了!”

“那我去看看去吧!”奶奶答应着要往外走。

大婆急忙说:“你不用管他们了,让他们自己抬去,他们都那么大的人了,是该为这个家出点儿力了,不能啥事情都靠你一个扛着,这些日子可把你累垮了,现在终于回来了,你好好地躺着歇几天,别的事情你就不操心了!”

“大嫂,那我来给你帮忙做饭吧!”

“不用了,菜我都已经择好了,我一个人能行!”

奶奶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大婆见状问:“翠儿,我看你想说啥,怎么又不说了?”

“大嫂,咱们好不容易才回来了,我想等吃过早饭了,领上周儿去诚志的坟头拜拜他,给他送些纸钱,告诉他咱们回来了。就是不知道街道上的杂货铺开门了没有?我想买些香表蜡烛去。”

大婆说:“我记得咱家里好像还有些香表蜡烛,就是记不清放在什么地方了,你去中间窑找找看!”

当奶奶来到大婆的中间窑时,看见炕边上放着一节白布,上面有大婆为小兄弟四个做的孝帽,奶奶被感动得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

刚刚吃过早饭,奶奶把装有香表蜡烛的竹篮收拾好,正准备去隔壁白家打听一下爷爷到底被埋在哪里?

还未等她走出大门,迎面却碰见了白福老汉溜达进来,差点儿和低头拍打衣襟的奶奶撞个满怀。

奶奶抬头看见进来的正是白福老汉,急忙点头招呼说:“哦,你来了,你来的正好,我正打算出门去找你,你吃饭了么,请屋里坐。”

白福老汉笑嘻嘻的说:“吃过了,吃过了,看见你们娘儿几个都回来了,我很高兴!过来看看你们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没有?”

未等奶奶开口,大婆在厨房门口听见了,生气的搭腔说:“谢谢你的好意!”

白福老汉也不在乎,大婆说话的口气,仍然往屋里走。

奶奶见状,急忙搬了个凳子放在院子里,请白福老汉落座。

白福老汉仍然笑嘻嘻的回头问奶奶说:“你刚才说出门打算找我,难道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了?”

奶奶低头痛苦的答非所问的说:“我看见了他留下的血衣服了。”

白福老汉不好意思的说:“哦,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白福老汉的一句话,说的奶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瞪大眼睛问:“啊?还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啊?”

白福老汉微微一笑说:“哦,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唉——”奶奶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眼泪汪汪的说:“我想你们一家子没有出去逃荒,肯定见过诚志,诚志他回来过,家里有他换下的血衣服,我想问问你是否知道,诚志死后到底把他埋在了什么地方,我想去他坟头上看看,给他烧些纸钱。”

“哦——是这事啊?我回去给志平说一声,让志平带你们去吧,是志杰和志平两兄弟和诚喜一块儿埋的人,他知道诚志埋在那里。”

老头出去不多一会儿,就听见白家老三在大门外面喊叫:“贤义——贤义——咱们走吧!”

奶奶拎着一只装有三碗供饭,和一些香表蜡烛的竹篮,头上盖了一块白布,领着头戴小孝帽的父亲和二伯,大伯扛了一把铁锨,准备为爷爷添土全墓。

当奶奶他们走后不久,白福又像幽灵似的转到了我们家。

大婆正忙着往院子里的绳子上晒被褥,看见白福老汉又转悠来了,只觉得心烦,就没有打理他,只管自己忙自己的事。

虽然我们是一墙之隔的老邻居,过去可没见过他经常过来串门子啊?

这刚回来家里还乱七八糟的,到处脏兮兮的连一个坐人的地方都没有,这老头是怎么啦?怎么没事老往我们家跑,他想干什么呀?

大婆忙活了一阵子,怎么身后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回头却见白福老汉低着头,大踏步的在院子里走动,好像是在用脚步丈量我家的院子。

大婆见状,十分纳闷?便没好气的半开玩笑的说:“我说他大哥,你这是干啥?你得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怎么跑到我们家里来丈量我家的院子,你想干啥呀?”

白福老汉咧嘴一笑说:“嘿嘿,看你说的,我是随便的走走。”

“我明明看见你是在用脚步丈量我家的院子,怎能说是随便走走呢?咱们隔壁两邻的,你可不能看见我们家现在没有了男人,欺负我们这些孤儿寡母,别人会笑话你,骂你落井下石的!”大婆生气的说。

正说话时,突然门外传来了二爷的笑声:“哈哈,大嫂,是谁欺负你了,别怕!还有二弟我给你撑腰呢!”

大婆听见是二弟诚喜的声音,还有些纳闷,他是怎么知道我们回来的?回头一看,见二爷身后跟着白福老汉的长子白志杰,两人一前一后的进来了。

大婆见状,知道是白志杰去山上叫来了二弟诚喜。自从二爷分家的时候,为拉粮食的事情和大婆争吵后,他很少回过这个家。

今天,突然回来,而且是跟白志杰一块儿回来的,看见白氏父子的样子怪怪的,大婆有一种不祥之感。

“嗯,怎么是你?是啥风把你给刮回来了?”大婆绷着脸,斜视了一眼二爷,没好气地问。

“好我的大嫂呢,不是东南风就是西北风么。几年没见,听说你们回来了,我就马不停蹄地跑回来看看你们,难道你不高兴?”

大婆看见白志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捏在手里,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便气呼呼的说:“高兴什么呀?恐怕你又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哩,没安什么好心吧?”

二爷看见大嫂用锋利的目光直盯着自己,不好意思的岔了开话题问:“大嫂,家里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家啊?诚志媳妇和贤义他们哪里去了?”

大婆叹口气说:“唉,还能到哪里去?他们都给诚志上坟去了!”

“唉,他们怎么不等我来,我知道地方,我领他们去啊?”

白福老汉接过话茬说:“不用了!我已经打发志平领他们去了!”

也不等大婆说话,二爷便领着白氏父子来到大婆的中间窑里,自己随便在炕沿上坐下,白氏父子也在对面桌子旁边的椅子上落坐。

大婆见状,就知道白氏父子有重要的话说,强装出一副泰然处之的样子,上炕盘腿坐在炕中间,便开门见山的说:“说吧!啥事情,你们尽管说,我听着哩!”

白志杰明知道大婆不识字,却拿出那张卖窑的契约,假装不好意思的递到大婆面前笑着说:“嘿嘿,不好意思啊!大婆,别生气!无事不登三宝殿。是这样的,这是一张我三爷把他的卖北窑给我家的契约,你先看看吧,等会儿我三婆回来了,你给她先说一声,让她收拾一下把窑腾出来,我们想趁这个农闲季节,把院墙重新隔一下好修盖大门。”

大婆一听此话,气得直打哆嗦,破口大骂:“啊——?你们还是人吗?这简直就是强盗,看我们老三没了死无对证,你就拿出一张破纸来吓唬我们,你当我们孤儿寡母的好欺负啊?”大婆扭头冲着白福老汉骂道:“怪不得你这个老东西,这两天老往我们家跑,想你也没有那么好的心肠!突然间会无缘无故的关心起我们?我就觉得你准没打什么好主意,却原来在打我家北窑的主意?”

白志杰一听,瞪大一双牛眼气呼呼的说:“喂!话可不能说的那么难听,我叫你大婆,我是尊重你的为人,咱们邻里邻居的,平时两家也相处的不错,这次我三叔回来,我们又是看望,又给端饭,不信你问问二爷,二爷你说是不是这样?”

二爷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二爷,你说说三爷的事情从头到尾,还不是我爹打发我们兄弟给你帮忙料理的?你不要把别人都想的那么坏,当初要不是二爷跑来求我爹救救三爷,是我爹怜悯三爷,见他浑身是伤,疼得可怜,才同意签约的,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是两升高粱,五个大烟泡换的!要不是心疼我们的救命粮食,谁稀罕你家的破窑!”

二爷一看白志杰一脸盛气凌人的样子,他也不好说什么,谁叫自己一时鬼迷心窍,铸成大错,只好劝大嫂说:“大嫂,诚志当初决定卖北窑,那也实在是不得己的事情!要是还有别的办法可想,哪能轻易决定卖窑呢?”

大婆做梦也没有想到,卖窑这么大的事情,老二却帮着别人说话,孤独无依的她,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气得她一时语塞,半响也说不出话来,盯着白志杰手里的那张契约,迟疑地望着那几行白纸上的黑字,不知到底写的是什么?还有那几行字下面的血手印,到底是不是诚志亲手按的手指印?不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