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长

2022-05-14 22:36203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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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屈指算来,我们丁家落户刘湾已经有六十多年了。六十多年前,正是孙中山推翻帝制,建立民国初年,全国的革命正搞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我的家乡华北却遇上了一场大蝗灾。当时,我太爷爷正和乡亲们在田里收割麦子,一阵轰鸣声由远及近传来,有人说是雷声,天要下雨了;有人说是炮声,官兵们又开仗了,他们怎么都想不到那是蝗虫扑棱翅膀时发出的声音。乡亲们慌忙捆扎好新割的麦子,搭上肩仓皇往家跑,还没等他们跑上田埂,忽然,乌云遮天蔽日,冷风在头顶盘旋呼啸,待他们抬头看个究竟,一大团蝗虫已经俯冲而下,直扑他们肩上的麦穗,他们吓得扔下麦子拖了衣服便打,蝗虫又黑鸦鸦一片飞向麦田。起初我太爷爷他们还打呀赶哪,最后连吆喝的劲都没有了,个个遍体鳞伤,只有眼巴巴地看着成片的庄稼地如秋风扫落叶般被扫荡的干净利落。

从那时起,我太爷爷带领全家老少六口开始了逃荒生活。我太爷爷的二儿子在逃荒途中暴病身亡,我太爷爷的大女儿年仅十岁,被迫卖给一家大户人家做了童养媳,我太爷爷的小女儿不幸溺水而死,一家人只剩下我太爷爷、我太奶奶和尚未成人的我爷爷。同乡一起出来逃荒的百十来口人,也死的死,散的散,到达刘湾村时,只剩下了四十来人。

我太爷爷他们翻山越岭,风餐露宿,满目所见,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好不容易,他们来到了中原,这里阡陌纵横,山川灵秀,真是一个繁衍生息的好地方。他们走到一座不算高大的山脚下,举目望去,树木葱翠茂盛,遍野的花果数不胜数,闻所未闻。逃荒的人早已饥肠辘辘,举步艰难,那些奇花异果的香味使他们已经顾不得有毒没毒,舔舔是甜味就吞了,谢天谢地,他们都安然无恙。

他们吃遍了天下最美味、最爽口的果实后,男人们便躺在地上睡了,女人们摘了些美丽的花插在发梢上或编成花环挂在孩子们脖子上。

不知不觉中,天色暗了下来,我太爷正准备集合队伍沿原路下山,忽然听到一阵呼叫声,我太爷爷连忙登上山顶,循着人们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三山环抱如一把“太师椅”安坐于苍穹之下,背面屏风高大,山势绵延,左右山脉成扶手之状,与屏风紧紧相连,座椅上星罗棋布地散落着房屋村舍,一条银带曲曲弯弯从太师椅前缓缓绕过。我太爷爷“呀”地惊叫一声,说:“这是块宝地呀!”

逃荒队伍中有一位范先生,读过几年私塾,对天文地理、堪舆相术略知一二,在乡里常替人写书信、状子,有时也看相算命,还很灵验,所以方圆数里颇负盛名,备受乡里乡亲的尊敬。

范先生被人请上山顶,站在山巅那么一望,忍不住拍手叫绝。范先生拈着胡须,摇头晃脑地说:“山势负阴包阳谓之藏风聚气,河水盘旋曲折为之环抱有情。真是绝哉!妙哉!”众人听的懵懵懂懂,一齐望着范先生。范先生又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

阳宅应须择地形,

背山面水称人心。

山有来龙昂秀发,

水须围抱作环形。

明堂宽大斯为福,

水口收藏积万金。

关煞二方无障碍,

光明正大旺门庭。

范先生见众人越听越茫然,指着眼前的一片山脉说:“古有‘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为上吉风水之说,以玄武为靠山象征稳如泰山,左有青龙蜿蜒,右有白虎踞蹲,龙虎之地必是贵地,前方则有朱雀翔舞,有飞升、充满生气之意。你们看,这里后有靠山,左右两侧砂山环抱,藏风聚气,中间部分则堂局分明,地势宽敞,前面又有屈曲流水环抱,水口紧缩,真乃世间罕见之风水宝地呀。”

众乡亲似懂非懂地听范先生咿呀哎呀地感叹一番,似乎听出了点意思,就是这里是一个世间难寻的好地方。既然是好地方,不如在此安顿下来。

此时,月亮升起来了,照在山下那一片屋舍蓝幽幽的瓦上,在树木的掩映下犹如波光粼粼的湖水在月色下轻轻摇荡,逃荒的人们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也禁不住心旌摇荡起来。那片湖水就是他们的希望所在啊!深邃的夜空中仿佛传来一声号令,大家不再犹豫,操起打狗棍,背上塞满了野山果的包袱朝山下的村落走去。

我爷爷那时长得只差我太爷爷半个头,力气却不比我太爷爷小,他背起我太奶奶撒腿就往山下跑,颠得我太奶奶在他背上又捶又打又叫唤,我爷爷被打得咯咯大笑,只跑到山脚下才把我太奶奶放下来。

逃荒队伍的到来仿佛是平静的湖水里扔进的一颗炸弹,掀起的水花一直波及到方圆几里,只半袋烟的工夫,一根根火把组成的火龙便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把逃荒队伍团团围在了中央。男人们自觉地站在了圆圈的外围,把女人和孩子们围在里面,火把越来越近,圈子也越来越小,突然,一个孩子凄厉的哭声划破了夜空,火把下的人嘎然停止了脚步。

我太爷爷也算是逃荒队伍中德高望重之人,关键时刻依然站在了队伍的前面,他一撅屁股,对着四面八方的火把深深地做了四个揖,然后声泪俱下地把老家如何遭灾,他们怎样被迫出来逃荒,逃荒途中如何经历了生离死别,又受尽了多少苦和罪一一哭诉了一遍,说得伤心动情,声音哽咽,老泪纵横。听者默然,有的人开始拿衣袖抹泪,有的人则长吁短叹。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举着火把站出来(后来知道他就是族长),又叫出几个举火把的长者,他们都是在刘湾有一定分量的人,他们走到一边嘀咕了一阵,又把我太爷爷叫过去说话,他们说着对方似懂非懂的方言,借助手势表达各自的意思,最后一句话我太爷爷听真切了,刘湾人愿意收留他们。刘湾人叫不出逃荒者的名字,都叫他们“狄子”

我太爷爷他们在山上看到的那条银带就是明河,明河从上游直流而下,走到刘湾,突然像怀胎十月的孕妇,挺出个大肚子,把刘湾几百户人家全包在它的大腹里,刘湾的乡民均依傍明河而居,从屋舍往后直到山脚下则都是他们的农田。刘湾的长老们经过商讨,在离明河稍远的山脚下给逃荒者们划出了一块地,并给他们盖了几间茅草屋。

我太爷爷他们这支逃荒队伍就像随风飘零的树叶,被风沙夹裹着吹落到太师椅上,并在此落下了脚。

听我奶奶说,刘湾真是个富甲之地,不看每家每户高墙厚瓦的房子,只看每家每户门前那几棵枝繁叶茂的果树,就着实让人羡慕,再看那绿油油的地,心里就别提有多美了。

可是好景不长,逃荒者们在刘湾才住了五年,便被迫再一次踏上逃荒之路。

刘湾人给逃荒者划出的一块地,在孕妇肚子的最里层,因为离明河较远,周边又没有任何水源,池塘和水沟常年干枯,所以这块地一直都荒着,我太爷爷他们得到了这块地后,水变成了大问题。起初两年,他们完全是靠一双肩膀把明河的水挑进家的。那时家家后院都有两口大缸,人们吃、喝、浇地的水都靠它,所幸刘湾人把一年两季收成的水地都占光了,剩下的只有旱地,否则这点水还不够他们种地用。我太爷爷他们挑水的时间比在田里干活的时间还多,渐渐地,逃荒者们在外形上形成了一个共同点,在人堆里一眼便能分辨出来,凡是驼背、罗圈腿的人准是华北的逃荒者。到了第三年,逃荒者们实在不堪忍受日日挑水之苦,决定挖沟造渠。他们整整花了两年的时间,在明河边开出了一条两里长、四米宽的大沟,河水一直引到山脚下,灌进了干涸的池塘和水沟里。

然而天意难违,就在这年夏季,老天爷不知何故触景生情,几滴清泪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一个劲地哭个不止,越哭越伤心,直哭到昏天黑地、肝胆俱裂。洪水来了,铺天盖地,明河的水面上漂着从上游流下来的膨胀的尸体,河水沿新开的沟道灌进村里,一夜之间,刘湾的房屋淹没了,庄稼打了水漂。

直到入秋那天,老天爷才把眼泪收住,勉强露出了点笑容。

河水刚一退下,刘湾就爆发了一场鸡瘟,鸡瘟刚过又来了猪瘟,每天都有瘟死的鸡和猪被扔到场院上烧了。阵阵浓烟把刘湾的天空都染黑了,从那浓烟中散发出的家畜的焦糊味弥漫了刘湾的每一个角落。

其实,早在爆发鸡瘟的时候,已经有一种瘟疫在人中悄悄传播,只是人们都没在意,等鸡瘟猪瘟都过了,才发现村里已经死了两个人,两人死亡之前的症状都是一样:呕吐、腹泻,肚子里都吐光了泻光了,嘴角边还在不停地冒着绿泡,最后只剩下一张空皮囊,什么都冒不出来才闭气。这两个人还未过头七,村里又有两个人出现了与死者同样的症状,这两个人中一人只熬了四天就一命呜呼了,另一人也只多撑了两天,人们终于明白这就是传说中的“走人症”,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了,恐怖的阴云笼罩了整个刘湾。在前后死了二十五个人后,刘湾人再也不敢在村里呆了,都投奔到外乡亲戚家,整个刘湾走空了,只剩下我太爷爷他们这些举目无亲的逃荒者,他们虽然没有亲戚投奔,还是分散住到了山上。

刘湾人在外面躲了两个月后回来,天上已经下过了入冬的一场雪,他们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过世的亲人修墓立碑,二十五个石碑一字排开,大家突然发现这二十五个死者竟都是刘姓人。族长特意到山外向地师讨教,地师到刘湾查看了一番地形,摇着头说:“这条大沟伤了刘湾的地脉呀。”地师拿根树枝在地上比画着说:“看,破了肚子,肠子都露出来了,哪里还有好?”说完扬长而去。

一场血战不可避免地在刘湾乡民和逃荒者之间展开了。刘湾乡民操着棍棒、锄头、镰刀,把逃荒者的茅屋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与“狄子”势不两立,一定要把刘湾的晦气扫尽,把刘湾的克星统统赶走。双方对峙足足有半个时辰,忽然,“嗖、嗖、嗖”几只火球从头顶飞跃而过,落在茅屋顶上,“哗”地一声,大火喷薄而起,眨眼工夫,茅屋就露出了土墙的尖顶,随后土墙也轰然倒塌。

这些逃荒者都是亡命之徒,见已经没了安身之地,便什么都不顾了,只听人群中一声大喊:“操家伙上啊,不要命了。”一时间,棍棒、锄头、镰刀飞舞,鲜血四溅,鸡飞狗跳,尘土飞扬。

这次血战,逃荒者损失惨重,死亡两人,伤者大半。刘湾重伤三人,轻伤无数。我太爷爷当时正在后山捡柴,躲过了这一劫,却没有躲过刘湾的另一劫。他在山上看到山下火光冲天,便知大事不好,提上篮子就往山下跑。跑下山远远就看见一只手像风中的小树苗在粪坑上摇晃,我太爷爷知道有人掉粪坑了,他不假思索就跳了下去,孩子救上来了,他却没有上来。那姓刘的孩子惊魂未定,又被一场前所未有的血战吓呆了。等他的意识回到大脑,我太爷爷已经在粪坑里泡了一天一夜,捞上来时,他的鼻子、嘴巴、耳朵……凡是身上有眼儿的地方,都塞满了大粪。我太奶奶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没过几日眼也瞎了,不到半年,我太奶奶就随我太爷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