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逃荒者再一次踏上了流浪之路。

也是对我太爷爷义举的褒奖,我们丁家被允许留在了刘湾,因为我太爷爷的坟埋在后山上,我太奶奶不忍心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刘湾,便和我爷爷在山脚下搭了一座窝棚。后来我太奶奶去了,也把她葬在了我太爷爷的身边,这块地方以后便成了我们丁家的祖坟,我爷爷、我奶奶和在月子里夭折的弟弟妹妹也埋在这里。

我爷爷在为太爷爷、太奶奶守孝五年后,娶了距刘湾百十里地的深山里的我奶奶,而我奶奶在生了我父亲这个独子后,肚子再也没有大起来。

我父亲就向我们丁家祖传下来的一件珍品,被我爷爷和奶奶专注地宠爱和精心地呵护着,唯恐稍有不慎而有所闪失,恨不能捧在手里、含在嘴里。而我父亲却像个膘肥体壮的小骏马,不喜欢整日被拴在圈里,喜欢吃饱了肚子跟我爷爷到田里或山上去撒欢,一爬上后山的林子里就扯开嗓子大叫,然后听自己的声音在林间滚来滚去,那稚嫩的声音真像小马驹在嘶鸣。

父亲这棵丁家的独苗茁壮成长了,由一棵小树苗长成了一棵粗壮的大树,从这棵大树下有繁衍出一大蓬小树苗。

父亲不到二十岁,媳妇就进了门,她就是我母亲,母亲在进了丁家一年后,便像母鸡下蛋一样一个接一个地生下了我们,母亲一共生了五男四女九个孩子,在生了姐姐、哥哥、我和弟弟四个人以后,母亲在五年里又生了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可惜没出月子就夭折了,弟弟死时,母亲悲痛欲绝,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三天,妹妹死时,母亲抱着死去的妹妹哭了一天,天黑了便和父亲一起把妹妹抱到祖坟地里埋了,第二天,母亲红肿着双眼就下地干活了,最后一个死时,母亲已经没有了太多的悲哀,把眼泪一抹,用席子裹缠着死孩子,就抱到祖坟地里埋了。让父亲引以为傲的不是我们活下来的六个孩子,而是母亲的肚子,用父亲的话说,母亲的肚子比我们家的田还肥,只要撒下种都有收的。

就在我弟弟妹妹死后两年,母亲又扳本似的一下生了一对龙凤胎,这两个小玩意不仅给我们家带来了欣喜和快乐,也在刘湾荡起了不小的涟漪。在刘湾人从不愿踏足的破茅草屋里,却一下挤满了刘湾的村民,许多人闻讯前来,只是为了看看一个藤上结出来的两个一模一样的地瓜似的小人儿,这在刘湾的历史上还没有过。男人们则向父亲讨教下种的经验,怎么会一下整出了双黄蛋。他们像变戏法似的把两个小人儿在手上换来换去,然后让众人猜哪是哥哥哪是妹妹,大家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最后都摇头说分不清,就连父亲也难以分辨得出来,而母亲看都不用看,只听哭声就能分辨出来,真是神奇的令人叫绝。为此,刘湾的妇人们给我母亲编了一句顺口溜:“蛇腰大屁股,养娃的老师傅”。

可是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和父亲从来就没有同床共枕过,总是我光光的身子贴在父亲光滑的肚皮上,尤其是冬天,被窝里就像一个火炉,父亲把我裹在胸前,我两条小腿夹在父亲的大腿中间,那里面真是又柔软又温暖,我紧紧地缩在父亲的怀里,唯恐他半夜爬起来走了。有几次我假装入睡,看父亲是不是趁我睡了跑到母亲的床上去,可是父亲温暖的怀抱实在让我支撑不了太久就进入了梦乡。第二天起床的时候什么都没改变,我还是原样睡在父亲怀里。尽管如此,母亲的肚子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还是在该大的时候大了起来。后来有了双胞胎弟妹,那个温暖之乡就被大弟占据了,父亲则用他的光屁股贴着我的光肚皮,每天早晨父亲就用他的光屁股叫醒我,他的屁股一顶我,我就知道该起床了。

确切地说,我记事是从那个炎热的夏天开始的,那年我刚满六岁。我六岁的时候,爷爷奶奶就开始给我讲述我们丁家的家史,爷爷总是用那句话来作为结束语:“是我们丁家祖上积德啊,在我这一枝上就发了这一大家人,只可惜我那些兄弟死早了,不然我们丁家还是个大家族呢。”

这时奶奶会说:“人是发了,就是越来越穷了,这些娃儿可怜呐,没有吃上一顿饱饭。”

我对奶奶的话太有感受了,我的小肚子成天都在呱呱乱叫,好像抗议我没把它喂饱,里边还有很大的位置总是空的。那时,爷爷奶奶和父亲母亲都在队里挣工分,后来不满十岁的姐姐也去挣工分了,可是我们还是吃不饱饭,爷爷给我描述的漫山遍野结满了蘑菇、山楂及数不胜数的野果子的繁华景象我一次也未曾见过,爷爷说:刘湾已经不是过去的刘湾了,明河每隔几年就要泛滥一次,农田被水泡几个月,一两年都难得长出好苗,周围山上的树砍得快成秃子了,每次一下大雨,泥浆子就从山上直泻而下冲到田里,土质越来越差,粮食产量是一年不如一年啊。爷爷的话我似懂非懂,肚子饿急了,我只有到明河喝几口水填肚子。

我们常常吃一种被当地人称作红花劳子的野草充饥,这种野草通常生长在田边,每年开春长出嫩苗,长到一定时候便被用作肥料耕进田里,我们就是掐劳子的嫩尖子回来煮着吃,这种东西原本是不可以吃的,吃下去马上会在肚子里膨胀,刘湾就发生过牛吃劳子活活胀死的事情,可是人饿慌了就顾不了那么多,肚子填饱了死也情愿,每次都是母亲从我们手上夺了碗筷才算罢休。

一入夏,我就没有穿过衣服,整天不知羞耻地光着身子东游西逛,母亲对我说:“别往人多的地方扎,别让别人摸你的小雀雀。”我不懂母亲的意思,偏往人多的地方扎。

那天,队长家正好站着一屋子人,我站在门槛上踮着脚往里看,什么也没看见,就从大人的裆里钻了进去,队长正陪着一个梳着中分头的陌生人说话,队长旁边还站着几个跟我年龄相仿的男孩,他们在说什么我一句没听懂,只见他们说一会儿笑一会儿,我蹲在地上轮番看着他们。这时不知谁从后面踢了我一脚,把我踢到了队长的面前,他们一下停止了说话,全屋子人的眼睛齐刷刷地射向了我,那眼光让我全身像长了刺一样不自在,我恍然明白了母亲的那句话。中分头把我拉到跟前,转过我的后脑勺看了看,兴奋地对队长说:“这是哪家的娃儿,我看这个像那么回事。”他又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用手拨了拨我的小雀雀,我那里一下翘了起来,满屋子人“轰”地笑了,我的脸像有团火在上面烧,六岁的我第一次感到了害羞。我大叫着说:“我要撒尿。”拨开人群就跑了,身后又传来一阵大笑。

跑回家,我就翻箱倒柜找裤子穿,翻来找去,只找到了一间罩棉裤的厚裤子,我胡乱套在身上,身上立刻像火烧似的难受,第二天,我的下身便起满了豆大的红嘴子,痒的我一天到晚泡在明河里不敢起来,到天黑才光着身子跑回家,后来母亲把她的一件花褂子给我和弟弟一人改了一条短裤,我才在光天化日之下出门了。

这之后不久,中分头又带了一个瘸子到我家来,此人跟我父亲年龄相仿,穿的比父亲讲究得多,一点不像庄稼人。中分头手里提着一网袋东西,见了我就笑起来,跟那个人耳语了几句,然后从袋子里面抓了几颗糖果塞在我手里。我有些讨厌他,他让我想起了那天的耻辱,我的脸一阵阵发热,攥着糖果就跑出去了,到天黑时才回来,他们早已走了,那一网袋东西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吃晚饭时,父亲把白天的事跟我们说了,才知他们是来提亲的,那个穿着讲究的人姓张名全,是山那边新华大队的人,在镇上做裁缝,中分头是他的小舅子。他相中我做他女儿的“摇窝亲”,成人后上门入赘。

母亲一听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了,她说:“别人生儿子养老,我们生儿子送给别人养老,这是哪里的事,我不愿意。”

爷爷说:“先别急着哭,我们家儿子多,也不差一个养老的,去打听打听那家是什么来路,怎么就相中了我们家小子?”

父亲很快摸清了情况,并带回来一个传奇式的故事。

张家原是家底殷实、人丁兴旺的大家族,在张家老太爷辈上就生了五个儿子,良田两百多亩,家丁无数。可是五个儿子个个游手好闲,嗜赌如命,把一个大家业赌得所剩无几。那年老太爷过世,几个儿子分了家产后,就再也没有到老太爷的灵柩前拜祭过,唯有他们六十多岁的老娘天天守着棺材烧香落泪。七天后老太爷下葬,五个儿子唯有老三来了,给老太爷磕了几个头就草草都把老太爷埋了。此后张家就再没有太平过,先是老大暴病身亡,接着是老二掉在山崖下摔断了腿,老四被房上的瓦掉下来砸死了,老五疯了,到他们下面一辈也是疯的疯死的死亡的亡,唯有老三还算平安,可是生出的儿子不是瘸子就是傻子,到了张全这一辈只生了两个闺女,连傻儿子都生不出来了。

眼看张家香火就要断了,张全情急之下,四处寻找高人以求破解之法,听说五百里外有个道法高深的阴阳先生,张全为表诚意,不辞劳苦登门前去求教。张全如实把张家的历史和现状向先生述说了一遍,请先生到张家祖坟看看,是不是哪里出了毛病,请他帮助破解。

先生随张全来到张家祖坟前,在坟墓周围挖土搜索,终于明白了张家厄运不断的原因,原因就在老太爷的棺材上,棺材一边低一边高,老太爷脚落地了,头还搁在半尺高的土坎坎上,想必是当年老太爷下葬时,棺材还没放好,老三就叫人把土给埋上了。

“还好,还好,还有的救,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张家转运,先得把老太爷安置好了。”

他授意张全给老太爷烧香五七三十五天后,重新下葬老太爷,请道士作法超度亡灵,老太爷入土后还要守灵七七四十九天,如此这般才算妥当。有老太爷的保佑,赶紧给闺女找个摇窝亲,大小不限,但一定是脑袋上有红记的,说这个人命狠,一般的鬼神镇不住他。

我突然想起那天在队长家,中分头转过我后脑勺,原来他在看我后脑勺上的胎记,我一直不明白自己的脑瓜子为什么跟别人长得不一样,现在终于明白原来是专门为张家人预备的。

张全又瘸着腿来了,又提了一网袋东西,这些东西太诱人了,爷爷奶奶没能抗拒它的诱惑,不等我父亲回来,他们就一口应允了这门亲事。母亲知道后跟父亲闹了几天,爷爷奶奶跟她说话她根本不搭理。大人吵架,我们小孩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家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

还是父亲用拳头打破了家里的沉闷。

那天奶奶问我母亲要缝衣服的针,母亲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出门了,父亲过去就给母亲一耳光子,他是个大孝子,他可以容忍媳妇跟自己哭跟自己闹,却容不得她对老母不恭,他把母亲大骂了一通,骂她太不明事理,“现在饭都吃不饱,你还挑挑拣拣,人家张家有吃有穿,人也厚道,这种好事别人摊都摊不上,你还像吃了大亏,你要是心疼你儿子,就该给他找条活路。”

母亲被父亲的一巴掌打醒了,她想了一夜,第二天对父亲说:就让老二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吧。

张家对这事很慎重,专门在乡里置了几桌酒席,请客那天,中分头亲自来接我全家,家人均以种种理由推脱了,只有我和父亲去了。

中分头人不错,他要我喊他舅舅,一路上我走累了他就背我,他背着我走得飞快,父亲空着手都赶不上。一走进新华村口,就把我放了下来,对路边一个小男孩说:“快去告诉伯伯我们到了。”才走一会儿,就听到前面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只见我未来的岳父大人瘸着腿从一间瓦屋里走出来,中分头叫我喊“伯伯”,伯伯对我点点头,跟我父亲寒暄了几句,就拉着我进屋了。

我一走进屋就发现自己走错了地方,这个堂屋太大了,能把我家整个房子装得进去,站在堂屋中央我整个人好像缩小成了老鼠,我两个眼珠在眼眶里直打转,总想找个空档溜了。我紧张起来,去拉父亲的手,父亲冒汗的手把我紧紧攥在手心里。

张家没什么亲戚,只有两个舅舅。张伯伯把坐在他身边的两个女儿介绍给我和父亲,小的叫来喜,跟我年龄相当,个头也一般,跟我还有一配,可她不是我的“摇窝亲”,大的叫来福,比我大三岁,个头比我高一头,她才是我的“摇窝亲”。

我有媳妇了,我会跟她结婚,还会像我父亲和母亲一样,生一大堆把我们叫爹叫娘的娃,想到这里我心里高兴起来,我抬眼看来福,两条浓鼻涕正从她鼻孔里流出来,就在快掉下来的那一刻,她“呼”地把它们吸了回去,我笑起来,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起身进了屋,我从此虚了她,再也没敢正眼看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