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不敢看女人。

我发觉自己陷入了一种无法自拔的困境中,我的脑子里连续不断地反复放映着那天在山上看到的那一幕,我拿瓢舀水时,水缸里便清晰地映出两瓣粉白的屁股,然后是淅淅沥沥的尿尿声;我点火烧饭时,灶膛的火焰里立即会跳出茫茫草丛中一张滴血的嘴巴;我看书时,那两样东西也明晃晃地飘在书本上;尤其在晚上,我躺在床上耳边便想起女人轻轻的叹息声,她扯下树叶擦去血迹,我能嗅到女人身上的血腥味……我的脑子里一切都幻化成了白馍馍似的屁股和茫茫草丛中张着的血嘴,这种感觉不由得使我害羞、无地自容,又忍不住遐想、渴盼。如火如荼的花朵使我的情欲如春天般勃发,坐在寂静的田埂上,我的眼前便浮现出女人细嫩透明的肌肤和诱人的酮体,她的脸有时是模糊的,有时会幻化出冯玫清秀的脸,她向我露出微笑,使我忍不住耳热心跳。我觉得自己很丑陋、很下流,亵渎了冯玫在我心中圣洁的形象,可是我又无力阻断生理上的某种诱惑,我被兴奋感和罪恶感交织地折磨着,苦不堪言。

我第一次为一个女人痛苦,第一次为一个女人魂牵梦萦,而她却浑然不知。这年我15岁,她21岁。

下乡的知青在陆陆续续回城。

我每天去上学的路上,都会遇见几个背着铺盖行李、提着网袋匆匆赶路的知青,网袋里的瓷盆瓦罐合着急促的步幅发出丁丁光光的撞击声响彻一路。他们从各队各村汇集到禾田镇,从禾田镇搭乘每天一趟的拖拉机到县里,再转乘汽车会各自的城市。

我忍不住来到卫生所,冯玫告诉我她也快要走了,不是回到城市父母的身边,而是到另一座城市的大学里读书,她终于可以走进她向往已久的圣殿,可以坐在明亮而静谧的大学图书馆里学习,在浩瀚的知识海洋里遨游,她多年的梦想终于可以变成现实了,现在她的心已经飞到了那个绿树成荫、芳香馥郁的校园。

听了冯玫的话,我既高兴又难受,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突然变得空空荡荡。

可是,还没等到冯玫离开的那一天,一个恶毒的流言像瘟疫一样在刘湾传开了,冯玫是用自己的身体向队长换来的上大学的机会。

我不相信,去求证母亲,母亲骂道:“那个畜生什么事做不出来?只可惜那个仙桃一样的黄花闺女给糟蹋了。”

母亲的话犹如炸雷,把我击倒了。从心里最深处涌起一阵痛楚,一阵悲凉,我心中的女神啊,你已经不再圣洁,你被世上最肮脏的东西玷污了。一瞬间,我感到心里有根柱子轰然倒塌了,有个珍贵的东西正在从我的心中消失,而且再也不会回来,我还以为它会永远留在那里,它让我充实、快乐而且高尚,可是它被亵渎了,它是块美玉掉进了粪坑里。

我匍匐在山脚下痛哭了,为美好的东西不再美好。从此,我心里装进了“大学”这两个沉甸甸的字。

冯玫走了一年,村里就包产到户了,我家按人头分了四亩水田和两亩旱地。分了田,一家人高兴地绕着自家的田走了好几转,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母亲跳进田里抓起一把土在手心里来回搓捻,又在每一块田里抓了把土装进兜里,要回家验证一下是不是真的,她不住地撩起衣角抹眼泪,说:“像是做梦,该不会是梦吧?”

回到家里,母亲把装着土的褂子脱了卷成一卷压在枕头下,好像那一兜土一夜之间会变成鸟雀飞了。

我家刚刚准备在水田里种第一季秧苗,预备了旱地里该种的种子,我就险些辍学了,我的学费全变成了秧苗和种子放在床底下。老师把我挡在教室外面,限我一星期把12块钱筹到,否则就回家种地去。我已经有几个学期拖欠学费,学校不愿意再宽限了。

父母已经无暇顾及我的学业,他们也不愿意我继续读下去,希望我回来种地,家里正缺劳力。父亲说:“读那么多书做什么,种地既不需要多少学问也不需要动多少脑筋,只要像别人一样跟着季节往地里下种,按时浇水施肥,就望天收成了,你的学问种庄稼足够了。”我却暗暗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念下去,读书才是改变我命运的唯一机会,是我离开刘湾的唯一途径,我就是割肉卖血也要继续念下去。

我请求父亲再给我一次读书的机会,读完初中考不上高中,我彻底认命,回来种地,再也不会有读书的非分之想。父亲说:“家里是不会拿出一分钱给你的,要想读书只有自己想办法。”

我没有向张家伸手借钱,因为我不想再欠他们的债,我觉得我跟张家的关系早该结束了,我内心从来没有把张家当成我的归宿,我不可能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一个我所惧怕又厌恶的女人,而小栓的出现正当其时,他让我能堂而皇之地撤退。张家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随着我学业的不断上升,他们对我越来越没有了信心,张伯伯来我家见我的次数越多,心里就越忐忑不安。

整整一个星期,我哪里也没去,一天到晚都泡在水里。白天,我戴着草帽,光着脚丫跟父母和哥哥姐姐一起下田插秧,他们歇息的时候,我就提着鱼篓去摸鳝鱼捉泥鳅。干这样的事我可是老手,瞅准一个鳝鱼洞,中指顺着洞摸进去,触到一个凉滑的东西,中指轻轻一勾,往掌心一夹,鳝鱼就被拉了出来。捉泥鳅我更有一绝,泥鳅身体小,溜滑得快,不能下蛮力抓,力气越大它溜得越快。泥鳅头部有个气管,夹住了气管它就挣不脱了,看准后,拇指和食指在它头部气管处轻轻一提,它就不动了,这一提一定要轻,重了它一犟就溜脱了。不过,鳝鱼和泥鳅怕光,白天都躲在洞里,晚上才出来,我在田里搜索了几趟也没有收获,只好瞄准了窝晚上再干。

晚上,我让向富给我打电筒,我带上鱼篓就下田了,鳝鱼经过一冬的休眠,已经耗光了体内的储存,正急着出洞找食,我一夹一个准,一个晚上下来就捉了四五斤。第二天天没亮,我身背鱼篓,乘着月色踏着露水就到集镇上去了,卖完鳝鱼正是吃晌午饭时候,我连忙往家赶,吃完饭,就下地干活了,晚上再继续捉鱼。

向富打两天电筒就不愿意了,非要我买糖果点心犒劳他才干,我说不行,买了糖果点心我就没钱上学了,等我凑够了上学的钱再给你买,他坚决不干,我骂他打他,让他吃了一口糖鸡屎。

我捡了个罐头瓶,里面装些蜡,用两寸长的鞋底绳做捻子,灯做成了,我把瓶口套上绳子挂在脖子上,灯一点上,比向富打的电筒还亮堂,风吹不到水浇不到,我也不需要任何人帮忙了。

老师给我限定的时间快到了,我从床底下掏出用塑料纸包裹的钱,仔细数了几遍,还不到十块钱,我再也抓不到一条鳝鱼,再也没力气去抓了,我绝望了。

也许我真的要永远告别学校,当一辈子庄稼汉,生活的全部内容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下地干活,既不需要多少知识也不需要动脑筋,只要像别人一样跟着季节往地里下钟,按时浇水施肥,就望天收成了,然后让媳妇的肚子一次次像吹猪脬一样鼓起来,生下一箩筐张着嘴要吃饭的娃娃,把他们抚养成人,他们又生儿育女,一代一代就这么一茬一茬接下去,我来到人世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母亲说:“命啊,这就是你的命,你呀,人能命不能,你再大能耐也斗不过天,老天爷给你吃萝卜咸菜的命,你想甩也甩不脱,老天爷没给你吃香喝辣的命,你想争也争不来。”

母亲的话要应验了。

我病倒了,连着几天的挑灯夜战,下巴被烛火烧烤得肿起一个透亮透亮的火泡,像下巴上长出的软蛋。睡梦里,脖颈突然像被热油浇淋了一样,火烧火燎的疼痛一下把我惊醒,我才发现火泡被我搔破了,腥臭的脓水打湿了半边枕头。之后下巴开始感染,我发起了高烧,嘴里不断地说着谁也听不真切的胡话,姐姐田也不下了,整天给我喂水敷药,不停地用封装了多年的雪水浸湿毛巾擦拭我的额头和腋下,然后坐在床前望着我落泪。

姐姐虽然是家中长女,却比母亲更会疼爱和照顾我们,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她小小年纪就跟着父母下地挣工分,瘦小的身体一钻进田里,就只见扎着两把刷子的小脑袋浮在谷穗上,一弯腰,连脑袋也淹没了,一眼望去,只见一茬一茬的稻子倒下去,却看不见割稻子的人。

姐姐一天三次给我喂药,我牙帮子紧的撬都撬不开,灌进去的药全部漏掉了,姐姐只好一个人步行到邻县的姨妈家求助,从早上天不亮出发一直走到天黑,姨妈正准备烧晚饭,姐姐疲惫的身子几乎栽倒在姨妈脚下,姨妈吓得锅铲掉到地上。姐姐哭着向姨妈述说了我生病的前因后果,姨妈陪着流了几行泪后,毅然从箱子底下翻出了一个小布包,里面包了一沓零钱,姨妈说:“我手头就这五块钱,是准备给三儿下年读书用的,你先拿去吧,难得娃儿想念书,回去跟你爹说,他想念就让他念,这年头不同了,多学点知识有用。”姐姐在姨妈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就起身了。

虽然我不醒人事,潜意识里还在跟命运进行着抗争。我感到我的灵魂突然似一股青烟腾跃而起,随着姐姐一起飘到姨妈家里,我伏在姨妈的房梁上,下面发生的一切我看得真真切切,后来我的灵魂又伏在姐姐的肩头回到了家,重新回到我的身体里,我听见姐姐连哭带搡扑倒在地的声音,她在我耳边大声说钱凑够了,我又可以念书了。我嘴唇动了动,母亲把熬好的药一勺一勺喂给我喝,我竟然一滴没漏全喝了下去。

药物在我身体里起作用了,我苏醒过来,开始退烧,身体也在慢慢地康复。当我觉得自己有力气下床走动的时候,我在家里呆不住了,心已经飞到了学校,飞到了教室,趁家里人都下地后,我拿出卖鱼积攒的钱和姨妈给的钱离开了家,虽然比老师限定的时间迟了几天,老师还是二话没说默许了我继续做他的学生。

第二年的中考,我考上了县重点高中,是学校唯一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人,兄弟姐妹都为我高兴,而父母的笑容中却带着几分苦涩和忧虑。

录取通知书是学校教务处林主任和我的几个任课老师亲自送来的,那天,我们全家正在做饭,门外突然鞭炮齐鸣,跑出去一看,林主任和老师们正被一群孩子们簇拥着来到门前,林主任一句“恭喜恭喜”后,便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从信封里抽出一张大红通知书,双手郑重地递给父亲,父母被这从没见过的场面弄的不知所措,双手颤抖地接过信封,我连忙从屋里搬出几条长凳让林主任和老师们坐,父母的手脚才稍稍活泛了些,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父亲说话的声调都变了,“老师啊,对不住了,让你们坐在外面,确实是家里条件太差了,怕你们笑话。”

林主任摇摇手说:“我知道,你家的情况我清楚得很,我今天来是向你们道喜的,你儿子是我们学校的骄傲啊,他是我校有史以来第一个考上县重点高中的,了不起呀!你们家里这么困难,还把儿子培养出来了,真是不容易。俗话说寒门出孝子,你们以后可有福享啊。”

父母高兴得直点头。

林主任说:“把你这个儿子好好培养,以后等他考上了大学,你们不接我我自己都要厚着脸皮来讨酒喝。”

母亲笑着问:“上大学?我儿有这么好的命么?”

“有哇,我把话说在前头,你们到时候看就是了。”林主任转向我说:“别忘了到时给我报喜哟。”

我对林主任使劲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