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罗致祥带着三人来到香港葵涌货柜码头，这里是世界巨型码头之一。七十年代中期的香港码头要与现在相比，当然很落后，但比起当时内地大码头，已经非常现代化了。码头空地上堆着集装箱，到处是高大的吊机，悬臂来来往往，一片钢缆绳在空中移动的嗤嗤声。从来没有到过码头的姜映红三人，看到这一切都感到恐惧，幸而罗致祥熟门熟路，领着三人沿着码头各种堆积物，曲曲拐拐到了码头一角。这里泊着一艘高达二十多米的大船，一个长达二十多米的跳板，以大约65度的斜度从甲板延伸到码头。有几个工人正在从船上往下背煤，那一包煤大约有二百斤，工人被重包压得腰弯成大虾。这个跳板有很大的弹性，被人和重物压得不停地晃悠，特别是走到中间，跳板受力最大时竟然以四五十厘米的幅度在晃悠，让人感到要是再晃悠厉害一些，人和货包就要甩下来了……

三人都呆住了。“妈呀，太可怕了！”尹小娟害怕地捂起眼睛，苏秀霞也自言自语：“这么重的包，扛着就是走平地也走不动啊，别说是走跳板了，一次也走不上去啊。”

姜映红没有说话，心里像浇了一勺子滚油似地在翻滚，她明白：有生以来最大的考验降临了！昨天夜里潜粪池，是向超限度的人的忍耐力挑战。现在扛包走过山跳，是向超限度的人的体力挑战！她们是女人，女人没有雄性激素和男人那么多肌肉纤维，天生比男人力气小得多。走这个过山跳，大多数男人都望而却步，何况她们三个没有经过强体力劳动的女人呢？但姜映红知道，人除了算得出来的这些生理特征，还有算不出来的人的潜能。她还记得幼年特别喜欢看的科普书《十万个为什么》第一版有个题目“人为什么在生命危险时力气特别大？”譬如，一个父亲看到儿子压在他小车底下，他竟然一个人能把小汽车抬起来；还有飞将军李广，夜里看见一只虎奔过来，他一箭把它射死，可白天看，却是一支箭射入到一块石头里，李广再射，怎么也射不进去了——人在危急时，可以分泌出大量的肾上腺激素，爆发出比平时多几倍十几倍的力气来！我们现在面临绝境，时间一刻也不能耽误，这就要请出肾上腺激素，它一定能推动我们把大包扛上扛下！干！姜映红暗暗下了决心。

这边，罗致祥看到三人面有难色，开了腔：“咳，为什么说过山跳是一部血泪史，为什么过山跳令人谈虎色变，它要不难不险，它还叫过山跳吗？现在香港人越来越享受，脏活累活苦活没人愿意干，强体力劳动都是内地偷渡来的人干，正因为干的人少才工资高，要一天挣五千多港币！你不在累死摔死的边缘玩，你能拿到吗？反正我是劝你们别干，什么去M国，鬼迷心窍了，你们既然来到香港，就在香港发，不挺好吗？”

三人沉默了一会，姜映红自言自语地挥挥拳头：“不行，这个过山跳我们绕不过去！”她看着罗致祥：“罗老伯，包大妈做饭，能让我们一顿吃三大碗吗？”

罗致祥：“看你说的，你们能吃我们就能做，你们尽管放开肚皮吃，管够！马上，我就再去买米。”

“好！”姜映红一挥拳头，“罗老伯，你们只管把饭做够，这个饭钱我们一定付！每顿吃三大碗，我们就有力气，这过山跳，我们上定了！”

罗致祥：“是不是现在就干？”

姜映红：“对，现在就干！”

罗致祥：“好，我这就去找工头。”罗致祥急急地去了，苏秀霞、尹小娟急了：“陈刚哥，你疯了！你扛得动，我们扛不动，你也不取得我们同意，就说干了。你要干，你自己干，我们不干！”

姜映红脸色十分严肃：“怎么啦，想当逃兵，那么脏那么臭的大粪池我们都钻过来，这高高在上的过山跳我们就不能走？到时大包我第一个扛，你们谁不扛，谁就是狗熊！”

苏秀霞：“陈刚哥，我们不是不想做，实在是扛不动啦。”

姜映红：“是的，这个大包我们现在这点力气是扛不动，可是如果有人要马上枪毙我们，但我们能把这大包扛上去，就饶我们活命——我们是不是就能扛上去。所以啊，把大包扛上去，不是靠力气，而是靠思想！”

“靠思想？”尹小娟可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苏秀霞：“陈刚哥，你这真是精神变物质，要放精神原子弹啰。”

正说着，罗致祥带着码头工头臧金荣来了，矮胖的臧金荣跑得满头是汗，但掩饰不住他一脸笑容。码头上装卸任务重，可是短工们受不了这个苦累，这几天走了不少，导致装卸进度更慢。老板这几天没少骂他，他正着急呢。一听罗致祥说来了三个短工，他喜出望外，马上跑过来。但看见是三个身材纤细的小伙子，这与膀大腰圆的码头工人形象相去甚远，他颇失望。但一想到有人总比没人好，多多少少也能加快点进度，他又堆起笑容，表示对姜映红三人欢迎，并首先要是三人签协议。协议主要条款是，如果在搬运中受伤，由码头方面负责医疗费；死亡，由码头方面负责安葬和给予抚恤金，但任何情况下不得提起诉讼。姜映红把协议看了好几遍，觉得基本合理，就带领三人都签了字。然后，臧金荣发放了劳保用品，主要是扛包的半腰靴子，靴子底部有粗圆的胶钉子，这样到了跳板上可以防滑，站得稳。还有帆布马甲，因为一般的衣服根本经不住大包蹂躏，而马甲可以防止大包在肩膀上滑动，人穿得也舒服。可是一般码头工人都是裸着身子穿马甲，但姜映红三人可不能这么穿，那样女人的身体都暴露出来了，于是她们里面一件衬衫，外面穿马甲，这奇怪的样子引得臧金荣有点不舒服，但也不是大问题，他也任她们这样穿了。

马上就要上跳板了，臧金荣喊来扛包小组长于得茂。于得茂是东北人偷渡过来的，他二十六七岁，五大三粗，黑黝黝皮肤，就像一尊黑铁塔。他从跳板上下走，走过来，看见姜映红三人清清秀秀地站在那里，他马上摇头：“贼瘦贼瘦的，咋整，上去了，还不掉下来！”他又仔细瞄瞄，发觉小个子尹小娟，马上更摇头了：“哈，这个更不行，这个大包压身上，啪地就垮下来，是他扛包还是包扛他？”

尹小娟一撇嘴：“嘿，别看不起人，我只要练两天，照样扛过你这个大黑熊！”

于得茂：“嚯，小不点还嘴硬，你要再嘴硬，压在大包下，我可不救你。”

尹小娟：“呸，不知谁救谁，告诉你，我这个四两拨得动你这个千斤！”

看看尹小娟越说越不让人，姜映红制止：“王磊，别说了，于组长是我们的领导，我们要听他的。”

“好，听你的！”尹小娟冲到高大的于得茂面前，做个鬼脸，大家一起笑起来。

于得茂把三人带到长长的跳板前：“你们从来没有扛过包，就连这跳板都没有走过。现在第一步，你们空身走走这跳板，体验体验感觉，然后再扛包。”一霎时，大家这才感到于得茂心地善良，很为她们着想。于是，她们三人在跳板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遭。嚯，这跳板太险，特别是快到甲板时，离地已有二十几米，相当于七八层楼高。往下看，地面上的人已经很小，跳板晃悠起来人很难站住，而又没有任何保护装置，人随时都可能飞出去。哎 ，真是心惊肉跳，头晕目眩，特别是想起来马上要扛上二百斤大包，天哪，根本不敢往下想！现在只是姜映红在坚持，要不然，苏秀霞、尹小娟从跳板上下来，肯定头也不回撒腿开溜，兔子是她俩的孙子！

来来回回走了几次后，大家集合在跳板地面出发处，旁边堆着小山一样的黄豆大包，鬼门关来了！

看着二百斤大包，于得茂摇摇头，他找来两只空袋子，让三人兜住袋口，将大包里的黄豆倒出一半，这样，每个包只有一百斤。于得茂：“二百斤你们肯定扛不动，先扛一百斤适应一下。现在有4只一百斤袋子，陈刚、李强，你们俩扛一次后就换二百斤大包，而王磊扛两次后再换两百斤大包，让他适应时间长一些。”

一百斤重量有限，三人很快扛上去下来了。于得茂：“好啦，一来我们码头货物不允许改装，搞一两包可以，搞多了，老板要骂我们；二来，你们一直扛一百斤，那么工钱只能挣一半，也达不到你们要求，不管我怎么心疼你们，你们这二百斤还得扛！怎么样，行不行，赶快想好告诉我，不然，我们下午任务完不成了。”

姜映红：“没问题，我和李强先扛，王磊等一会。”

于得茂：“好，陈刚，你先来。”

于得茂“嗨”地一声，将二百斤大包压在姜映红身上，马上把姜映红压得向下矮了一截，她晃了几下才站住。

于得茂：“陈刚，你行不行？ 不行，我们就不干了。”

姜映红咬着牙：“我行！”她艰难地迈开第一步，登上跳板。

哎呀，二百斤大包，这是一个膀大腰圆，并且经过很多年劳动锻炼的壮汉才能扛上去，走过山跳啊！可姜映红没有做过知青，她是一个基本没有经过劳动锻炼的女子，虽然，“文革”期间她在南京有过武术和体能训练，但与现在这样扛大包走过山跳，还是完全不同的特重体力劳动考验啊！她向上迈开几步，哎呀，她感到像有四个胖大男子压在她身上，她每一个细胞、血管、神经都受到极度挤压！她五官在颤抖，上身在颤抖，下肢在颤抖，仿佛全世界的大山都压在她身上，她一秒钟也撑不住，她马上要瘫倒了！

现在，拼体力已经不行了，只有请出思想先生了。姜映红默念着：“姜映红，你从小就是一个要强女子，你从不向命运低头，你绝不能庸庸碌碌过一生！可是社会不幸，时代不幸，你被逼到M国去，纵有千难万险一定要到M国，然后，漂漂亮亮在那个国家大干一场！现在，你可不能被这区区二百斤大包压倒啊，这大包算个什么鸟，你姜映红能被这个劳什子压倒吗？”想到这里，姜映红身上突地腾起一股豪气，她在跳板上迈开脚步，一步，两步，三步，越走越高。最后几步，她眼前一阵黑，轻微晃了一下，不好，她要和大包一起从20多米高摔下来……她硬是站稳，走到甲板上！

码头地面，于得茂，苏秀霞、尹小娟好一阵欢呼鼓掌，于得茂感慨：“不得了，我码头干了好几年，从来没见这么单薄的一个人，又没有扛过大包，第一次居然走成了过山跳，了不起，了不起啊！”

姜映红站在甲板上，并没有接受大家的欢呼。她想，她几乎九死一生才爬上甲板，可是苏秀霞绝对扛不动的，她可能连一步也迈不开。她不能马上就扛这二百斤，还是扛轻一点，把过渡期拉长一点再说吧。她从旋梯上下来，于得茂正准备将一袋二百斤大包往苏秀霞肩膀上放，“慢着！”姜映红大喝了一声。大家愣住了。姜映红走到跟前：“李强，这大包你不能扛！”

“为什么？”

“你扛不动。”

“你能扛动我就能扛动！”

“知道我是怎么扛上去的吗？咳，不说这么多了，于组长，改轻一点袋子。”姜映红拿着一只空袋子，让于得茂倒成大约一百二十斤袋子。

苏秀霞登时明白了：“陈刚哥，你是为我好，要是我真扛了那二百斤，可就……”苏秀霞眼泪珠子就要掉下来，姜映红：“做什么事，不能蛮干，要一步步来，我们一点点加量。相信，过几天我们仨扛二百斤会健步如飞的！”

苏秀霞、尹小娟几乎是流着眼泪登上过山跳，姜映红自己也改倒一袋一百二十斤的袋子，再次登上过山跳。而于得茂则什么也别干了，一个下午都忙着给她们改倒袋子。一趟趟，一袋袋，几个人一直干到暮色笼罩，再干下去，视线不清，有可能从跳板上掉下来。于得茂再三劝止，三人才收工了，罗致祥专门开了一辆小面包，把三人接回家。

一进家，三人都瘫倒在凳子上，包腊梅笑眯眯地问劳动情况，三人连回答的力气也没有。过了半个钟头，包腊梅来喊吃晚饭，三人没有应声，包腊梅过来一看，三人都瘫地上睡着了。包腊梅流眼泪了：“他们太累了太累了！”

罗致祥：“今天码头上人人都夸奖他们，内地偷渡过来到码头干活不少，但像他们这么能吃苦没见过。他们也很聪明，把大包改成小包，要不然，大包肯定把他们压趴了！”

包腊梅：“致祥，这三个小伙子今天早晨一来，我就心生喜欢，特别是这个陈刚，知书识礼，胆大心细。咳，这么优秀的人留在内地多好，现在还要寻死觅活地到M国去，真是作孽哦。”

罗致祥：“咳，不说这个了，他们干活这么累，明天还要干，吃饭最重要。腊梅，就先让他们睡一会，等他们自己醒了就吃晚饭，吃了晚饭后再睡。”

包腊梅：“好。”

第二天一早，姜映红第一个醒来了，她又把苏秀霞、尹小娟喊醒，催促吃了早饭，罗致祥开车把她们送到码头。于得茂一见她们，马上竖起大拇指：“嗨呀，从昨晚到今天早晨，码头上一片对你们的赞扬声！这地方干的多数都是那边过来的，什么干干就当逃兵的，偷奸耍滑的，打架吵嘴的，没见个正经干活的，弄得老板对偷渡过来的印象坏透了。咳，你们几个可完全不一样，老板说了，要把你们几个当标兵呢。”

姜映红：“呵呵，我们几个就是来干活挣钱，可不是来显名声的，能不能挣到钱，这是第一位的！”

于得茂：“我问会计了，你们虽然干了不足一个下午，可成绩不错，陈刚是一千八百港币，李强是一千两百港币，小王磊是八百港币，成绩相当不错了！”

姜映红：“好呀，有钱铮，就是最大的刺激，今天，我们还是要把重量逐渐加上去。”

苏秀霞：“我今天要扛二百斤。”

姜映红：“不行，今天我们还是加一点，再磨炼一天，再长长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