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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节

家送菜包子,走了。董双奇说他和郑宽说得不好,担心出事,回去看一下,也走了。只有廖英侠跟着张金柱来到了大队部。

张金柱开了门,一看办公室搁满了计划生育突击队抬回来的柜子、箱子、粮食袋子,示意廖英侠找个地方坐下。廖英侠没有坐,“咵”地把门一闭,一把从身后抱住张金柱,张金柱挣脱转过身,廖英侠又把他抱住,嘴唇在他的脸上乱啃。张金柱把廖英侠推开,说:“你不是有事要给我说么……你这是咋了?”

廖英侠说:“我问你,你脑子里除了大队里的事,还有我没有?”

“我咋没有你?有你,总不能不看啥场合,把你吊在嘴上么!”

“我看你就没有我,你整天批判张金梁哩,你连张金梁的一半都不如!”

“我咋不如张金梁的一半了?”

“张金梁答应娶寡妇刘翠花,就娶进门了,你把我一个黄花女子晾到啥时候去呀?”

“事跟事不一样,刘翠花一分钱都不要,还把一院房贡献出来了,你要给北山里退的彩礼九百六十块钱,我从哪儿来?”

“不说了,你没钱我不要钱,我先把我贡献……”廖英侠说着使尽浑身力气,猛地把张金柱扑倒在凳子上……

在廖英侠的激情攻击下,张金柱手忙脚乱,做了廖英侠的俘虏,接受了廖英侠的贡献。对于廖英侠来说,征服了一个自己心仪已久的男人,不免有一种成就感。可对张金柱来说,被廖英侠所征服,让自己认识到了自己不是百毒不侵的超级动物,修筑了多年的阶级斗争觉悟的堤坝,在内心深藏的激情魔鬼面前,不堪一击。张金柱面对墙上的毛主席画像,脸上火辣辣的,内心很纠结,自己好像生活在虚无缥缈的梦幻世界里,有些事情的发展方向,不掌握在自己手里。

两个人刚准备离开办公室时,突然听见柜子里有响动声,吓了一跳。张金柱摸摸柜子上的锁子,把柜子踢了一脚,柜子里的响动声更大了,像是里面钻了人。张金柱脑子里“嗡”的一下,意识到了什么,看了廖英侠一眼。两个人正在尴尬中,畅亮又带着人抬着家具,扛着粮食袋子进来了。没等畅亮说话,张金柱指指有响动声的柜子问:“这是咋回事?”

畅亮说:“冯小兰超怀三胎,男人不在,她在家里把门关着,就是敲不开,翻墙进去,人不见了,就把柜子和粮食拉来了。”

张金柱问:“柜子里装的啥?”

畅亮说:“沉沉的,没看,顺手找了个锁子锁了,拉来了。”畅亮打开锁子,揭开盖子一看,柜子里蜷着大肚子的冯小兰。

张金柱说:“把大肚子不往公社卫生院拉,拉到大队部弄啥?”

畅亮嘴里支支吾吾。

张金柱给冯小兰说:“你出来。”

冯小兰从柜子里出来,气喘吁吁,头发凌乱,衣服湿透,满脸青紫,摸着自己隆起的肚皮,欲哭,说:“我和我男人费了吃奶的劲,怀了三胎,反正我非生个‘人娃’(男娃)不可。把我捂在柜子里把娃捂出了麻达,要给我赔娃哩。”

畅亮说:“是你钻柜子的,谁给你赔娃?”

张金柱问了一个只有自己和廖英侠明白的问题:“你刚才在柜子里听见啥了?”

冯小兰说:“我……我听见……听见我肚子里的娃说,妈,捂死我了。”

张金柱又问:“再没听见啥?”

冯小兰摇头。

尽管如此,张金柱还是背上了思想包袱,担心给冯小兰下硬茬,她会把自己和廖英侠偷情的事抖落出来。张金柱把畅亮拉到一边说:“这事就不说了,让她把娃生了算了,公社批评,有我顶着。”

畅亮尽管点头称是,但心里打鼓:“书记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说起了软话。”

冯小兰走出大队部办公室的门,暗自高兴:“今天钻柜子还钻出利来了。”她抚摸着肚皮,满眼汪泪,在心里给肚子里的胎儿说:“娃呀,你看妈为生你,受了多大的折腾,你的交裆里要是不长个‘牛牛’,就把妈亏死了。”

(十一)

张金柱还是受了董双奇的影响,不顾张宽升的竭力反对,固执地按自己的想法处理“牛皮丢失事件”,他提议把大队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移到饲养室来办,由畅亮和梁明负责,廖英侠、董双奇协助。董双奇一听,说“这主意好”,又说“在饲养室办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不合适”。

张金柱问:“为啥不合适?”

董双奇说:“牛粪会不会把‘毛泽东思想’臭了?”

张金柱没了主意。

董双奇又说:“我想通了,‘毛泽东思想’是战无不胜的,还怕臭牛粪?”

办学习班的事就定下来了。

饲养室白天一切和往常一样。饲养员大早起来,给牛拌一合草。四个饲养员把对面排着的两排牛槽分开,一人拿着一个盛麦秸的笼,一个麸皮脸盆,一桶水,倒了麦秸,撒了麸皮,舀一瓢水,料棍在槽里搅来搅去,碰在槽上,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有的牛精灵,见饲养员撒麸皮时,用嘴舔饲养员的手,抢着吃手里的麸皮;有的牛眼瞪着,喷着鼻息,等草拌好了,嘴才在槽里“哼哧哼哧”拱开了。看来,牛和人一样,有急性子、慢性子,也有灵与笨之分。

槽里空了,饲养员桶里提着水,逐槽饮牛。牛的嘴伸进桶里,“嗞嗞”喝个痛快,喝饱了,摇摇头,喷喷鼻息。这一切结束了,领了活的社员,把犁、耙搁在饲养室门口,进来拉了牛上地去了。

饲养员把牛当晚拉的牛粪铲了,用架子车从土场把干土拉进来,在圈里撒了。自从大队宣布不让陈黑顺出牛圈以后,出牛圈的活就搁在几个饲养员身上了。增加活路不增加工分,几个饲养员都有意见,干活有些敷衍,郑宽还没来得及给干部反映,就出了丢牛皮的事,郑宽张不开口了。

饲养室白天和往常一样,也不一样。干的活一样,饲养员的心情不一样。往常干完活了,累是累,但有说有笑,心里没有负担,搭壶茶就喝开了,偶尔还天南海北地浪谝。这几天干完了活还要寻思,晚上在学习班咋过关哩,心里沉得就像压了一个石牛槽!

晚上十一点左右,劳作了一天的牛,吃完三合草,卧在圈里倒嚼着歇乏的时候,劳作了一天的饲养员却紧张了,尤其是郑宽,看见了牛圈最里边瘦得皮包骨头已三天站不起来的老犍牛,就浑身颤抖,说:“老乳牛死了,惹了这么大的祸,你再死了,念在喂了你多年的份上,不敢惹事了。”说完,不觉潸然泪下,可怜兮兮。饲养室的房顶似乎有一个回音:“郑宽呀郑宽,你就不要责怪将死的老犍牛了,让筋疲力尽的老犍牛死前落个埋怨,也有失公道呀。你也不要为难你自己了,有些倒霉的事要发生,神鬼也挡不住呀。”是啊,这事对他的精神压力太大了,已经连续几天,饭时了,他回到家里,把老婆端到他面前的饭碗往一旁一推,掏出旱烟锅抽。老婆说:“几天了,不吃饭,光抽烟,烟能抵饭?抽死哩!”

郑宽苦着脸,端起饭碗,“啪”地摔在地上,碗烂了,饭洒了,不说话。

老婆闻声从灶房出来一看,把手里的围裙一甩,带着哭腔说:“我把你个老不死的,我和郑胜舍不得吃,专门用剩下的麦面给你擀了一碗面,你给我倒在地上了。”骂完,转身从灶房拿出碗筷,弯腰捡地上的面条。

郑宽瞥了老婆一眼,说:“还捡,你吃呀?”

老婆说:“我不吃,拿水一涮,叫郑胜吃,家里只丢下红苕了,郑胜吃的吐酸水哩。娃的胃吃出了麻达,没个好身体,将来你和我老了,谁养活咱呀?”

郑宽看着弯腰捡面条的老婆,悲戚地说:“只怪我没本事,养活不了家,说不定还要给家里背上贼名。”

老婆一听,用筷子夹起最后一根面条,一脸狐疑,不解地问:“就几斤死牛肉的事,还成贼了?照这么说,社会上的人没有几个不是贼的。”说完端碗进灶房用水涮面条去了。

郑宽只给老婆说了私分牛肉的事,没敢说丢牛皮的事。郑宽说:“你个婆娘家懂啥么。”说完两手撑地站起,拿着旱烟锅,去了自己的伤心之地——饲养室。

今晚已是牛槽前学习班开办第四天。学习了跟丢牛皮毫不沾边的《毛主席语录》和公社、县上编写的材料,转入检讨自己、检举别人的第二个晚上。第一个晚上郑宽、房娃、发宏、斗亭四个饲养员蹲在地上,没有一个人说话,畅亮、梁明、廖英侠、董双奇一筹莫展。今晚请来了书记张金柱现场督阵。

张金柱说:“能发生私分牛肉、丢失牛皮的事件,这是阶级斗争在饲养室的反映,再不能等闲视之。”

四个大老粗饲养员听不懂“等闲视之”是啥意思,但从张金柱的态度上感到这事黏牙,不下茬应付,是过不了关的。

郑宽咳嗽了一声,四个饲养员“啪啪啪”一齐打自己的嘴巴,同声说:“都是这贫嘴想吃牛肉!”

张金柱说:“这是弄啥哩?说事!”

一片沉默。

房娃的手抠着自己已经破了的鞋帮,说:“我交代。”

所有人都看着房娃。

房娃说:“生产队给牛没有精饲料喂,叫我去生产队的红苕地里割红苕蔓,不小心把两窝红苕带出来了,我偷偷拿回家了。”

董双奇说:“怪不得有人说生产队还没挖的分红苕,你儿子狗蛋在巷子口拿红苕吃哩,我还骂说的人是不是跟你不对劲,给你栽赃哩,还真有这事。”

张金柱摇手示意,叫房娃继续说。

房娃说:“完了。”

张金柱有些失望。

斗亭看张金柱。

张金柱说:“斗亭交代。”

斗亭说:“给牛铡麦秸,麦秸里抖擞出了几把麦,我偷偷拿回去了。”

发宏接着斗亭的话茬,搓搓粗糙的手,说:“我也干过损害集体的事,村东头三丰哥要种旱烟,给我要几锨鲜牛粪,我没给郑宽打招呼,偷偷给了。三丰哥收了旱烟,给了我一把旱烟叶子。”

张金柱听了生气地说:“全说些鸡毛蒜皮的事,牛皮丢失的事一句也没提,再不行,把你四个全换了,把学习班搬到大队去,啥时候把牛皮的事交代了,啥时候回来。”

郑宽低声说:“我……我交代。”

张金柱说:“不是牛皮的事,就不要费时间了。”

郑宽说:“是牛皮的事。”

其他人诧异。

张金柱瞪着郑宽,说:“那你说。”

郑宽说:“我他趁其人睡着了,悄悄把牛皮偷走了。”

“为啥要偷?”张金柱问。

郑宽说:“我老婆看病没钱,家里的粮食不够吃,想把牛皮卖了给老婆看病,再到黑市买点粮食。”

斗亭呼地站起来,弯腰抓着郑宽的领口骂到:“你这饲养组长,偷了牛皮,不早早交代,叫我们这些老实人背黑锅!”

郑宽不反抗。

张金柱择脱斗亭的手,说:“你坐下,有干部哩,轮不到你收拾他。”

斗亭坐下了还气呼呼。

张金柱问郑宽:“把牛皮卖了没有?”

“卖了……没卖……卖了……”

“到底卖了没卖?”

“卖了。”

“卖了多钱,卖给谁了?”

“卖了四百元,卖给一个牛皮贩子了。”

张金柱一脸得意,和其他干部交换目光后,说:“你是退赔四百元赃款呀,还是把牛皮找回来?”

郑宽不说话。

张金柱说:“不说话,想摇闷葫芦蒙混过关?休想!”

郑宽说:“我……我去寻牛皮贩子。”

“牛皮贩子是光脸还是麻子,他在啥地方?你咋联系上的?”

“牛皮贩子长得跟我差不多,河南人,到处乱跑哩。我在……路上认识的。”

“那你咋找?”

“我有办法,只要给我放假,我这就去。只要他钻不到老鼠窟窿里去,肯定能找着。”

张金柱看了董双奇一眼,说:“我的意思就让郑宽去找牛皮贩子,让斗亭临时负责饲养室,等把牛皮找回来了,连同私分牛肉的事,再说咋处理。”

董双奇说:“行。”

张金柱看梁明、畅亮和廖英侠,三人点头。

郑宽站起,说:“那叫我今晚回去住到家里,明天一大早就去找牛皮贩子,行不行?”

张金柱说:“行。”

郑宽先走到房子里,把自己的青石枕头夹在被子里,抱着被子,拿着盛旱烟的陶瓷罐罐出来,把陶瓷罐罐递给房娃,说:“借你的罐罐,还给你,我寻贼娃子去呀,说不定啥时候能回来。”

房娃没接住陶瓷罐罐,郑宽一松手,罐罐掉在地上,碎成了八豁子,一股子呛鼻的旱烟味。

郑宽含着泪,颤抖着嘴唇说:“我家人老几辈都没做过贼,叫你给我戴贼的帽子呀?”说完跑出了饲养室。

其他人都感觉有些不对劲,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郑宽在夜色中径直向饲养室对面的一个水窖跑去。到了水窖口,他猛地转过身大喊:“把我逼死,我也没偷牛皮!”

其他人一看大事不好,一齐跑了过去,眼看跑到水窖口了,郑宽抱着被子跳了下去。几个人趴在黑咕隆咚的水窖口拼命地喊叫:“郑宽!郑宽!”

只听见郑宽在水里挣扎“扑哩扑通”的声音。

等把轱辘架子、绳索拿来,打捞上来的是鼓胀胀的尸体。手电一照,郑宽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好寒碜,很吓人。

当人们连夜把郑宽的尸体抬进家门时,郑宽的老婆气得昏死了,郑宽的儿子郑胜拿了一个铁锨冲出门去,要去放了逼死父亲的干部的血,替父亲报仇,被乡亲们拦住,说顾活人要紧,把你妈再气死了该咋呀?乡亲们夺过郑胜手里的铁锨。郑胜看看父亲已经僵硬的尸体,看看昏死过去的母亲,哭天呼地。整个村子被悲伤的气氛笼罩,夜色显得十分恐怖。乡亲们跟着哭泣、抹泪,开始不敢相信一个一向为人诚实的人咋就突然做起贼来了?后来就有人说了,饥寒生盗贼,日子过不下去了,不偷有球办法。这样,就给郑宽把贼帽子戴上了。

张金柱一阵惊慌之后,把所有当事人叫到面前封口焊眼,统一口径,说:“郑宽是偷了牛皮畏罪自杀。”让每个人写了证明,压了指印,整理了材料,上报公社。公社领导竟然表态:“阶级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