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满大街都是吵吵嚷嚷的兵,他们真是冲着郭殿臣区长来的,老寨山到达的那三十多兵丁,在郭和我刚离开后就被缴了械,是赵区长干的。

原来,昨晚我们赶路,距离县城十里就被人家发现,一直跟踪到老寨山。二区的人从俘虏口里得知郭已经到了莱阳城,赵下令全城戒严。爹出门打探回来,跟郭区长悄悄地说着话,声音时隐时现,听不清楚,也听不太懂,但爹面部表情十分难看,本来很俊俏的脸腮上,凸起四五个杏子样的大疙瘩,腮上部的肌肉突突地乱跳,郭区长眼瞪得大大的,红得快要出血,他紧抿着嘴唇,口里却挪动不停,听得见牙齿咬得咯咯的声音,完全不像一个先生的模样。

郭庆幸亲自己没有直接投奔赵区长,更庆幸亲自送我回莱阳城,躲过了一劫。“定了吧?”爹看着郭区长,眼神紧盯着对方的眼神,郭没有说话,只是将头沉沉地点了一下,喉咙里发一个沉闷的“嗯”声。

爹戴上礼帽,出去了。

大约两袋烟的功夫,魏老板随我爹一起悄悄进屋,爹在正首坐定,魏老板垂手立在一旁。我瞅瞅魏老板,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在我爹爹面前显得毕恭毕敬的。可能是郭区长也感到奇怪,两眼一直在我爹和魏老板身上游走不定,魏老板穿着长衫,长长的袖子几乎遮住大半只手,郭区长的眼神在老人身上上下打量,目光相对之际,魏老板靠近郭区长的那只袖子下,食指拇指亮成一个“八”字,嘴角微微撇向了我爹,郭区长眼神突然一亮,又迅速回复到平静。三人寒暄后走向里屋,悄悄地说了一会话,魏老板便急匆匆地走出了大院。

外面传闻魏老板的油坊铺子我爹说了算,这一次由我亲眼所见,所传不虚。爷爷说过,我们祖上打从“小云南”搬来,就一直住东门里,大半个东门里都是老余家的,到了第七代,户头多了,人也更多了,在城里养不活这么多的子孙,老哥四个商量决定,让成家的子孙们到城外的老庄园子去安家,说是庄园,其实就是当年祖上置办的荒山,用来埋坟、打材、收租的。当时大家都藏个心眼儿,不能让哪一支把乡下的岚子独占了,所以那次到乡下安家的有四大支的三十多户,石头河是一支,青埠是二支,魏山沟是三支,第四支就是我们余家庄。这魏老板本是我们余家看坟地的魏姓的后人,当初老余家败落,为了躲债,让仆人顶着门头,逐渐把买卖中的管理权转给了魏家,时间久了,魏家人以为真要当主人了,趾高气扬起来。一次余家后代到城东门里歇脚,打井水饮牲口,被魏家撵了,余家人恼怒,各支联合起来把东门里的三口水井都封起来,街道全都堵起来,理由是水井和街道是余家的,卖铺不卖街,卖家不卖井。官司打到县衙门,魏家输了,变卖了产业连夜跑掉,仅剩最老实的一支魏家人留了下来,把余家人祖上牌位请来供上,把余家族长请来养着,并立书为凭:世代俸余家为主人。故事就是这样传的,爷爷说的有声有色,今天看魏老板待我爹爹的表情,几乎可以全部印证。

天色暗下来之后,魏老板回来,与爹爹耳语几句又匆匆去了。

爹亲自到后院把地瓜窖子的封口打开,地瓜窖很深,足有一丈半,样子和水井差不多,只是到底部又从旁边生出几个小洞,生出的小洞向下又深挖很多,通常把准备冬天吃的地瓜储存在里面,是可以保鲜到来年麦黄不坏的。爹直起腰,忽看见我跟在其身后,吓了一跳,唬道:“出来干什么,回去!”声音压得低低的,但很嗔人,我被他吓个趔趄,大气不敢出一点儿,乖乖地被爹捏住耳朵回到屋里,被一脚踹进了里屋,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我拉拉门,纹丝不动,时值寒冬腊月,一会儿冻得手脚发麻,浑身哆嗦,尿也慢慢地生出来,憋不住,顺墙角尿了,不敢叫也不敢哭,眼见刚刚顺墙流下来尿液还冒着热气,不一会儿就在砖头逢外面结成了冰渣。

外面有动静,来人了。

爹爹和郭区长一同迎上,还有女人的声音,寒暄声尴尬而嘘长,大家说话的声音都不大。我顺门缝看清,女的正是我小姑,自记事起,只见过小姑两次,两次都抱过我和哥哥。小姑长得很好看,眼眸清清,弯眉细长,一条大围巾前后余得很长,说话声音弯弯的甜甜的,比戏台上的都好听,娘多次学小姑说话的声音,学完后自己都连连摇头说学不像。现在我真想大叫小姑一声,但终没敢喊出声来。

八仙桌旁几个人坐定,小姑分别给大家斟水,赵区长赵校长地叫个不停,“好像要吃饭?”我心一阵暗喜。

爹爹和郭区长背对着这边的房门,爹起身向这边走过来,我以为爹是给我开门来的,但爹在门旁的桌边停住了,在铜盆洗手,毛巾擦手,我看见了爹的脸,我惊呆了,爹爹的脸很恐怖!爹擦完手,随手把那毛巾慢慢捋了三下,拿走了。

“赵区长,先谢您能光临寒舍,我这里真是蓬荜生辉啊。”爹笑着起身,端茶壶走到对面那长长脸庞的男人——赵区长身旁,赵区长略显笑意欠了欠身子,准备招茶,茶壶刚刚出水,壶扔了,和壶在一起的毛巾霎时勒在了赵区长的脖子上,爹突然站到了赵的身后,——其实爹爹没动窝,赵区长的脖子是被毛巾硬勒过来的,毛巾死死地勒住了赵区长,不知什么时候郭区长也出了手,和爹爹在一起用上了狠劲。赵区长双手死扯毛巾,眼睛直勾勾看着小姑,撩了两下腿,不动了。小姑用手紧捂嘴巴,体似筛糠。郭区长松了手,爹没有松,郭说:“松吧,死了。”用劲太大,赵区长的脖子断了,爹和郭把他放到地下。

“扔地瓜窖。”爹说。

“头割下,挂城门楼!”郭区长声音坚定。

“我们杀人啦?……”小姑仰起头,向屋顶发问。

我浑身是汗,第二泡尿不知道什么时候撒到了裤裆里。

诗云:生来伶俐长的乖,一着不慎惹祸灾。七窍未识黑血腥,魂魄已飞望乡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