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军官抱着我似乎就要跨出门槛的一刻,屋里传出了一个很难听的声音,很长很低沉,让人头皮发麻。

是爷爷在叫!他的手臂半伸着,趋向那个军官,军官愣在那里,没有说话,只是僵僵地看着我爷爷。此时爷爷的眼神是放光的,他望着军官,半伸的手臂向指向门外:“那……那马棚有匹骡子……”军官会意地点点头,问道:“让小公子骑着?”爷爷摇头:“你骑着——到地儿,放他进城。——见到你爹……叫你小姑……”

“爷爷放心,我进城就让爹爹和小姑姑一起回家。”我说。我听得明白,爷爷的话前半句是对那军官说的,后半句是对我说的。

军官略有所思,把我放下,缓步回到爷爷面前,弯腰鞠躬:“老人家,……善人那!”

他又从衣兜摸出一块银元,轻轻掖到爷爷身下,直起腰来,手再一次伸向了衣兜,摸出一黑布小包,双手递给我爷爷:“鄙人姓郭,这是祖上传的信物,由您存着。如上苍有眼,天不灭国(郭),他日有出头之时,定当报答……”

郭军官把我抱上骡子,他也飞身而上,他的士兵都静悄悄跟在后面,大约有三十多人,一行人顺着山路向县城的方向出发。虽是山路,却也不难走,路宽得能走开马车,两旁是茂密的柞树林子。

骡子走夜路眼睛是很亮的,据说爷爷说,牲口有夜眼,夜眼就是前腿膝盖上部内侧那块圆圆的不长毛的疤痕,是专门夜间看路用的,我遗惑,曾和哥哥跑遍全村,挨家挨户看人家牲口的腿,果然发现所有的骡马驴腿上都有一块圆圆的鸡蛋大的疤痕,后来成了习惯,每逢遇到过路的牲口,都要往腿上瞅一眼,结果还是都有疤痕,至此我深信爷爷不是骗我们的。那时的疑惑,一直留到了今天,在网络上查了多年,对牲口腿上那块疤痕,一直没人给出合理的解释。我们当年不时和爷爷讨论:“为什么牲口夜间看路辨方向总是比人灵敏呢?”爷爷只是笑笑:“那么多为什么,很多事情很多时候人是不如畜生的。”

做向导我是生平头一回,这一夜是在好奇与满足中度过的。很多年的兵荒马乱,做向导成了我们家的常事,此前都是爷爷在做,因为我们家住在村头,房屋宽敞门楼高阔,无论各色各样兵、各色各样的匪、各色各样的买卖人,走到此地,住宿吃饭做向导都少不了麻烦我爷爷,二是我爷爷在村里做了二十年族长,皇粮国税代上面干了二十年,人情场面上经验丰富,村里人在外面摊了事,只要我爷爷到场,就算妥了。兄弟四个,爷爷行大,仅和胞弟二爷爷住村里,三爷爷和四爷爷都远去大连很多年了,据说做的是大买卖铺子。

十里八村,爷爷和二爷爷的名字挺响也挺香,特别是那些年,兵匪不知啥时就到村里把人给抓走了,都是爷爷或二爷爷进城把人要回来。爷爷是“爷”,二爷爷也是“爷”,是大家公认的大爷和二爷,几年前爷爷不做族长了,让二爷爷干,据说二爷爷为此还闹了一场,数落爷爷是愣充大“爷”,每次去县城要人,都拿自家的东西打点人,折腾光了也死要面子,这哪里是要人,简直就是赎人。二爷爷当了族长,爷爷轻快了,也因此专门做起了向导的营生,不营利,单凭赏,偏又遇上兵荒,大部分是为当兵的带路,自然是赔伙食赔草料赔脚力了。

士兵不时地向郭军官悄悄探问到老寨山还有多远,郭便悄悄的问我,我告诉他,按骡子的速度,要走到天亮。郭的士兵都喊他老师,我感觉郭也真的像个教书的,但只是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

天蒙蒙亮的时候,到达了老寨山。

郭执意送我回到县城,怕我在骡子上上不去下不来,我心里喜欢。

东门里魏老板处,我把家里爷爷病重的情形告诉爹,爹眼圈含着泪问:“找你二叔了没有?”“没有,我娘说让您去找我二叔还有我小姑。”爹沉思一会挠着脸说:“好吧,你余兰姑就在学校里,可是,还有余梅你大姑呢,无影无踪的。”

“余兰,哪个余兰?”郭军官突然抢接我爹的话茬问了一句。爹回过身,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先生模样的人。

郭说他有个女学生就叫余兰,是莱阳的。

爹问:“先生您……”

其时郭已经换了便装,倒像是一个真实的先生,他说:“我在立贤书院教过书。”“对呀,我妹妹余兰就在立贤书院求学的。”爹和这郭军官突然相熟亲热起来,我也明白了一些,郭和二姑是师生关系,所以很快就亲近了。

从他们谈话中,我知道这郭军官原是烟台学校的教务,因为校董死了,他和校长各自带一群学生投了军,赵校长到莱阳当了二区区长,郭教务到栖霞也干上了三区区长。这次三区不知什么原因吃了败仗,郭区长正是带众弟子投奔赵区长而来的。爷爷说过很多次,二区当初是为日本人办事的,三区是为国民党办事的,二区的兵名声很不好,比日本鬼子还差,我疑惑郭区长怎么会跑到这边来。

我正纳着闷,外边响起了枪声,一阵紧似一阵,感觉是直奔东门里而来,爹爹和郭区长都愣了一下,门外的嘈杂声也随之传进屋里:“郭殿臣,对,……抓叫郭殿臣的!”

我看见爹伸出一根手指,郭区长也伸出了一个手指,爹用手指头在自己上下唇之间竖了一下,郭区长用手指头指一下自己的鼻子,深沉地点了点头……

诗云:天地虽常人无常,喜乐浓处蕴祸殃。平生乐得三餐饱,强过乞登英雄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