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爷爷的棺材是魏老板送的,尚好的楠木,桐油漆得很亮很亮,长九尺九寸,高二尺六寸,宽二尺六寸,头部雕刻长须龙头,尾部突出摇摆姿势的龙尾,棺材天与棺材帮严丝合缝,用手指敲去,咚咚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都围着棺材赞赏。“上了八遍漆。”魏老板平静的说着话,眼神在众人脸上很快的扫过,又说:“这是五年前特意为大爷备的,现在,那老师傅早走了。”魏老板眼盯着六爷爷,像是特意对着六爷爷说话。六爷柱着拐棍,由杆子叔搀扶着,一手抚摸着棺材,绕着圈儿打量端详着,抬头眯眼看魏老板:“里子,里子也漆的?啥颜色的?”“漆啦,白色的,也八遍。”魏老板说,“这寿器呀,保二百年。”六爷爷“哎哎”地点着头,在椅子上坐稳,笑眯眯地看看棺材,又挨个看看众人,说道:“楠木的,楠木的,……只这一件,够咱的全部家当了。”杆子叔不耐烦地嘟噜一句:“你想进去?”六爷爷干咳两声,不作声了,但目光一直贪婪地眯着那棺材。

二爷爷说:“风风雨雨,一生一世,没白忙一场,这也值啦。”二爷爷的话,是对着魏老板的,显然为魏老板的高情打动,也有为我爷爷的结局自豪的味道。

爹爹整理爷爷的遗物,很少,唯一的是一个黑黑的木头匣子,用铜锁锁着,从来没有当着人面打开过,一直都很神秘。我和哥哥曾好奇,弄到菜窖里面,想了很多办法,要不留痕迹地撬开,都没有成功,失望之余,抱着匣子送回来,被爷爷碰个正着,被娘打了个半死。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真正挨打,娘下手很重,我和哥哥被扒掉裤子撅起屁股,娘用荆条狠抽,条条钻心。那次挨打,我爷爷一声不吭,硬是没有劝也没有拉。

二爷爷看看黑黑的木头匣子,“嘿嘿”地笑了一声,仰胫看着屋顶,将头前后左右活动几下,说道:“算了吧,啥也没有,就是那个黄马褂儿,迷了他一辈子的东西,害了他一生的玩意儿。”爹爹挺疑惑地看看二爷爷,小声说:“不管怎样,是祖传的东西。”说完又偷瞧二爷爷一眼,一边说着话一边开那铜锁。

关于黄马褂,爷爷说过无数次,我们都很神秘也很神往,只是不知道现在还存在着,而且还在爷爷手里。这东西给我们家族带来过无尚的荣耀。

我们祖上第十代出了一个武状元(举人),传说是在考场上舞刀失手,刀落脚背之上,祖上硬是用脚背把刀救起来,坚持考试结束。考官问:“脚背踢刀,什么套路?”祖上答曰:“海底捞月。”考官感慨心动,录取了。走出考场后,祖上的靴子成了血袋子!……这赏赐的功名颇具传奇色彩,似呼盖过了正常的录取,成为后人口口相传的资本。多年后祖上被朝廷启用,进京做了武官,六品带刀侍卫,比家乡的县太爷还高一级,在这当地成了一时的名门望族。后来,托人给老家捎来口信,说受伤染病。其时这祖上在老家的父母已逝,举目查看已无至亲的亲属,我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太爷爷年轻心热,独身进京探病一年,将其在京送终。这祖上终身未娶,丧事幸得栖霞县同乡,翰林院编修郭呈儒协同办理,并一同办理了我太爷爷为过继之孙的帖子,祖上对我太爷爷无以为报,临终将自己的黄马褂赠与我太爷爷,再三叮嘱:“拥此,乡邻不敢欺也,但切勿轻易示人。”太爷爷离京时,得郭翰林资助盘缠,并受其请托,为栖霞老郭家带回金银绸缎一宗。太爷爷一路辛苦回至家乡,路过烟台至栖霞地界,遇匪抢劫,太爷爷死命抵抗,财产仍被一劫而空,仅剩怀中包裹里的黄马褂和郭翰林的一方印章,进得郭家,太爷爷羞愧难当,一病不起,在郭家吃住用养病三个月有余,痊愈后被郭家亲派车马送回了老家。后来,我太爷爷和我爷爷将这黄马褂视为传家之宝,并且将武状元的故事加以延伸,说祖上是在宫里教御学的,是帝师,传久了,四乡八邻更是尊敬有加,大事小情都有面子。

那年春天,北村老虎坡的张家与西村龙头湾的王家打起了土地官司,大堂之上,张王两家虽是互不相让,却齐声愿请余家庄人上堂作证,全村无一人敢应,我太爷爷耿直,只身前往,县太爷老远看到黄马褂爷爷走近,慌忙下堂行了跪拜之礼。大堂之上,太爷爷被赐了上座,说了一段耐人寻味的证词:“地,是谁的不知道。我从哪儿只是一来一往,但只看到王家的伙计在那地里撒尿。”

——官司结了,张家老爷子回家就病倒,七天后人就死了人。年底,王家送给太爷爷一个猪头和一件老羊皮袄。

我爷爷说,这黄马褂我太爷爷仅穿过那一次,心里美了一辈子,只是想起郭家和张家,太爷爷临死心里面都隐隐作痛。

这事在二爷爷的嘴里,说法更多,张家老爷子恨透了我们余家,临死叮嘱后人别忘报仇雪恨。因此,把嫁到余家做老婆的远房侄女立刻搬回娘家,重新嫁了人。张家和余家再无婚嫁迎娶之事,仔细想想,二爷爷的话没假,张余不通婚确是属实。

太爷爷去世后第五年冬天,铺天盖地的大雪捂住了山川河流,整整一个冬天,特别的冷,我们家靠近张家的那块地,地头的树上突然吊死了一个年轻人,那个年代,人死在你的地盘,是要吃官司的,我爷爷和二爷爷到地里查看,死者很年轻,穿的是貂皮大衣,浑身全是扎吗啡的针眼儿,死因一看就明白。爷爷和二爷爷正商量如何报官的事,县里的兵丁就到场了,只问问这是谁家的地,人就走了。此后,死人吊在树上整一冬,无人到场过问,眼见进腊月门,爷爷坐不住了,几次到县里报案,答复均是:“知道啦,回去吧。”爷爷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妙,和二爷爷商量,送礼吧,没有钱,只能卖地,薄地不值什么钱,也没有人愿意买,只能卖好地,先卖掉前洼的十亩,得了五百银元,送了三百的礼,答复是:“行啦,回去吧。”等了十天,又卖掉东洼二十亩,得了八百银元,送了五百的礼,答复仍然是:“行啦,回去吧。”到了年关,爷爷找二爷爷,挠着头皮说道:“把前洼的那二十亩全卖了吧?”

“把我一块卖掉吧。”二爷爷说。

“可这人命官司是儿戏吗。”爷爷沉闷地说。

最后,还是坚持了爷爷的意见,卖掉前洼的二十亩,得了一千银元,送了七百给县里,答复是:“好了,明天去。”第二天,果然来了两个兵,叫把尸首撮下来,上前踢蹬了尸首两三脚,翻过来又踢了两脚,说道:“好了,挖个坑埋了吧。”

“这……”爷爷摊开双手,眼睛直直地看着那当兵的。

那两个兵骑着同一匹马,两人抱紧,“蹬蹬蹬”地回去了。

地卖光了,家境败落了,败在我爷爷的手里。

“多亏你干了一辈子族长……”这是二爷爷对爷爷说的最多的话。

更可气的,我爷爷和我二爷爷卖出的土地,拐了一个弯儿,都进了张家的册子上。后来,二爷爷得知,那死人原本是吊死在张家的林子里的,他们雇人挂在了余家的地头以后,急急忙忙到莱阳城里报了官。

二爷爷原本也不是善茬儿的,之所以没有报仇,是因为没有来得及。——因为土地快卖光了,爷爷和二爷爷,我们一大家也因此都划成了中农,颇有些因祸得福的味道。

二爷爷的侥幸劲头还没有过完,国民党又打回来了,地主的土地,又回到了地主的手里。二爷爷又后悔了。

“天下三天一变啊?”二爷爷近一年来几乎天天发问我爷爷。

我爹在爷爷的木头匣子里,真的取出了黄马褂。

我和哥哥探忙头去瞧,被二爷爷扒拉回来。

我大姑也上前去瞧,二爷爷狠瞪了她一眼。

诗云:世事沧桑难料定,问心无愧方为赢。忘却沉浮轮回理,兴亡丛中度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