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大姑是性情中人,更是传奇之人。

她模样长得比二姑还要面善,高挑的个头,浓密而细长的眉毛,皮肤白皙,脸色细嫩,娘常说大姑是莱阳这一带数一数二的美人胚子,若是在古代,说不定早就进宫做娘娘了,我们相信娘说的是对的,也常因此引为自豪。

那年,胶东王刘珍年的部队进驻村里,军纪严明秋毫不犯,每人胳膊上都带着袖章,上写着“不爱钱不怕死爱人民。”那邹团长和牟副官就住在我们家里,牟副官是栖霞的大户人家出身,读了很多的书,据说是与家里发生了矛盾才出来从军的。当时我爹爹被他的一肚子学问迷住了,几乎天天晚上泡在他的屋里。大姑好奇,时不时地也过来听他们两人谈古论今。

冬天的晚上,寒气袭人,大姑看到我爹神秘兮兮去了牟副官的屋里,便悄悄跟上来,可是待她到了门前,却怎么也叫不开门,大姑好奇地从门缝里瞧,见屋里有三四个人,墙上挂着画有镰刀斧头的旗子,大家都在握拳宣誓,低沉的声音庄重肃严。这一幕让大姑吃惊不小,她断定我爹是参加共产党黑八路了,心里“砰砰”地跳个不停,慌慌忙忙地跑到我娘的屋里,对着娘的脸颊悄悄说着实情。大姑的声音很是低,娘根本没有听清,回过身问:“说的什么呀,大声点。”大姑被娘气得沉下了脸,用嘴唇对着她的耳朵眼儿:“我哥,当黑八路了!”“哦……啊?”娘许久才缓过神来,一脸惊恐,两眼大大的:“那……可是要杀头的呀……”

爹回屋后受到娘的再三追问,爹一直坚决否认。但娘心里有数,她知道爹的脾气,也就不再多说,只是每天提心吊胆。好在半个月后,爹被莱阳的魏老板请去做了账房先生,娘悬着的心才慢慢踏实下来。

爹走后,牟副官的屋里并没有冷清,大姑的身影几乎天天能够出现在那里,大姑看上了牟副官的才气,更看上了牟副官的家世,牟副官则更被大姑的姿色所动,两人唧唧歪歪形影不离的状况被爷爷察觉,爷爷把大姑叫来训斥:“一个闺女家家的,整天泡在人家屋里,传出去成何体统,亏你还念过书。”

大姑不服气,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末了还低声的问爷爷:“爹,咱家那黄马褂,能借我一用不?”爷爷正生着气,故意冷她:“不行,你会有啥用,那本来就是没有用的东西。”“当真没用,那将来权当给俺做了陪嫁得了。”大姑的表情认真。

后来大姑把心思跟娘说了,娘笑着答应帮她忙。原来大姑一直纠结我们家和牟副官的家世,两下对比,怎么也配不上人家,思来想去感觉我们家唯一值得炫耀的,也只有那黄马褂了,它足可以证明我们家过去的辉煌和尊贵。

娘偷偷地把黄马褂弄出来给了大姑,大姑拿到牟副官面前展示,牟仔仔细细地看着,微笑道:“看来,我们的祖上都很荣耀过。”转过身,沉吟地对大姑说道:“可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对你我都没有任何的意义。我们还是要从自己做起……”

看着牟副官英俊的面庞,大姑感动,情不自禁地依偎过去……

怀揣包裹从牟副官屋里出来,大姑冷不防和二爷爷碰了一个正着,二爷爷紧盯着包裹:“拿的什么东西?”大姑两条小腿发软,瑟瑟发抖:“没……没什么。”心里防线早被二爷爷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击溃了。

事情到了我爷爷那里,爷爷气得差点背过气去,罚大姑一天一夜跪在家庙里,不吃不喝不睡觉。因为当时我们哥俩还小,我娘没被重罚,只罚一年不准置办新衣。

事情走向了反面,大姑身处黄花闺女,被爷爷这样的处罚,无地自容,几度寻死觅活,这牟副官的脸面,也被爷爷这一闹腾给丢尽了。彼时恰巧遇到刘珍年的军队内部捕抓清理共产党人,这邹团长便就坡下驴,暗里打发牟副官携大姑双双私奔逃命去了。

两人在莱阳城东门里与我爹匆匆会了一面,一路向西,来到青岛。陌生之地,辗转多处,难以立足。牟副官迫于家庭压力,妥协决定东渡日本继续求学。分别时大姑以泪洗面,哭哭啼啼,情到深处牟副官也痛哭流涕,对天发誓承诺,到东洋一切安顿好了之后,定来迎娶我大姑。

大姑一人独自在青岛举目无亲,身子日日逐渐显现,幸得相貌可人,经人介绍,阴差阳错认识了军界的赵世原,赵当时正在莱阳驻青岛日伪办事处任职,纳大姑为第三房姨太太,来年生下她和牟副官的一个女孩,取名枚枚。赵世原对大姑特别垂爱,对枚枚更是疼爱有加,如同己出,亲自教枚枚写字、作画、背诗。虽遭其他几房太太们的嫉恨,也无妨大局,终算是过上了安稳的日子。

赵世原回莱阳任职,举家搬迁,几房太太都争先恐后地随行,唯大姑坚持不搬,她死也不愿意回莱阳,请求赵把青岛的房子留住,自己和枚枚留在青岛生活,赵恳请再三,见她心定意坚,也不再坚持,留下一个女佣帮她搭理家务,而后全家搬至莱阳。

赵世原定期给大姑捎来一些钱物,供她们母女生活之用,日子也算安定。后来,赵世原多次回青岛办事,住在家中,其乐融融。与大姑拉起家常,盛赞大姑:“当初多亏你的坚持,才留下了这房子。”

赵世原在莱阳头悬城门的死讯,大姑是在一个月以后才得到消息的。那夜,她哭到天亮,第二天便带着枚枚搭上莱阳方向的火车。在莱阳,口风都紧得很,两天没有得到任何有关赵世原的信息,赵的那些姨太太们早已各奔东西无影无踪。

诅丧、无奈、无助……,大姑顾不得从前的高傲和尊严,只得奔东门里而来,见到魏老板,大姑嚎啕大哭,详陈这些年的坎坷经历,魏老板意外遇见大姑,悲喜交集,但当得知大姑做了赵世原的三姨太太,魏老板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只剩下“哼哼”着点头的本事。

稳定下来情绪,魏老板恍然醒悟过来,向大姑告知了我爷爷刚刚去世,现在正在余家庄办丧的消息。

“先回家奔丧吧,这些年大爷想闺女都想疯了。”魏老板声调低沉地劝说大姑。

“嗯……”大姑泪流满面。

枚枚紧紧依偎着大姑,登上了魏老板为我爷爷运棺材的马车,一路悲悲切切回到了离别多年的老家。她是为我爷爷而回家,因为我爷爷死了,但如果爷爷活着,大姑是断断不肯回家的。

诗云:自知命里福非轻,攀龙附凤强经营。一朝返璞归真情,始知虚幻终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