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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军民情深

(1945年9月29日,浙东•上虞)

在紧锣密鼓、井然有序地撤退工作中,回收抗币、安抚群众是始终挂在区党委和纵队领导心头的大事。

抗币是浙东游击纵队在1945年春,根据抗日根据地的不断扩大,为加强对敌经济斗争,发展农工商,稳定金融,奠定根据地的经济基础,由中共浙东区党委及浙东行政公署向华中局请示并获批准后,发行的一种浙东行政区本位货币。印刷这种抗币的浙东抗币厂建在上虞南部深山区陈溪乡小陈村,这一带因地势险峻、隐秘,除了建有抗币厂、粮票印刷厂,还在生販村王家祠堂建了被服厂、四柏庵建了皮革厂、水堆头建了印刷厂、龙镇村祠堂建了鞋厂、虹桥村祠堂建了弹花厂、石沸村祠堂建了翻砂厂、通泽大庙建了织布厂、陈溪口村祠堂、七间头茶站建了军工修造厂等,被当地老百姓称为“一行八厂”。浙东抗币厂建在小陈村高苏自然村一户王姓山民家里,抗币全用工人手工印刷,其最初的面额为伍角、壹元、伍元、拾元,后来又增加了壹佰元,每元币值始终保持在食米一市斤之价值。

浙东抗币由浙东银行发行,它的正式发行时间为1945年4月1日,总发行额200万元。由于它不会贬值,因此在浙东人民中享有很高威望。但从发行开始到结束,浙东抗币的存在时间只有短短的6个月,随着浙东纵队的北撤,中共浙东区党委和浙东行政公署出于对浙东人民负责的精神,决定全部回收抗币,用根据地粮站储存的粮食、布匹等物资换回抗币,然后予以销毁。这是一项难度很大的工作,为了便于兑换、减少群众的损失,负责兑换的同志通宵达旦地工作,他们广设兑换点,做到随到随换,其间,有的群众出于对共产党、新四军的热爱,出于对革命必然胜利的信念,甘愿蒙受损失,怎么动员也不肯兑换,负责兑换的同志告诉他们,家里藏有抗币,日后顽固派来了有杀头的危险,他们还是不听。

金萧支队8大队中队副指导员毛英曾遇到过这样一件事,他后来回忆说:

“9月27日夜晚,我们赶到了浙东上虞城。第二天我们中队有三个同志病了,一大队部批准我们用银圆或粮食到街上换点东西回来给他们吃。从1942年起,我没进过城;走进解放区的城市,更是破题儿第一遭。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走在街上,我贪婪地左顾右盼,恨不得把这里的一人一物,全都收入眼帘,深深藏在心底……

这是一座长期受日、伪、顽封锁的城市,各行各业的店家,已经长久没进货了,特别是那些卖京广杂货的店家,货架上、橱窗里,几乎都是空空的。但是,今天却是家家户户开着店门,不管有货没货,柜台上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也许,人们都在这样想:新四军要走了,国民党快来了,这样公买公卖、安安宁宁的日子,恐怕是最后一天了。因此,尽管无货可卖,也要打开店门,让这即将失去的民主、宁静的日子,永远留在大家的记忆里。

我在街头走着,看到有许多人,这一堆那一块的,围在一张张告示前面。有的唉声叹气,有的泣不成声,相互传告着告示的内容。

我也挤进去看了看告示,原来是浙东抗日纵队的何克希、连柏生司令和谭启龙政委,给浙东父老兄弟的洒泪告别书。我不愿意在这些地方多停留,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更加伤了乡亲们的心,于是加快脚步走进一家店铺去买糖。这家铺子总共只有两斤多糖了,我让他留一半零卖,老板说:“留给谁,留给国民党?不。”他一定要把糖全卖给我。我买好了糖,又朝南街走去。几乎每月店的门口,都在同一个时间内,摆出了一个小小的锅灶,炯着又嫩又甜的苞米。顺着街一溜看去,家家户户的门前,都冒着腾腾的热气,生气勃勃,繁荣得很。

我猛然明白了,为了我们的方便,全城市民统一行动起来了。这座红色城市,就要被敌人占领,而城里的老百姓还是这样镇定,还是尽着自己的力量来帮助这支子弟兵。他们门前摆着的不只是苞米、糖、货物,而是军民水乳交融的心啊!

我有心买几根苞米回去,让病员调调口味,一摸,身上的银币没有了,幸亏肩上还挂着一条米袋。

“老奶奶,买三斤苞米。”

“同志,你是义乌来的吧!?”老奶奶打量了我一下,似乎蛮有把握地说。

“是。”我笑着点了点头。

“我一看就明白。”说着,她老人家从锅底捞出一根又大又嫩的苞米:“同志,趁热吃。”

“还没有过秤呢!”我摆摆手说。

“你看你,实在是地地道道的外路人,不懂得我们上虞城的规矩,我们这里是先尝后买。”说完了,老奶奶又抿着嘴笑个不停。

称好苞米,我把米袋解开,叫她老人家找个淘箩盛米。她怔住了,问:“这是干什么?”我说:“我用米来换。”她又叹口气,把手伸向

我说:“同志,我不缺米,拿抗币来。”

上街前,大队首长再三叮嘱不准使用抗币,因为我们离开这里后,国民党一来,持有抗币的群众不仅经济上要受损失,而且还有生命危险。因此,我就对她说:

“老奶奶,抗币不通用了。”

“管它通用不通用,我喜欢它哩!”

“不!上级有命令不准使用。”我急了。

“上级?何司令我也见过,他不能下这个命令。”说话时,老人家又把手往我胸前一摊:“拿抗币来。”

我急得没有办法,只好说,那我不买了。老奶奶也瘪着嘴,板起面孔:“我们上虞城还有个规矩,过了秤就不能退了。”

哪有这么多规矩?这不是明摆着要慰劳我们。真是情急生智,我便使了个脱身之计。说:“这样吧,大米,你一定要收下,你喜欢抗币,我就送给你几张。”

“同志,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难道说新四军打败了,抗币不值钱了。照我看,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值钱的钞票了。”

最后还是我认输。我宁愿受处分也不得不把二角钱的抗币交给她。老人家接过抗币,乐呵呵地说:“同志,这才像自家人。这二角钱的抗币,我要把它放到你们回来时再用。我这辈子用不到,儿子、孙子一定会用上的。”

回到家里,我的思绪还在不停地翻腾着。老奶奶要抗币这件事,反映了一个多么深奥的问题啊!好吧,就让我们带着这位慈祥的老奶奶的心北撤吧!

是日午夜,我们互相关照着:“轻一点”,“再轻一点”,然后,在蒙蒙的细雨中迈开着轻轻的脚步,悄悄地撤出了上虞城。

部队悄悄地离开了,可根据地群众为游击队做的工作还远没有结束,据一位游击队老战士回忆,那些天,一到夜里,在梁弄或其他的一些山区,就会出现成百上千的火把,像一条条火龙似的伸入高山,伸入深谷,因为各军工厂已停止生产,有些物资及设备、武器、弹药要连夜运走,有些要交由各保长保管,等候部队派员来取。有些缝纫机、印刷机、修械所的各种机器、打不响的炮弹、手榴弹,破烂了的步枪等则由当地群众帮部队埋藏到岩洞、山谷和泥地下,甚至野外的坟洞中,以免被敌人发现。在有些村落的晒谷场上,燃着熊熊的大火,那是村里的群众正在烧毁在白天回收回来的抗币,一些群众边烧边议论说:“共产党和‘三五支队’对我们老百姓真当负责啊。”

关于用粮食兑回抗币的事,朱苇回忆说,当时:“我们还没有公开宣布要北撤,群众大概是从我们的行动上,感觉到我们要走了,兑谷子的人们都带着惜别的神情望着我们,有的群众还感叹地说,‘三五支队’在这样的时候,还为我们老百姓着想。当兑粮的时候,他们总是有些恋恋不舍似的捏着粮票。”那天朱苇遇到了一位60多岁的老大娘,老大娘手里捏着粮票,显然是来兑换粮食的,但老大娘却又不着急,挟着麻袋坐在一旁不过来,开始朱苇以为是兑粮的人多老大娘才不过来,后来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因为兑粮的人差不多走光了,老大娘还不过来,朱苇就叫她:“老大娘,现在人没有了,你过来吧。”没料老大娘说:“不急,慢慢来。”朱苇因为另有事情,就径自忙去了,谁知办完事回来后,老大娘还坐在那里,这时已快到吃中饭的时候了,朱苇心想:可能是老大娘年老体弱,背不动粮食的缘故吧。于是就对老大娘说:“大娘,你把粮票和麻袋给我,我给你换好背过去。”

老大娘说:“同志,我有个要求,我有100斤粮票,但我只想换90斤米,不知可以不可以?”

朱苇说:“这不行,老大娘,按规定,我们要把粮票统统收起来。”“为什么?”老大娘有些不高兴地问。

朱苇解释说:“这是为老百姓着想,你们家里藏着粮票、抗币,万一被国民党发现,会闯大祸的。”

老大娘也很固执,说:“怕啥,以前我家里还藏过传单呢。”这时朱苇的同事肖景过来了,朱苇把情况与他一说,肖景说:“大娘可能是想做个留念,就给她留10斤粮票吧。”

老大娘这才笑起来,说:“还是这位同志通达。”

朱苇后来在日记中写道:“几年来,四明山人民与我们建立起血肉般亲密的关系,如今我们要走了,他们看不到我们的人了,想留张粮票作纪念,看到粮票,就像看到我们的人一样得到安慰。如果我硬是不肯给她留一张,会教老大娘伤心的。于是,我就答应了她的要求,找还她10斤粮票,替她换好谷子,又请人帮她挑回家去,这样,她才依依不舍地拉拉我的手,忍痛离去。我望着她摇摇摆摆的背影,不觉鼻子一酸,眼睛湿润了。紧张了一天,直到天黑,疏散物资的工作已经砂上结束。晚砺,我们把兑回来的抗币和粮票,成堆地放在院子里烧掉,融融的火光映照着空荡荡的庆余轩的厅堂。我在火光下写下这篇日记一已经是在梁弄得最后一篇日记了。”

当晚,朱苇和他的战友们就在梁弄镇铁帽山脚下的一个大操场上集中编队,然后向上虞县城集结。在途经梁弄时,原本冷清的街道两侧早已站满了前来送别的人群,见到队伍过来了,大家纷纷涌了过来,有的把热腾腾的鸡蛋、麦饼塞到战士们的口袋里,有的拉着战士们的手和背包依依不舍,然后,默默地陪着战士们行进。有几个老大娘,竟在街道边焚香点烛,口中不断地喃喃祈祷:“保佑三五支队一路顺风。”

突然间,有一位老大娘从人群中走到朱苇面前,问:“同志,你也要走吗?”

朱苇定睛一看,原来是前一天要留10斤粮票的那位老大娘,朱苇边走边拉着老大娘的手说:“是的,大娘,我也要走了。”

“你们一定要回来啊!”在朦胧的夜色中,朱苇看到老大娘的眼眶里,喩着亮晶晶的泪花。

“大娘,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回来的”朱苇也流着眼泪说:“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们的恩情的。"

有一位叫柳青的新四军女战士当年曾在车厩、郭姆乡做民运工作,她后来也曾回忆说:“浙东纵队奉命北撤,我也要随军离开了,在长期共同的战斗生活中,我与车厩、郭姆乡的乡亲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特别是那些朝夕相处、患难与共,待我似亲人的大娘、大婶和姑娘们更是舍不得我离开,临别时,大婶们把亲手做的鞋子放进我的背包里,有位李大娘还偷偷地将四块银圆塞入我的口袋,嘱咐我要多加保重,我也依依不舍,含泪一一向他们告别,有的还留了我的照片作纪念,听说许家希有位许大娘还常拿了我的照片,询问过路的新四军战士:有没有见到柳青……”

是啊,对共产党和‘三五支队’的似海恩情,浙东人民看在眼里,更记在心里,因此,当自己的部队遇到困难时,他们就会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甚至不惜付出鲜血乃至生命的代价。

罗瑞兴、罗长寿父子是上虞县鬆厦镇章家沥人,1943年,罗家父子一起在余姚梁弄参加了新四军,后来罗瑞兴在部队的炊事班工作,罗长寿则搞起了情报。浙东纵队北撤时,罗瑞兴因为年纪大,身体差,整编时被动员回老家。而罗长寿则留在了部队。有一天,罗长寿听部队首长说渡海的船上缺少船老大,马上就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父亲从小就出海打鱼,又会撑船,海上经验十分丰富。罗长寿便把自己的想法向首长作了汇报,首长当即同意。罗长寿就兴冲冲回到家里,与父亲一说,罗瑞兴说:“部队有困难,我还有什么话说,去,如果人不够,我再多叫几个船老大去。”次日一早,罗瑞兴就早早出门到雀咀村叫人去了,罗长寿就在家里等父亲的消息,没料一等二等,还没见父亲回来,心中一急,就急匆匆赶往雀咀村,一问得知父亲到鬆厦街上找人去了,便转身赶赴終厦街,没料刚进街口,就被几位认识他的便衣伪军捉住,然后五花大绑,押赴牛市街口,罗长寿边走边高呼:“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沿途百姓无不掩面落泪,最后敌人将罗长寿押赴下桥头行刑,一刽子手用一箍桶店的木锯,残忍地在罗长寿的脖子上反复拉锯,致罗长寿的脖子血肉模糊,最后壮烈牺牲。

罗长寿的父亲罗瑞兴在根厦街上办完事后,很快就回到家里,见儿子罗长寿不在,便匆匆扒了口饭,与几位船老大一起,先行启程,赶往临山渡口。到了晚上,见儿子仍未到来,心中虽忐忑不安,但部队渡海要紧,罗瑞兴也就不去打听儿子下落,全神贯注掌好自己负责的船,最后圆满完成了部队交给他的任务。之后,罗瑞兴便南征北战,屡次负伤。直至解放初转业回乡,才知儿子已被敌人杀害。这位经历过酷烈战争的老战士犹如遭到晴天霹雳一般,很久没有缓过神来,最后他流着眼泪喃喃地说:“儿子死了,我很伤心,但他是为部队北撤而牺牲的,我又为他高兴。“

像罗瑞兴、罗长寿父子这样与“三五支队”军民情深的故事在浙东根据地可以说到处都有,天天都有。这种血肉般的情谊是根据地军民战胜一切困难和敌人的法宝。现在,因为形势的突变和中央的部署,原本朝夕相处情同手足的父老兄弟姐妹将要分手了。

当然,要忍痛分手的除了人,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比如,脚下这块熟悉的土地、曾朝夕相处的大山和河流,甚至一头可爱的小黄牛。浙东纵队有一次在与日寇作战中缴获了一头小黄牛,牛很小,未经调教,也不会耕地耙田,时任章镇中心区委书记的钟林就把它寄养在一户农户家里,按每月3斗大米折价支付代养费,小牛渐渐长大,与人也日渐亲近。没料新四军要北撤了,那农户就把牛牵到了部队里,部队领导想,部队要行军打仗,带着牛怎么行,就做那农户的工作,可是那农户怕被人告发是新四军的牛,带来麻烦,故不愿意再养。怎么办?小牛每天要吃要喝,又不能不管它,部队领导又找了好几户人家,把小牛安顿好之后,才拍拍小牛的脑袋去追赶北撤的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