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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忧伤曲1.爱恨交织乌溪江

下雨水成灾

天晴地裂开

十年九年旱

年年闹荒灾

——衢州民谣

爱恨交织乌溪江

4月25日早晨六时许,家住衢江区滨一新村的退休女工王美芳从床上起来,随即打开阳台门。这是王美芳每天起床后必做的一件事,阳台是她的画室和观景台,每天,她要在这里构思、创作、绘画,或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观看外面的景色。

王美芳家的阳台并不大,除了放下一张画桌和书籍,就显得有一点逼仄和拥挤,但她家阳台的视线很好,从四层楼的阳台上居高临下往右前方望去,是一排密匝匝的水杉树,透过水杉树叶的缝隙,可以看到有明晃晃的水色在早晨的阳光下缓缓地流动。那清澈的水流,在晨光的映照下折射出粼粼波光。

“这就是乌溪江,多美啊,我每天一早醒来就到阳台上看乌溪江,退休后几乎天天都这样,真是百看不厌啊。”王美芳笑着对我们说。

在阳台一张狭小的画桌上,一幅已经完成的六尺整张的《乌溪江山水图》平展在墨迹斑斑的毡毯上,这是衢州市老年大学书画班学生王美芳刚完成的一幅精品力作,王美芳擅画山水,尤其喜欢画乌溪江。作为一位义乌人,17岁就来乌溪江畔投身黄坛口和乌溪江电站建设的王美芳,对乌溪江情有独钟。可以这么说,她把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献给了乌溪江,她是乌溪江的女儿。是乌溪江给了她事业与成就、给了她生命与激情、给了她爱情与幸福,当然,也给了她艺术的冲动和灵感。

“这就是我笔下的乌溪江,也是我心中的乌溪江,但并不是真实的乌溪江,要了解一条真实的乌溪江,你们应该到乌溪江上去。”王美芳笑着对我们说。

从王美芳画的那幅气势恢宏的乌溪江山水图中回到现实中,我们在衢州市衢江区委宣传部和乌溪江发电厂几位同志的陪同下,乘坐一条快艇,在烟雨朦胧中,向乌溪江上游进发。

笔者的手里有一份《乌溪江源流图》,图很简略,但却一目了然。与富春江和新安江相比,发源于浙闽交界仙霞岭山脉大福罗峰东北麓的乌溪江,其“腰身”显然比它们要小得多。正因为如此,这条既是“溪”又是“江”的乌溪江自南而北一路奔腾,纳周公源、碧龙溪、关川、湖山源、洋溪源等山溪后,流经浙江龙泉、遂昌等县市,然后一路奔腾,在衢江区樟潭西1.5公里处注入衢江,完成了它近160公里的壮美旅程。

从简图中看去,逶迤曲折的乌溪江状如一条匍伏在浙西大地上的五爪乌龙,那从乌溪江两侧伸开去的大小溪江犹如巨龙的长腿和触须,千百年来,这条古老的巨龙时而温顺,时而暴虐,温顺时它给浙西大地带去的是风调雨顺、鱼米膏粮和两岸百姓繁衍生息的生命之源;暴虐时这条乌龙便会变得十分可怕,它时而呼风唤雨,翻江倒海,将那万顷恶水一古脑儿倾泻在浙西大地和百姓的头上;时而又张开大口,上下翻滚,左右腾挪,将一江碧水,尽数吸干。时有民谣为证:

姑娘不嫁衢北郎,

吃水洗衣共一塘,

雨了三天发大水,

晴了三天车水忙,

妻儿老小皮包骨,

一年到头泪汪汪。

又云:

衢城出北门,

十年九年旱。

雨天太平洋,

晴天飞机场。

流尽血与汗,

饿死亲爹娘。

2016年4月的一天,我站在黄坛口电站的大坝上,远眺湛蓝碧绿的乌溪江,在平静如镜、天水一色的江面上,温柔妩媚的乌溪江水像少女秋波般令人陶醉。有几只白鹭在江面上嬉戏、追逐,溅起的水花像珍珠般飞散开来,与早晨的阳光亲密接触后,映射出五彩斑斓的虹光。

这就是大地之神造就的乌溪江,亿万年来,这条被形容为乌龙的大江就这样横亘在浙西辽阔的大地上,人们对它爱恨交织,有人歌颂它、赞美它,也有人诅咒它、诋毁它。而更多的人,则想利用它、驯服它。然而企图利用和驯服一条近160公里长的大江,起码在一百年以前,还只是神话和民间传说中出现的梦幻。

可以肯定地说,被泛滥成灾咆哮肆虐的乌溪江水吞噬了全部家产的两岸百姓一定出现过这样的梦幻。

同样,被干旱烤得田地龟裂禾稼枯死的乌溪江两岸的百姓也一定出现过这样的梦幻。

而那位求雨不得、最后纵身跳入盈川深潭、企图以此感动上苍的初唐诗杰、县太爷杨炯,在他决定以死求雨时,想必也一定出现过这样的梦幻。

有资料载:就在杨炯跳入深潭后,他的壮举感动了上天,于是,顷刻之间,天便降下大雨,旱情解除。这个发生在1300多年前的故事的真实性如何,已经无从考证了,但就其巧合性来看,无疑又是一个美好的传说。

就在离杨炯县太爷跳潭求雨的传说后不久,又一个悲壮的传说在乌溪江两岸传开了,这个传说中的主人公叫张应麟,也是个县太爷,与杨炯不同的是,杨炯是为求雨沉潭的,而张应麟则是为筑坝挡水而跳水的。也就是说,一个为没有水而死,一个为水太多而死。

在民国版的《衢县志》中,对宋乾道二年(1166)衢州县丞张应麟率百姓引乌溪江水入千塘畈筑石室堰有载:宋南渡时创此堰,县丞张应麟董其事……筑堰三年,工不就,垂成时山水暴涨,张应麟策马赶到江边,仰天叹道:“吾心尽计穷,无能为力矣!”言毕跃马投江,自沉中流而死,此事感动上苍,堰址始定。

这就是乌溪江的本来面目,也就是它的两面性。有时水太多,有时又水太少。水涝时奔泻百里、横冲直撞,轻则溢出江堤,重则决堤溃坝。水旱时则赤地千里,似火似燎。

衢江区老干部、资深的乡土文化专家邱以祥告诉笔者,他小时候就曾多次见过乌溪江发大水的情景:那水掀起的巨浪,像脱缰的野马一样从上游汹涌而来,建在江边地势较低的许多房子被江水冲毁,种在江边的庄稼亦遭受灭顶之灾。在咆哮涌动的江面上,到处是漂浮的树木、门板、房梁以及在水中挣扎的猪、牛、狗等大小牲畜。

据史料记载:自南北朝(420~589)至1949年新中国建立前的1500余年间,乌溪江流域发生的洪涝灾害就达90多次。其中大的有:

唐元和八年(813)五月衢州山水涌出,坏州城,百姓溺死,损田千余亩。

唐元和十二年(817)五月山水害稼,深三尺,毁州郭,溺死百余人。

宋庆元五年(1199)六月霖雨至八月,衢州水,漂民庐,人多溺死。

宋嘉定三年(1210)五月衢州大水,水溺死者众。圮田庐市郭,首种皆腐。

宋淳祐十二年(1252)六月衢大水,冒城郭,漂田庐,死者以万数。

宋宝祐元年(1253)衢州大水,冒城郭,漂室庐,死者以万计。

明永乐十四年(1416)衢州溪水暴涨,坏城垣房舍,溺死人畜甚众。

清康熙二十五年(1686)五月二十四日大水入城,高于城门限二尺,田庐漂没,民溺死者甚众。

清光绪十二年(1888)秋七月十三至十五日,大雨倾盆,十六日大水入城,溺死人畜无数。

民国四年(1915)夏五月大水灾,衢江两岸淹田12.8万亩,占沿岸总土地面积的74%,毁西门德平坝,四郊桥梁多圮。据洪痕测算,这次洪水衢州水位达到68.33米。

……

说了洪灾,再说旱灾,老邱告诉笔者,自南宋淳熙八年(1181)至1949年,乌溪江流域共计发生大旱68次。每次旱灾来临时,田野禾稻如火烧焦,仓空罄悬,饿殍遍地,外出逃荒求生者,为之道塞。

在此,笔者有必要阐述一下衢州的地形地貌:衢州地处金衢盆地西部,钱塘江上游,这里丘陵起伏,江河溪流众多,据有关部门测算,衢州的年降雨量约在1666毫米左右。但是月份分布却非常不均匀,一般雨量集中在4~6月之间,约占全年雨量的47%左右。而7~9月份,降雨量却日渐减少,甚至无雨。降水量仅占全年的19%,而这时正值高温季节,水的蒸发量约占全年的43.7%,加上衢州为盆地地形,地面倾斜度大,全境南北高,中部低。17条流域面积50多平方公里以上的衢江支流多为山溪性河流,又因河流落差大,虽雨量充沛,但易涨易退。因此,一到梅雨季节,就大雨倾盆,洪水泛滥,造成庄稼淹没,房屋倾倒,人畜遭殃。一到伏秋季节,往往数月无雨,江河断流,赤地千里,就这样,夏涝与秋旱交替出现。如上所述,其实衢州并不缺水,浩荡的乌溪江和衢江就在它的身边,但衢州又留不住水。衢州田地多沙性,处于光热高值区,水易渗漏,易发挥,故此,便出现了一年一小灾,四年一大灾。

据《衢县志》记载:

宋淳熙十四年(公元1187年),五月至九月大旱。

元至正十三年(公元1353年),六月至八月无雨,大旱。明嘉靖十八年(1539)六月至八月大旱,竹木皆枯,岁无粒收,民疫。

明崇祯十三年(公元1640年),大旱,民大饥,流离,掘观音土为食。清乾隆十六年(1751)大旱,民饥,掘土中石名观音粉者磨粉食之。掘食者众,穴深土陷有摧压毙者。

清道光十五年(公元1835年)四月至八月无雨,民饥。民国3年(公元1914年),5月至7月大旱,稻苗自燃。民国23年(公元1934年),6月至10月,连旱110天。

……

干旱,可以说是成为压在三衢大地百姓头上永远也挥之不去的阴霾。由于年代久远,我们现在已无法找到唐代乃至更早时期衢州一带旱涝灾害方面的资料,但从唐元和四年(公元809年)诗人白居易写的一首诗中,我们可以窥见那个年代干旱在衢州大地上肆虐的例证。

那一天,在朝任左拾遗的白居易在洛阳参加完一场由众多文武官员参加的盛大酒宴之后,望着宴席上弃之不食的山珍海味和美酒佳酿,遥想起千里之外的衢州此时正被干旱折磨得奄奄一息、饿殍遍地,心中忧心如焚,当晚,就用他那支锋利而又带血的笔写下《秦中吟·轻肥》一诗:

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朱绂皆大夫,紫绶悉将军。夸赴军中宴,走马去如云。樽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

千百年来,这幕由白居易描写过的发生在衢州大地上的“人吃人”的人间惨剧,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降下帷幕,而是越演越烈。

据白水乡下宇《徐氏宗谱》载:当年徐氏族人与杜泽人抢堰水,双方曾纠集几千人发生械斗,其时溪河、堰河、河滩上血迹斑斑,惨不忍睹,双方死伤惨重。之后,感到明显吃亏的徐氏家族中一个叫徐洪庆的人卖掉所有家产,将杜泽人告上官府,官司从本地的县衙一直打到京都朝廷,最后,徐家人耗尽了全部家产,才将官司打赢。

在一本由衢江区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区文联主席陈剑明、戴如祥主编的《悠悠铜山源》的著作中,亦对乌溪江下游的百姓为抢活水而发生争斗的事作过详细的描述:就在建国初期,莲花、高家等乡镇民众曾围攻过镇政府,杜泽也因水利纠纷多次发生过冲击镇政府、区公所的事,直到“文革”周家乡裴家仍发生过因干旱为挖沙井抢一眼泉水而打死人的事件,却因群殴抓不到一个真正的凶手……历史上乡镇、村落、家族、户与户间、乡里乡亲因水而长久充满在血腥的仇恨与敌视中,因水所逼发生了多少一幕幕的人间悲剧。芝溪、铜山溪、盈川潭、五吊堰、桃枝堰、千金堰……哪条溪水、哪个堰坝的历史长河中不曾流过衢北大地上先民们的血和泪!

可以肯定地说,陈剑明、戴如祥书中所述的老百姓为水争斗的情形远非衢州干旱惨像的全部,其间发生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乃至互相残杀腥风血雨的故事更远非我们所想象。

严格地说,人类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治水史,一部抗击水患和干旱的灾难史、拼搏史、奋斗史。从《尚书.尧典》记载的尧时“汤汤洪水方割,浩浩滔天”,到《吴越春秋云》记载的:“帝尧之时,遭洪水滔滔,天下沉渍,九洲瘀塞四渎壅闭。”再到史料记载的1585~1590年的河南极旱、1637~1643年的崇祯大旱、1876~1878年的光绪大旱,人类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跌跌撞撞,一路走来,总离不开一样最重要的东西: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能使万物生长,死而复生,没有水则会使万物枯萎,直至死亡。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水就是财富,就是生命,就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