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婆从乌拉山那边钻出来,象颗微微泛红的大苹果。乌加河明晃晃地闪着亮,蜿蜒东去,淡淡的水雾在水面上飘悠。河里传来水响,大虎凫水过了河,几把拽上裤子,把破褂往肩上一搭,大踏步地朝马圈走来。他低着头走路,一副心事沉重的样子。
桂花走出哈冒丛,迎住他。
“大虎哥!”大虎一怔,忙抬头,脚下却不停步,绕开桂花走。脸上掠过一丝苦笑。
“大虎哥”桂花悲切切地叫了声追上去。
“做甚?”一股怒气从他心底涌起。
“我惹你生气啦?”
“咱俩没缘分,各走各的哇!”
大虎说完伸手往开拽马圈门上的串栏,串栏朴楞楞地乱响一气。马群忽隆隆地前拥后挤象决了堤的水往外涌,把桂花逼到一边。枣骝儿马往外挤时,被大虎抓着鬃毛,嗖一下,他飞身上马。
“大虎哥,你把话说清楚!”桂花喊叫着扑向枣骝儿马,扑向大虎。
他仿佛没听到似的,刮马一鞭,闷雷似的马蹄声响成一片。马群腾起一片尘埃,片刻间没了影踪,尘埃淹没了痴呆呆的桂花。
“冤家——”桂花拖着哭腔喊叫,泪水早已挂满了那气红的脸颊。
正当大虎沉浸在极度痛苦之时,一个名叫兰兰的闺女闯入他的视野中。兰兰是邻居王八换的小姨子。老婆坐月子没人伺候,王八换便借匹马去黄河岸边把小姨子搬来了。
兰兰是位既活泼又可爱的闺女,她做营生极利索,伺候姐姐地活儿在她来说像耍一样。她一旦没了事就到东西两家邻居串门,不是去二圪旦家,就是去大虎家,反正在家呆不住。
那天傍晚,大虎放马刚踏进家门,打盆凉水洗脸,门外跨进一个人来,悦耳的声音跟着送过来。
“刚进家?”兰兰说着走到地中央看着大虎。
“是你,快坐,看我炕上尽是土。”大虎说着擦把脸,然后起身拿了笤帚扫了几下炕,让兰兰坐。
兰兰也不扭怩,坐到炕楞上双腿搭拉着,冲大虎笑笑问:“你大呢?”
“不知道去哪啦,我回来他就没在。”
晌午我来过,你大说你晌午不回家吃饭。每天饿肚子能戗住?”
“饿不着,野滩吃得真多,一伙放牧的瞎起哄,逮兔子,套野鸡,有时也碰鸭蛋野鸡蛋甚的,然后笼堆火一烧,熟了就吃,满有意思的,哪有饿着的,实在饿急了,去河边抓两条鱼,用泥一糊扔火里烧,挺香的。”
“我说呢,每天晌午瞭不见你回来。我姐姐那人话少,伺候月子囚闷的厉害,和二圪旦婶说上一会儿话,就不知说甚好了,想和你倒啦几句,总也逮不住你的影儿。”
“这下逮住哇?”大虎故意似地说。他和兰兰过去就认识,兰兰经常来她姐家。如今见兰兰出脱得水灵多了,隐约之中有些动心。也许他想尽快摆脱桂花给他造成的痛苦,企盼在兰兰这里寻求点安慰,他对兰兰的一言一行开始注意了。
兰兰这次初见大虎,有些惊疑,过去那个骑在马背上四处乱奔的黑不溜秋的小子,突然间长成个魁梧英俊汉子,虽然黑了些,像个蒙古大汉,可那健壮潇洒的体魂彻底震慑了她,让她砰然心动,强烈的爱慕之情从少女的心底悄然萌动。
“你姐夫呢?”大虎没话找话,倒碗白开水热情地递过去。
兰兰接了水碗:“去二财主圪旦扛活去了,三天五天才回家一次。”
“他不是剜了二亩荒地种吗?咋又去扛活了?”
“唉!穷鬼打算饿鬼听到了,糜子刚种上,渠口开了,大水灌了一尺多深,不去扛活儿,一家人吃甚?”
“噢!我大也剜了二亩地,糜子长得还行,不过地已经务业过来了。”大虎说。
“你大是甚人?我姐夫能和他比?”
“你不能瞧不起你姐夫呀?”
“本来他差劲儿,哎,不说他啦,我问你,今年多大啦?”兰兰饶有兴趣地问。
“十七。”
“周岁还是虚岁?”
“嗯,大概是虚岁吧。”大虎挠着头皮说。
兰兰便格格地笑,笑弯了腰。
“笑甚?”
“笑你连自个儿的周岁和虚岁还闹不清。”
“虚岁,后套人不说周岁,我和你耍啦!”“
去你的,咋不说周岁?我十五,是周岁。”
大虎无意中拿兰兰和桂花比较。兰兰生得白白净净,一张鸭蛋形的脸总是笑吟吟,仿佛从来不知道甚叫忧愁。那双眼睛和桂花一样大,只是没桂花的花,是单眼皮。她虽说没桂花大一岁,却比桂花成熟而潇洒大方,待人接物无拘无柬,恰到好处,嘴皮子来利,又甜,也善解人意。她一双奶子高高挺起,肆无忌禅、像有意与人挑战似的。性格直率,有甚说甚,从不掖掖藏藏。而桂花稳重淳朴,不善言表,人面前显得羞涩拘谨,肚里好像比兰兰多一个弯儿,又让人猜不透。
一来二去,大虎和兰兰混热了。兰兰有空就往大虎家跑,只要大虎在。一天兰兰走后,王云月警告儿子说:“兰兰跳跶,不稳重,你得和她注意点分寸。”
大虎不以为然地说:“她就那么个人,大大咧咧的,甚么也不在乎。”
“我不喜欢她的性格。”王云月闷闷不乐。
“大,人家随便来坐坐,你咋说这些?”
“我怕你和她纠缠不清,她姐夫王八换那赖皮,你又不是不知道,粘上了你小子抖擞不下。”王云月是在提醒大虎,让他慎重对待,并不是真心反对。他怕儿子和人家一时心血来潮,搞出些过头事,最后擦洗不清还坏名声。
“大,你乱猜些甚?”大虎噘着嘴。
“我是说,你不小了,凡事部认真想一想,要是看上人家,就按看上来,不是的话就不要与她来往过甚。”王云月也想快些给儿子找个合适的。有意提醒着儿子。
王云月这话让大虎陷入了沉思,难免又想起桂花。两人相比,兰兰好像欠缺些甚,一时又说不上来。但他从心里喜欢上了她。
兰兰回到姐姐家,给姐姐熬了谷米稀粥,端到姐姐面前后问道:“姐,你说大虎那后生咋样?”
姐姐没来得及答话,王八换推门走进来。
“你倒会赶便易,刚好饭熟!”兰兰和姐夫开玩笑。
“我吃过啦,扛活儿哪有不管肚子的。”
兰兰不再理他,回头望着姐姐,“说呀,大虎咋地的?”
“是个好后生,只是人家和河对岸的桂花很好。”莲莲有意这么说,她怕妹妹陷进去。
王八换插嘴道:“早蹬蛋啦!”
“瞎说。”莲莲瞅了男人一眼。
“真的,人家司不浪家不给。”王八换似乎了解内情,说得极认真。
“大虎不挺好吗,他们咋不给,两人好了这些年。”莲莲不解地闻。
“鬼才知道,王云月自个儿说的。”
兰兰插话问:“谁叫桂花?她人咋样?”
王八换说:“长得挺好,和你差不多,没你耐看。”
“他们相好多长时间?”兰兰穷追不舍。
“十来岁就在一起放牧,一起耍,是光屁股一起长大。该成家了,却不是姻缘。”
兰兰满意地笑了,她大约要听的就是这些,既然他们蹬了,那么就有她介入的机会了.她有充足的勇气和信心,去博得大虎的欢心。
第二天,兰兰步行二十里路进了一趟五原城,在城里的棉布店买了几尺白市布,晌午去城西郝头圪堵姨姨家吃了顿饭,傍晚才返回二圪旦湾。这一天,月子地的姐姐是托邻居二圪旦婶伺候的。莲莲人缘好,二圪旦老婆情愿帮忙,也是莲莲平时换下的。
夜里兰兰专程去找大虎,量把量把他的身材,弄得大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兰兰瞅王云月不在家,用食指点了下他的鼻梁,格格地笑着跑走了,弄得大虎站在地上发呆。
兰兰在莲莲的指点下,花了几昼夜的时间,一针一线,终于缝成一件褂子。
“咋样,姐,还行哇!”兰兰穿在个儿身上让姐姐看。那个宽松样儿让莲莲由不得笑。
“笑甚?”
“你穿上四不像。”
“明明不是我穿,你还说。”兰兰噘着嘴。
“还不知道人家后生有没有心思,就给人家私下缝衣裳,让外人知道,能笑掉牙!”
“姐,不是就你一个人知道嘛!”“去吧去吧,姐姐是和你耍的。”莲莲笑了。
兰兰吐吐舌头,看看阳婆下山了,便揣起褂子往大虎家去了,怀里还兜着十颗野鸭蛋。
黄昏,大虎拖着疲惫的步子归来,一推家门,见兰兰蹲在炉圪崂烧火,锅上冒着热气。
“才回来呀?”兰兰迎着大虎笑。
“嗯,今天迟了点儿。”大虎边往里走边惊喜地问:“你咋跑我们家做起饭来啦?”
“咋?用不着?”兰兰用眼剜他。
“用着,我是说,你有空?”大虎改口说。
“废话,这不是空是甚?”
大虎憨实地一笑,点燃素油灯,放至锅台前又问:“我大呢?”
兰兰说:“我来时他就没在,也许在糜地。”
大虎上锅前闻了闻,“做甚好吃的?”
“你家有甚?”
“有米,没有面,有酸萝卜酸蔓菁。”
“那你还问?”兰兰热辣辣的目光鞭着大虎。
“我以为你带来甚好吃的了。”大虎有些胆怯,不敢正视兰兰的眼睛。却有意用话逗她。
“带来点儿,解不了馋。”
“甚东西?”大虎惊喜地望兰兰。
“鸡蛋。”
“多少颗?”
“十颗。”
“咋介吃?”
“炒呀。”
“呵,.好久没吃妙鸡蛋啦,哎,你哪弄的?”
“偷我姐的。”兰兰说罢抿着嘴笑。
大虎眨眨眼,不解地说:“你咋算计你姐?她正坐月子,需要补身子。”
“去你的,我拿自个儿东西送人吃,咋介叫算计她?”兰兰佯装噘嘴生气。
大虎沉吟一下,认真地说:“兰兰,耍是耍笑是笑,鸡蛋赶快还回去,我可吃不下。”
兰兰也认真地说:“她没鸡蛋吃用着你操心?多管闲事!”
“不,那不好,我吃了也不舒服,你还是马上还回去哇!”大虎猛然想起一年前,王八换丢了一只母鸡,硬说大虎父子偷吃,指着乌加河堤上一滩鸡毛大骂。大虎脾气暴,寻上门与王八换理论。正巧二圪旦婶跑来说,她看见一只老鹰把那鸡踏了。才没与王八换打起来.如今听兰兰说拿了鸡蛋过来,心里就打鼓,他怕王八换又找出是非来。况且他吃不下。
兰兰一看大虎较真了,才扑哧笑出了声,她说:“戏你呢!我姐还吃不上鸡蛋哪有你吃的。”
“那?”。“我今天专门去草林中碰了两窝野鸭蛋,给你解馋,咋地的?这下你吃呀哇,不信给你看。”兰兰说着从盆里端出个碗来,碗里放着十颗泛青色的蛋,一看就知道是野鸭蛋。
“呵,你真鬼,哄我当真啦!”大虎笑了。
香喷喷的糜米饭炯好后端上炕。兰兰把十颗鸭蛋磕破盛入碗里,撒了些葱叶,加了花椒面咸盐等.搅拌均匀。锅里放了些素油,很少,油滚了时,锅里嗤嗤作晌。她适时将碗一仄楞,蛋糊糊便下到锅里,锅里嗤拉拉地一片响,淡淡的香气充满房间。兰兰灵巧地掀动着铁匙,一反一折,便炒熟了。她把它们分两份盛在两个瓷盘里,一份放到大虎面前,另一份放锅台后,显然是留给王云月的。
兰兰找筷子递给大虎,俨然像位主妇。“吃哇,先偿偿,看我的手艺称心不称心.”兰兰这话一语双关,她有意识地瞅着大虎说。
大虎并不傻,他听出兰兰话中有话,可他一时不知咋说,他觉得来的太快了,让他不敢相信,由不得联想起桂花,心中叹道:真正想得到的,费尽周折也得不到,你没敢企盼的,反而往手上撞,这世上的事,日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