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保住回到家里,母亲坐在被烟火熏得黑油油的厦子的烂门门槛前面放着的一个已经看不清纹路的玉米皮编的圆墩子上,背靠着门框一边的土墙半睡不醒着。

看见保住回来,母亲眼皮抬了抬,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回来了?”

保住说:“回来了。”把装着二十个蒸馍的老布袋子给了母亲说:“叫我大吃一点吧,要不,就要死了。”

母亲没有问蒸馍是哪里来的,一把紧紧把老布袋子抱紧,用胳膊肘在门槛上撑住往起挣扎。可能是饥饿加上瘫坐时间过长了,几下子都起不来。保住弯腰去拉着帮助母亲站起身子。

母亲颤巍巍进厦子门的时候说:“锅里给你留着玉米面糊涂哩。”保住说:“我知道了。”

父亲在炕上听见了保住和母亲的说话,就有沙哑的声音说:“娃呀,你来。”保住到了父亲的面前,看见父亲的模样在小窗户的一点亮光映射形成的阴影里,灰白灰白的,两只眼睛痴噔噔地在深深的眼眶里圆睁着,就像墙角里的老鼠窝里放了一块烂瓷碗的扣手,黑深坑里有一点点亮。这个样子,比爷爷去世入殓时躺在棺材里还可怕。

“保住呀。”父亲说话了,保住才意识到父亲还有一口气,还活着。父亲把手伸出来要拉住保住,保住吓得后退了一步。母亲从保住的蒸馍兜子里掰了一小块给父亲放到口边说:“他大,你娃给你拿回馍馍来了。”

父亲把没有抓着保住的那一只手顺势往下一拨,把母亲递过去的馍块打得掉在了炕洞前的土地上。母亲急忙僦下去捡。

父亲向着保住使劲说:“娃呀,你那里弄来这麦面馍馍?”

保住没有言语。父亲追问:“你给大说实话!”

保住还是没有回答,他知道父亲一辈子是一个实诚的庄稼汉,常教他就是冻死饿死也不能干丧先人德行的亏心事。他不敢说是拿了土匪预给的肥羊报酬。那就等于把已经踏入鬼门关半步的父亲加劲推了一把。

“是,是……”保住顿了几顿才说:“是我和栓贵狗驴在南山上捡的。”

父亲气稍微顺了顺说:“这年头谁家丢了馍,就都是丢了命了。你们要还回去呀。”

保住胡乱说:“我们等了一天一夜没有人来寻。”

保住娘捡起了地上的馍块说:“我看是哪一个财东娃出去耍丢了的,财东家谁家在乎几个蒸馍呀。”

这时候狗驴在外面叫保住,保住转身往院外去。母亲追出来说:“把馍馍给狗驴分几个。”

立在院门外面的栓贵和狗驴都说:“我们拿了。”

保住出了大门,母亲从后面把门关上了。

栓贵等几个人从保住家的小巷子出来,就能看见那几个有背枪的站着岗的大木门了,心里都贼着不敢停下来张望,加快了步子钻进了去栓贵家那边的向北的小巷子,小巷子的西边的墙内就是警察局,偏里面一些的墙上,开了一个单扇小铁门,正对着的是警察局长黄老大家的大门。

栓贵小声念叨着:“这个县城里,最肥的羊可能就是黄老大家了。”

狗驴惊问:“大哥,你想给黄老大家下套子?你不看看他家老婆孩子上街后面几个背枪的跟得紧紧的,眼睛睁得比铜铃都大。连长工出门都有恶狗跟着。咱能咋得着?”

栓贵说:“我瓜了?敢打黄老大的主意吗?吃了豹子胆都不敢。咱从黄老大家前面的盐店巷子进去看看,那一条巷子里住的都是有钱人家。

过了黄老大家就是郭举人家。郭举人家里的能进大车的大门是用铁皮穿靴戴帽的。两个大厚槐木黑漆扇上,各钉了两排金光闪闪的圆钉子,两边的一对大石狮子快要赶上县衙门口的那么大了。郭举人满清时候就是县太爷的座上宾,后来听了在省里干事的大儿子的参谋,和黄老大一起策划了本县的革命共和,现在是县里屈指可数的国民党员之一。听说他家的银子堆比地主家里的粪堆都大。

三兄弟在郭举人家的门前刚刚停住脚步,门道里的大狗就拼命叫唤着往出扑。“吱扭”一声门开了一点,他家的二娃从开了的门缝里挤出半个身子,恶狠狠向三个探头探脑的喊:“看啥哩看?有啥可看哩?贼头鬼脑的,想干啥?!”三个赶紧互相推搡着离开郭举人家门往前走。

再过去,就是三家几代经商的住户,可家家都紧紧关着大门,没有一个人影出来。

往东去还有好几家门口有栓马庄下马石的大门楼,这些是在县城里外都有几十几百亩地的主人,穿的破烂的人在他们的门口一停住,不等主人发令,几只大狗就扑出来狂叫乱咬。

住满富人的小街道出去从北街向南一拐就是县里公立学堂的文庙了。栓贵说:“到文庙那里的学堂门口等着,上学去的都财东家里的少爷公子。”三个人就去了文庙去守候。

已经是吃晌午饭的时间了,可文庙的红漆大门一直都紧紧地合着,不知道是闭着的还是关着的。等得太阳都开始往西边的山顶上挪去的时候了,门口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狗驴轻手轻脚去把门一推,一下就开了,院里静悄悄的。几百年的几棵大柏树上面连鸟雀的声音都没有。

栓贵带头,他们进了文庙,转了一圈,也不见有人。

偏殿里有人说话,保住探头进去,看见是平时在街道上身穿蓝衫,走路都目不斜视的前清老秀才先生躺在冷冰冰的木板火床上呻吟咳嗽着说:“谁呀?给我倒一口水行吗?”

保住被父亲逼赶着在老先生这里念过几个月书,就过去拿了床边上放着的喇叭形的小碗给先生从方桌前的木桶里舀了半碗凉水,把碗放回原地,问道:“先生,怎么没有一个学生?”

先生说:“谁这时候还顾得上来读书呀?几个大户都在自己家里给孩子请了先生。我也是天天去人家家里给娃们教书的。”

从文庙出来,去了县城的正街,对面两排门面房,各个顶上都还挂着不同的大大小小的牌匾字号,可打着挡板挂了锁子的比开着门营业的户还多,街面上没有一点人来人往的热闹气色。零星走过的不是破衣烂衫的穷汉,就是脚步匆匆的忙人。没有一个像是背着沉甸甸金银珠宝的财神爷。

三个人坐在十字路口的石头台阶上都发愁了。眼看今天的太阳就要钻进西山背后去了,还连肥羊的影子都没有寻着,这差事可咋完呀?

狗驴说:“咱不管三七二十一,给他弄上一个活人交了差就算了!”

栓贵说:“你说了个轻巧!土匪都不是傻瓜蛋。再说,即就是无论是随便弄了哪一个人,你等不得走几步,看咱这圆圈里外动弹着的这些人,不像起窝蜂一样涌上来把你打成肉渣子还怪哩?更不说街道里城门口到处还有黄老大的兵呢。”

没有办法,栓贵说:“急死都没用,回家睡逑走。明天再说明天的事。大不了逑朝上死去!”就都散了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