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保住看着父母的住处黑黑的没有一丝亮光,他知道,那个就放在父亲头上二尺多高的不知道多少年前的那一代祖先在土墙上剜出来的碎黑土洞子里,放着一个不知道用了多少代的石臼状的菜油灯里,早就干干的没有油了,记不得家里已经多少日子晚上没有亮了。

保住悄悄想溜进他睡觉的那个靠着厦子南山墙搭起来的外围用旧砖烂胡基勉强挡着的棚子里去。刚刚揭开破布片片绺绺连起来的门帘要进去,忽然看见他睡觉的那个破门板上的那一堆没有了整模样的棉花套子里,黑乌乌坐着一个人!

没有精神防备,保住猛然被吓得虚脱了,顺着门框就出溜到地上,手里的门帘还没有松开,和他的身子一起掉在了地上。

那个黑影子说话了:“保住,我是你娘。”

保住双手压着胸膛好一会才止住了心口的蹩跳,说:“好我的娘哩,你要吓死你娃哩吗?你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站起身来把手里的门帘展开往门顶上摸钉子去挂,钉子摸到了,可烂帘子的系子扯断了挂不住。保住就顺手把门帘子扔在了脚底下。

母亲说:“你大叫我好好问你,你这两天到底都干啥去了?和栓贵狗驴做啥去了?”

“街头,河滩胡转哩,能干啥?”保住随口对付娘。

娘语重心长说:“娃呀,这饥荒年月,谁有心情逛街转山呀?我跟你大都觉着你们不对劲。咱祖祖辈辈可都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从来没有出过偷鸡摸狗的一个人。干了亏心事的,到了阎王爷那里都要上刀山下油锅的呀!”

保住扶了娘下地去父亲躺着的厦子,说:“娘,你不耽心了,我不会有事的。”

保住娘往外走到时候还说:“保住呀,娘给你拿了一个馍你吃了赶紧睡,明天哪里都不要去了。”

保住应承着说:“好,我听娘的。”他不敢把娘给的馍都吃了,小心翼翼地拿起蒸馍咬了一小口,躺在门板上的套子堆里,细嚼着睡着了。

天刚麻麻亮,保住心里有事,早就醒来了。他把昨晚舍不得吃完的蒸馍在衣兜里装好,出来去大门西边的玉米杆围起来的灰圈子(茅房)去方便。刚到院子中间,就看见母亲已经和昨天他从土匪窝子里回来的时候看见的那样坐在那个包谷皮墩子上面了。

母亲说:“保住,起这么早做啥?巴尿了原回去睡觉去!”

保住没好气说:“你睡你的觉去!找根绳子把我栓到你的脚腕子上吧。”去茅房送完屎尿就昂着头直接不管母亲的呼唤出了院子。

走出自家住的小巷子,保住想去前面的巷子里叫狗驴,快到狗驴家里的门口的时候,后面传来脚步声。是栓贵的声音问:“保住,你起来了?”保住回头说:“事压到心上,咋能睡得安稳呀?你不是一样的?”

栓贵说:“就是。要是今日还没有眉眼,我就想从城墙上跳下去。这事要把人难场死了!”

到了狗驴家门前,一推大门,紧紧地关着。他俩怕惊动左邻右舍不敢大声喊叫,就像小时候要瞒着大人相约偷着出去玩耍那样拾了一块地上的瓦渣扔进了院里狗驴睡的屋子的顶上去。

狗驴家的大门开了一条缝子,狗驴他大挤出来沉着脸说:“狗驴肚子疼了一晚上,到现在都好不了,出不了门,不跟你们去疯成了!”回身关紧了门。保住和栓贵没有办法叫出狗驴,只得出了狗驴家的巷子。

刚刚走到通大街的那个巷道,狗驴忽然从另外一条巷子里钻了出来。

保住说:“你大恨不得踢我们一人几脚呢。你咋能出来?”

狗驴说:“他出去和你们说话的时间,我从后墙上翻出来了。”

栓贵说:“今个,要还寻不着肥羊,咱就自己去山里把命给土匪送过去,免得连累了家里人都送命。”保住和狗驴都软塌塌硬气不起来。

天亮前的县城里静悄悄的,叫明鸡都进了人的肚子里了,没有一点声音。街道里一个人也没有,三兄弟在街上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肥羊。

栓贵说:“咱自己把自己催这么紧,屁都不顶用!还不如多在炕上挺一回哩。”

狗驴说“那咱就回去睡?”

保住说:“回去啥回去?回去了还能出得来吗?”狗驴不吱声了。

栓贵说:“那就到我家里呆一会儿。我大我娘不管我。”就在前面走着去,保住和狗驴紧跟上去。

忽然从县衙大门那里传来跑步的声音,三兄弟都吓得哆嗦了,以为是抓要他们的人在追他们。

都楞了一会儿,栓贵首先有了反应,刚刚想加紧步子逃窜,有人已经到了他们的身后了。三个人互相拉紧了手颤抖着让到路一边,等着铁链子套到他们的脖子上来。

“小伙子们,起这么早?”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头前响起来。

抬起头,看见朦朦的亮光里,一个三十来岁的派头十足的洋气青年微笑着站在他们跟前。

栓贵仍然哆嗦着结结巴巴说:“没,没,没有事,胡,胡转哩。”

“胡转?哈哈哈。走跟我胡转去!”青年人爽朗地说。他们才都敢抬头看是什么人了。

这个青年人完完全全是三个人没有见过的稀奇打扮,头上不像本地男人那样的光溜溜的秃子咣,留着长长的盖住耳朵眼眉的长发,穿了一身新锃锃的雪白的洋制服,脚底的皮鞋在快要出太阳的亮气里一闪一闪的。特别是手里拿一根“文明棍”挥来挥去指指点点着,保住他们感到就要顺他们的头打下来了。

栓贵试探着问:“先生,你是阿达来的老爷呀?”

“老爷?哈哈哈。”洋青年说:“我,我是到这里探亲来的。”

保住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穿戴的人。”

“是吗?”青年说:“看来我要注意穿衣服了。不然就成了被人参观的西湖景了。哈哈哈!”又说:“你们要没有事,跟我锻炼爬山去!”

狗驴说:“山有啥爬头?我不想去。爬一回山,回来肚子就更饿了。”

青年说:“不要紧,我给你们吃饭。”

一听到有饭吃,三个人又都跃跃欲试了。保住说:“你再不骗我们仨儿傻瓜蛋了,谁信哩?”

青年说:“今天县里要搭棚施粥了,我叫先给你们吃。”

三个人都知道年景刚刚开始不久,县里以黄老大郭举人等为首的那些人就搭棚放过舍。可没有坚持几天就草草收场了。

见三个人都不信,青年就说:“你们跟到我后头,等着看是不是真的。”反正时间还早,没有事,就都跟上了去。

在民国初年的深山小县城里的街道里,一个一身洋装,戴手套挥舞文明棍的人后面跟着三个破烂不堪的农民娃的画面是说不出的滑稽。

青年人走着问:“这个城里那一边的山景色好呀?”

不等保住狗驴答话,栓贵就说:“南山好,有几座庙宇,半山还有水泉子,我们就天天到那里去耍哩。”

“好!就去上南山。”青年一锤定音。带头去了南城门。

在太平年代,小城南边的舞凤山的确是景物如画的好地方,青松翠柏里,高低不等地分布着娘娘泉,泰山庙,观音洞,尼姑庵,魁星楼,阳明观,老爷台等等十几处香火庙宇。

出了南城门,沿着南山偏东的一条路上去,站到最高处的山神庙的石台上,北高南底的椅子形状的城墙包着的县城一览无余,在初升的太阳光里,零星的家里上面升起了炊烟,看不见街道里有没有人走动。

青年兴致勃勃,激动地甩胳膊撩腿,“啊,啊”着想唱诗。三个跟着爬上来的农民娃不解地站成一排痴噔噔看着他,就像欣赏一个疯子。

青年没有注意,仍然兴致不减说:“定了!以后你们三个天天早晚来陪我来这里登山,我管你们饭。”三个人都以为是疯子说疯话。

保住早就饿得受不了了,把装在衣服兜子里的馍不知道摸了几百遍了,就是舍不得吃,怕不给栓贵狗驴分不行。他记着结拜的时候“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誓言。

从西边的山路下了山,回南城门的时候,谁都没有注意,栓贵落后了一点,装作撒尿的样子在城门外面的墙砖上用胡基蛋划了一个圆圈,又在圆圈里划上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