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跟着油头粉面,浑身崭亮的不知道是谁的陌生人上了一趟南山,保住的肚子饿得越发难过了,他真的后悔跟着去上这一次山。一步步走着城门洞子和瓮城那一截不长的路,越想越后悔,简直都后悔到脚后跟上了。想走慢一点,偷着吃一口馍,可栓贵啪嗒着烂脱帮鞋赶上来了,保住就把伸进衣兜里的手又抽了出来。

看走在前面的洋先生喜洋洋地东张西望着不注意他们,狗驴偷偷给保住说:“二哥,你说咱跟着这谁跑到南山上做啥去了?是肚子满得消化不了还是咋的?”

保住说:“我就说咱咋就像被绳子牵着一样糊里糊涂跟着跑上了山神庙,肚子饥得跟怂一样图了个啥?”

栓贵跟上了他们问:“你俩到这里唧唧啥哩?”

保住说:“我俩说,咱几个空肚子瓜子跟着人家吃得愁消化不了的少爷公子胡跑啥哩嘛。”

栓贵看了一眼前面十几步远的仍然在蹬胳膊撂腿的白衣人说:“你俩瓜子货,到这胡咧咧狗屁话哩,咱寻着现成的肥羊了!”

“到阿达里?”保住和狗驴惊奇地问。

“哪是啥?”栓贵向前面浑然不觉一直兴冲冲志满意得的那个人呶呶嘴。

“啊!”保住和狗驴一下子惊叫出来。

“怎么了?”前面的人回过神来,转身问道。

栓贵急忙跑上去说道:“没有啥。”踢了保住一脚骂:“你好干干你拧兄弟的勾蛋子弄啥哩?”

前面的那个人等他们走近了,对他们说:“晌午饭的时候,一人拿一个碗,到县衙门口来领饭。”就不叫着他们继续跟着,自己一个人转到后街上去了。

栓贵说:“走到我家里窝(睡)一会儿去,晌午了试去看看。”

保住走得离栓贵近了一些小声问:“大哥,你说那个人就是肥羊了?我看玄乎。”保住一想到洋装就想到了嘎巴脆响的洋枪来。

栓贵说:“他不是说天天早晚要爬山哩吗?不用咱往城外弄,多省事!咱只要给石门山的土匪交了差就完事了。”

保住和狗驴听了,也都松了两天的提心吊胆,觉得就要把那个难场事过去了。狗驴说:“好老天爷哩,这两天我的心都快要从口里蹩(跳)出来了。这一关过去,再不发疯去寻着当啥啥土匪去了!”

保住心想:“咱不是当土匪,这是叫弄啥事哩?”想起了父母的可怜的眼神,心里酸酸的想哭。

跟着栓贵顺南城门里面不太长的一段两边是几个冷清无人的大车店短街道进去,过了十字,走到了住户夹杂着卖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的小商铺的北街的最北头,上了一个小土坡,再往西拐了一截,到了栓贵家土墙上挖了一个刚够一人高,顶上是扇子头一样的弓形的三尺宽的土门子,栓贵家里的两只土窑洞就在里面的土崖底下,烂门烂窗和窑顶,都被烟熏火燎得油黑发亮。

灶火窑里是栓贵的父母和还在炕上巴尿的弟弟一起窝着,刚刚一进到院子里,栓贵的五十几了的老大(爹)的声音就传出来了:“好我栓贵先人哩,你这些天都跑啥哩些?”栓贵进了父母的窑洞说:“我不出去,跟你们都那样躺着等哩到阎王殿里去排队去?”到案板里面拿了三只粗瓷碗往外走的时候,给父母说:“晌午县里衙门口要放舍哩,早些走,晚了就连不上了。”

出来给保住狗驴说:“咱到我窑里去窝一会就去吧。”

狗驴说:“我看算了,一觉要是睡过趟,黄花菜都凉了。人家衙门里舍饭的能等咱吗?”

栓贵说:“那就不睡了,你俩都回去,叫上你大你娘一块去,兴许能多领一点哩。”保住和狗驴都恍然大悟,紧转身就往自己家里跑。

经过衙门大街的时候,看见衙门口已经有十几个人拿着碗在背枪的人的指挥下排成一溜站着了。席片盖着的棚子里,有人正往大锅底下塞柴火。栓贵和狗驴急忙跑着回去叫家里人了。

保住好不容易给父母说清楚了,娘才给他说:“娃,你拿上碗赶紧去占位子,我搀着你大就来了。保住就拿了三个大碗跑出了门。

到了衙门口,栓贵和父母都站到队里了。等得狗驴都领着父母来排着了,还不见保住父母的影子。保住就把碗递给狗驴说:“你拿着给我占着位子,我去看看,我大我娘咋还不来!”

跑十几步,就是巷子口,看见母亲一个人挪着小尖尖脚才来了。保住急着说:“老娘,你咋这么慢吞吞的?”母亲说:“你大瘫到炕上下不了地了。我一人来了。”保住一手搀着着母亲一边的胳肢窝,半扶半架到了等着领饭的队伍后面。

快晌午了,排队的人越来越多了,已经在背枪兵丁的维持下,像长虫(蛇)过道一样在一二百步的正街里折了几个来回。排在近处的保住栓贵狗驴几家人,眼巴巴看着大锅里的水烧开了,玉米包谷面一袋袋倒进锅里不大一会儿,就满街飘着馋人的粮食的清香气了。排队的一个个圆睁着双眼,都恨不得一下子冲过去,跳进迷人的大锅里去。

这时候,有人拍了拍栓贵的肩膀。栓贵只顾看着大锅,似乎没有其他感觉。又一把使劲拍在栓贵的肩上。栓贵觉得了,一甩臂膀说:“做啥里些?”仍然盯着大锅。

“哈哈,这么一会儿,就忘了朋友了?”栓贵回头一看,正是早上陪着上南山的洋先生。

洋先生给栓贵说:“老弟,不用排队了,叫上你那两个伙计,跟我到后面去。我给你们开后门。”栓贵不想离开好不容易才占下的前面的好位子,说:“等我领了饭去。”

“不用!”洋先生不由分说把他拉出了队伍,栓贵还想挤进去,一边的兵丁喊:“出去出去!胡挤啥哩?”把栓贵推得远远的。栓贵只好跟着这个早上刚刚见面的洋先生去队伍里照样把保住狗驴拉了出来。

这时候,前面开始给排着队的人舀饭了。一人一勺稀糊糊。领到的人立即顾不得烧不烧,就双手捧着碗,嘴噙住碗沿吸溜着到队伍后面重新排队去了。人都知道,要是运气好,还有机会再领一回的。

这个人带着栓贵保住狗驴,走进了席棚后面的蓝布帐篷里,里面坐在桌子板凳上的几个穿长袍马褂的人都站起来招呼。洋先生说:“先给我这几个朋友弄些吃的。”立刻有人端来一个盘子里放的十几个蒸馍,有人去外面的大锅里给舀了满满一碗秋谷面糊糊来。洋先生说:“你们坐下吃,我说过保你们吃饱饭的。”

三个看见围了一圈的先生绅士,不敢去坐桌子前面的板凳,又舍不了诱人的饭食。还是栓贵先磨蹭着到了桌子前面,一把抓了三个蒸馍,另一把抓了盛满高粱玉米面糊涂子的大碗,圪蹴在刚进帐篷门的脚底地下就狼吞虎咽起来了。保住和狗驴见状也效法栓贵圪蹴在一疙瘩咥开了。

吃喝完了手里的,不敢再去桌子上面去拿了,都站起来舔干净了碗,用舌头舔着嘴唇,盯着桌子上盘子里还剩的蒸馍,恋恋不舍地往外退着走。

一直看着他们吃饭的洋先生这时候向前一步,端过那个放蒸馍的盘子,把剩下的蒸馍给了他们三个人一人一两个说:“小兄弟,记住了,下午,我就在大街上等你们。”三个人把给的蒸馍往衣服衿子底下藏着出了帐篷。

等到了人少一点的地方,保住给栓贵说:“大哥,我不想给土匪拉肥羊了。这洋先生给咱这么好,咱咋能忍心下手呀?”

狗驴说:“我也不想了,土匪能给咱咋?人家洋先生把咱一句一个兄弟地称呼着。我咋都不干那见不得人的瞎瞎事了!”

栓贵说:“你们再不吱哇了!我现在把肠子都后悔青了!可南城门外面的圆圈十字都划上了。”

保住说:“咱赶紧去擦了去!”三个人顾不上去看父母领饭怎么样了,都放开步子往南城门那边跑。

刚刚到了瓮城里的第一道门洞子里,一个靠着城墙洞壁圪蹴着的戴着破草帽的汉子站起来挡住他们说:“失急慌忙干啥去?”

三人刹住脚步一看,都惊吓得呆住了了!站在他们面前的是石门山上土匪里的那个小头目。

小头目继续让破草帽遮挡住多半个面孔,小声说:“不要出声。跟到我后面走。”

三个人提心吊胆跟着在前面低着头走的小头目,出了城门,沿着列石过了小河,往南山上了一截路,钻进叶子已经干得落完了的树林子。

小头目确认四周没有跟来的其他人了,才露出笑脸说:“兄弟们,干得不瞎(ha)呀!这么快就瞅准肥羊了?”

狗驴急着结巴说:“我,我,我我我……”保住把狗驴掀到旁边骂:“你,我我逑哩,我我?”转过来给小头目说:“我们还没有十分把握(nue)。”

小头目一下子就脸铁青了,睁大眼睛说:“没把握报的啥信?害得山里山外多少人都出动了!”掏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说:“你几个谁在城墙上划的?先把那只发了痒的爪子剁下来,让我给老掌柜拿回去交差!”

三弟兄傻眼了,没有人主动上前承当。狗驴和保住都看着栓贵。小头目咬牙切齿来拉栓贵的右手。

栓贵吓懵了,一跳喊叫:“有哩,有哩,有把握哩!”小头目说:“有把握就好。要是出了岔子,就是流血丧命的大事!我早就给你们告咄了。你们不要当耍耍!”

栓贵就给小土匪头目说了那个洋先生早晚都要上南山的事,小头目高兴了,说:“干得好!这一票捞住了,我叫老掌柜收你们正式入伙。”

狗驴说:“我们再不想去当土匪了。”

小头目哈哈笑了几声说:“你这碎娃说得轻巧,你们说当就当,说不当就不当了?这是溜面面土,玩泥蛋蛋过家家的事吗?不知道《二进宫》戏里那一句话‘张仪门好进难出’吗?想都不要想了!你们跑了,谁接着给咱山上拉肥羊呀?”

小头目不容分说,用已经拿在手里的破草帽煽着凉,给三个人命令说:“今个后晌,你三个早早就给我到街上等咱们的贵人去,一步不离给我送到南山来,我带人到山神庙后面的林子里等着。”说完,不等灰溜溜的三弟兄说什么,就大踏步上南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