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从南山上回城里的一路上,三兄弟都没精打采地打不起精神来,一个个低头相跟着默默走着不说话。也都是提不起说什么话的劲头来。

乡里人吃午饭的时间都是在是太阳开始偏离头顶的未时(现在的下午两三点),这天,在衙门口等饭就等得比平常晚了很多,加上跟着土匪小头目去了一次南山,三个垂头丧气的兄弟站在大街上的十字口西北角的宽宽的外面宽石条,里面大方砖的高台阶上的时候,太阳已经向西边那条戳着几棵老槐树的岭上靠过去了。

三个人围着一根粗石杆的圆柱底座背对着背坐在了石底座上,都不想动弹。各自想着眼目下的拉肥羊的事情发着愁。

西边远处的衙门口的棚子还在,可舍饭已经停止了。四乡八村闻风而来的饥民拖家带口,男女老少挤成一堆一堆地乱吵吵着等着第二天县老爷的救命饭。

坐了一大会儿了,心里实在是惶惶不安,保住头也没有转动一下,就说:“咱咋弄下这难收口子的瞎瞎事!”栓贵气得把拳头攥紧在石头底座上砸了几拳,往后一背,把头碰在石柱子上。

狗驴胆怯地站起来转过身,又对着保住栓贵圪蹴下说:“我受不了了,我跑呀!”

栓贵说:“你能跑到天上去?要是能跑得了,我早就跑得没有影子了!”

保住说:“那咱就眼睁睁把给咱吃饭的恩人送到土匪窝里丢命去?”

栓贵说:“我想不至于丢了命的,土匪图的是钱财,不是人命,拉肥羊就是绑肉票,石门山上的土匪大概是嫌绑肉票不好听,就说成拉肥羊的。洋先生那个样子的摆糟,家里一定会出钱去赎人的。他家里出了钱就没有事了,咱要是不干了,说不定个人家里多少口人要丢性命哩。”

狗驴说:“大哥,咱先回家里去。到晚上再到街道里来等好吗?”

栓贵一口拒绝说:“不行!你和保住回去就出不来了。你们那大、娘,口里见了粮食星子,就有劲看住你们了。都这时候了,就在街道里坐着等人吧。”说了,起身领了他俩去了街道西边和衙门一带接头的北小巷的三级台阶的中间一级的石条上坐了。三个人脚踏着第一级石阶,背靠了最上面的一级石阶,面向衙门口的舍饭大棚懒洋洋地趄着打瞌睡。

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耳边响起了响亮浑厚的说话声:“小兄弟们真守时呀!啥时候就来等着我了?”

狗驴一惊,从梦里直接跳起来。栓贵和保住就没有睡过去,也都站了起来。保住问:“少,少,老爷。你,你真的要上山去?”

那人哈哈笑着说:“我啥时候说话不算数了?既然约了你们,就必须守信用呀。走,前面带路。”看着他们三个人一个个都走到前头了,就跟在后面走。

到了十字街口,向南拐的时候,三兄弟都磨磨蹭蹭不想去南街,那人爽朗地问:“晌午饭咥了那么多,还这么没精打采的,怎么了?肚子还饿?”

栓贵说:“我几个都好着呢。你今天不去了明天去吧。”

那人问:“今天怎么了?今天是今天,明天是明天。小娃娃不许偷懒!走吧。”带了头走在了前面。栓贵几个只好跟着走路。

出了南城门,过河上山的时候,太阳已经把大部分红红的面目藏在了西岭背后,一片晚霞耀得整个川道里都红彤彤金灿灿的。北山半山上的北城门楼子被夕阳照射得亮闪闪的高耸着。

洋先生仍然是一路兴高采烈莺歌燕舞,嘴里不断地唱着三弟兄一句也听不懂的洋歌曲,忽而活动腿脚,忽而停步观察,总之是兴致勃勃着。

在转快到山顶上的山神庙的那个弯子的时候,忽然从树林的草丛里扑出来几个提枪拿刀的汉子,不等兴致盎然的洋先生回过神来,刀枪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了。他惊叫着:“你,你们要干啥?”

土匪小头目从林子的深处走出来,拍着屁股上的土微笑着说:“少爷,委屈您了,我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又一挥手,示意土匪们快行路。被土匪围住的洋先生没有忘记了他带上山来到三个人,挣扎着喊:“你们快跑呀!”看见三个人都在小头目的前面排成一溜垂首痴痴站着不动弹就恍然大悟明白了。喊了一句:“我眼睛瞎了!”就呜呜着听不出说什么了,他的嘴被土匪们塞上了黑糊糊布手巾。

栓贵几个想拧转身子下山去,小头目说:“那儿去?跟着走!”看着他们跟上了前面的土匪,才在他们的后面跟着一起上南山。

翻过了南山的山头,把县城完完全全甩在了另外一边了,才在一个土台上面停住,小头目让把肥羊口里的手巾拉出来。洋先生变成肥羊以后就不再是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的那样的气势了,土匪的不知道多少时间没有洗过的臭老布手巾呕熏得他弯腰扯脖哇哇着,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肥地。

等他吐过了第一波,小头目把腰里的小刀子掏出来,右手执刀,左手揪住他的右耳朵,用刀子在耳朵上比划着问:“你老实说,是哪里人?干什么的?”

肥羊的大脑里第一个反应就是:“不能说实话,传出去太丢人现眼了。”想了想就说:“我是县商会会长的外甥,正在省城读书,来舅舅家玩的。”他没有说,他就是省政府刚刚派到这个小县里来的新任县长。要是说了真话,可能就会没有后面的故事了。可是这位新县长却怕传到省城里去,说了大话的自己和兵权在握的父亲的面子都不好看,就说了谎。他想让商会会长先不声张拿出些钱来把自己赎回去,脱身了再说其他的。

一听说是商会会长的外甥,土匪们都高兴得跳起来,都说:“好不容易,抓住了一直大肥羊!”

小头目把狗驴叫过来说:“你回去给那个滑头鬼商会会长家里送信去,好几回都抓不住他的头发,今天看他还能溜得脱吗?”

狗驴害怕说:“我不敢去!”

小头目说:“他亲亲的亲外甥在咱手里攥着哩,你有啥可怕的?”说完,把一个小土匪拿着玩的那支文明棍拿过来说:“拿着这个去,他见了不会不知道轻重的。”

当了肥羊的县长说:“我给写个信吧。”去上衣口袋里摸别着的墨水笔,几下都摸不到。

小头目狠狠向所有土匪轮着盯了一遍,问:“谁他娘的拿去了?掏出来!”一个小土匪战战兢兢从衣服底下的贴身裹肚兜里掏出了县长的金笔双手递过来。县长拿出上衣兜露出一觉角的雪白的洋布手帕在上边写了几行字。

小头目接过了白手帕,翻来覆去看,一个字也认不得。问栓贵几个:“你们有认得字的吗?”

狗驴说:“保住念过书。”保住说:“我好些年前只念过‘一二三,人口手’早忘得干干净净了。现今连名字都不会写了。”

小头目把文明棍和白手巾都给了保住说:“你是念过书的人,你到商会会长家里说去吧。”

保住也害怕,不敢接说:“不是说狗驴去吗?”

小头目说:“你看看他那怂样子,还没去就吓得打怕怕,去了能把信送出去吗?”

保住说:“人家家里那么多相公伙计,我去了不把我撕成肉片片才怪哩!”

小头目说:“你就直着腰去,他先想他外甥的命,后才能想你的命。赎回去他外甥,你早在咱的山头上了,够得着你吗?你就给那个滑头鬼商会会长说清,晚上他一个人到南山上见我。要是驼上一千大洋,来了就把他外甥领回去。他知道不来的结果。”

保住只好接住小头目给的两样东西。他小心翼翼得把手帕叠好像那个偷藏了洋水笔的小土匪一样装进裹肚里,把不太长的文明棍从背后的衣襟底下插进去,又把还露出来的一截塞进裤腰里面去,硬挺着不能弯腰,挪着步子往回城的路上走,他不敢让别人看见他一个穷光蛋手里拿着农民们摸都没有摸过的文明棍。

栓贵见他那个走不动路的难受样子,就给他说:“你就木(笨)死了。到野地里揪几把茅草缠住不就看不见了?”保住就去旁边的地里揪柴草,挽成一小捆再把文明棍插进去,真的看不见了。就胳肢窝夹上柴草裹住的文明棍去城里了。

栓贵他们谁都想不到是他们把新县长给送到土匪里当了活口肥羊,土匪也不知道他们绑的这一票是他们的石门山上从明清时代就占山为王的的好些辈土匪想都不敢想的肥票,他们这一代土匪不费多少劲就干成功了。

这时候,在石门山上的老土匪头子还在兴冲冲等着儿孙子侄们弄到钱财粮食的好消息呢。他当大掌柜这些年,一直谨遵祖训,坚持小打小闹,适可而止,只和一些不大不小的地方上财主商人打交道,从来不去招惹权大势重的任何一个人。他记着父亲多次给他说过的话:“从古到今没有一个土匪能斗过当官的,远的不说,近的看看道光咸丰时期,南方的长毛闹得多大,还不是都把脑袋闹掉了?咱石门山能几百年传下来,就是一条,‘不和官斗’,时不时还要给官送些好处去。要不然,有一百个石门山,早都成了平地了。”

老土匪年轻的时候还不以为然,后来就越来越感到先人们总结的经验的确是生存的法宝。又一次,他亲自把金条给警察局里的黄老大送去的时候,黄老大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老掌柜,你不要小看兄弟我这几十条破枪,要拿下来你那个自以为险要的石门山要不了一个时辰,你信不信?”

看他不对答,黄老大就接着又说:“我知道你不服气,我实话给你说了,省里几次要派兵来进剿,是我说不用兴师动众了,那深山里就钻着十几个毛毛小土匪,闹不起大事来。他们忙着打大仗争地盘,就不再言传了。我从清朝到而今,就这一点点兵,可后面有大山靠着哩,无论来了哪个县长,不用我能行吗?你就在石门山上叭着,没有靠山,知道吗?哈哈哈!”笑得老土匪脊背直冒冷气。

看见老土匪的神态不对了,黄老大又哈哈响亮笑着说:“老兄,你不要那样了。我读过阴阳五行,知道相生相克的道理,没有你老兄了,谁还认得我这个脚一顿,整个县都动弹的黄老大是谁呀?我知道你那个山寨里也没有弄出啥惊天动地的大祸害事情来。咱两个相安无事最好。再说,有钱人的钱里面就有一部分是给咱兄弟准备的,不拿显得咱不礼貌了。哈哈哈!”

老土匪要是知道这一只肥羊是新县长的话,打死也不会继续了。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呢?

现在,回过头来要说一说县长的来头了。

三十几岁的新县长是省里的一位老护国军师长的从东洋留学回来的大公子。他本来是在省里的民政厅就职的,有父亲的大面子,一去就占了一个重要的处长职位,不为挣钱,实在是只为了父亲的脸上有光。可前后左右的人都知道他是凭着父亲的权势来当处长的,基本上没有人从心底里看得起他。他心里也觉得空有满腹经纶没有机会施展,他真想把曾经跟着父亲见过孙文先生的事情拿出来炫耀,想到父亲再三叮嘱要他低调做人的教诲,就没有说。

听说北边几个山区小县因为灾荒年馑派不出县长去,他忽然心血来潮要去试试。跑到厅长那里说了,厅长正发愁没有合适人选呢,瞌睡了有人自愿当枕头,立即满碟子满碗应承了,说:“你回去给你家父说说,他要是同意我就给省长说去。”

他回家给父母说,父亲一听,坚决不准去,说:“现在天旱饥荒,到处死人,你跑到那个荒僻地方去能干啥?不愿意干事了,就回家守老婆孩子算了!”特别是妻子听了,哭得泪人儿一个。

他说:“我都给厅长说话了,不去丢不起人。”

父亲说:“我给他说一声。”

他说:“我看你和那个县的警察局长和一个什么郭举人都很熟的,人家都祖辈生活在那里,还都不活了?”

父亲说:“那几个都是同盟会闹事的时候认识了的,有时候开会能见面。人家祖辈是那里的地头蛇,咱是关中平原上的人,去那里没有必要。”

“你就让我去试试吧。”儿子恳求说:“我去外国读了那么多书,太想找机会干一番事业了!我给您老人家跪下了!啊!”

看着儿子的迫切样子,老师长心软了,就说:“那里过去就是一个穷地方,现在又遭年馑,听说都饿死不少人了。”

儿子说:“我去了就开粥棚舍粥救人!”

父亲说:“你想得简单,要是有粮食,哪一个人当不了县长?”

儿子说:“我从咱家里运些粮食去。去了再把那里的有钱人叫到一块,叫他们捐粮。”

父亲叹气说:“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好了,不碰到南墙你是回不了头的了。去试和试和吧。”就给黄老大和郭举人写了信,派了几十个兵用骡马驼了家里的十几石粮食把儿子送到这个小地方来当县长了。

谁知道,县长刚刚当了三几天就被土匪噙到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