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警察局长黄老大正在家里的上房的大炕上盘腿坐在炕桌前和老娘一块吃晚饭。自从在在清朝知县手下当捕快头目的父亲由于私通土匪,草菅人命,甚至想蹬到知县的头上去耍威风,被那个看似年幼无知的知县哄骗到省里的总督衙门被杀了头以后,好些年了,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公务或者应酬,他都要尽量回家陪老娘吃饭。

父亲干捕快头一辈子,到头来因捕快而送了命。可那个要了父亲命的小知县很快就领教了黄家在这个县里的根基势力,没有多长时间就被无数个有凭有据的贪赃枉法的状纸官司告得也进了省里的监狱里。尽管他有后台保着没有丧命,可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已经是几年以后了。谁都怀疑是黄老大在后面挑线指挥,可是没有人再敢来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来查证翻案了。

新知县来了,换谁都干不好捕快的头目,甚至几个大街上明目张胆的杀人案也理不清头绪来,山里的土匪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进城打进富户们的宅院里杀人放火。知县听了高参们的建议,放下架子三顾茅庐,把前捕快头目的大儿子黄老大请上了他父亲以前的位子以后,县里就忽然云清天光,什么事情都没有了。知县也因为治乱有政绩被上司提拔重用去了。后来的历任知县面对当面对自己毕恭毕敬言听计从积极配合的黄老大,都乐得安享太平无人再在这地头蛇身上打主意了。

尽管这样,黄老大还是牢牢记住了清政府的杀父之仇,终于借了辛亥易帜的绝好机会,杀了清朝皇帝在本县的实则没有多少民愤的最后一任那个读书半辈子,好不容易考中举人费尽心机才得到外派实职的知县大人。黄老大也名利双得,跻身全省光复有功的人士队伍里和郭举人一块经常去省里的上层抛头露面。

这一个新县长来上任之前,他们就在老师长大人的公馆里见过面,尽管和他称兄道弟,觉得不过就是个只会讲究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

不短的时间里,省里给县上派不出县长来,名义上是郭举人为头的地方绅士班子县参议会代理执政,实际上生杀予夺的所有权力就是他黄老大说了算。

新县长带着正规军的士兵赶着骡马队驮着粮食来县里上任的时候,当着他黄老大和郭举人的面递交了老师长的亲笔书信,他们才知道这个以前没有放在心里的师长公子来当他俩的顶头上司了。

信里写的是:“郭、黄二兄:别来无恙?犬子XX,年幼知浅,承蒙派遣,赴贵县任职,希二兄念吾等多年至交之情,多加帮护。他日来省,容当面谢。至至为盼。”

郭举人看了老师长的信,知道上头已经安排了,打消了图谋县长的痴心妄想,看见新县长也平眉顺目,不像是咄咄逼人的架势,就和颜悦色说:“县长大人风流倜傥,年轻有为,前程无可限量,来日定能宏图大展。暂屈荒僻小县,如雄才小施,必定治理得县内政通人和丰衣足食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是吾县民众之福呀!”

黄老大听着郭举人的酸臭屁赋,想:“文人就是会拍马屁。谁不知道你儿子给你在省城里上下活动这个县长呢?现在看到无望了,来这一套狗屁文字五连环子?”反正我黄老大是兵权在握,不稀罕当县长,他清楚从满清到民国,没有一任县长是本地人当的,就笑着听着花甲早过的郭举人表演想:“就你这烂酸样子还想当县长?也不摸摸胡子尺谋尺谋(思量),都多大年纪了。”

无论怎么样想,黄老大和郭举人没有一个人敢轻视这个嘴上没毛的年轻县长,他们不是怕他在省里民政厅当过处长,实在是不敢不把小县长的父亲手里的那近万人的枪杆子小瞧了。老师长的手指一屈,捏死他们这两条地头蛇不用吹灰之力。

有父亲的军队做后盾,新县长上任后的第一个拳脚就踢打开了。第一次召集绅士富户们商议捐粮放饭,县长老爷捐的十几石粮食往会场一摆,立即引起轰动。不等一个一个硬逼,郭举人黄老大就自告奋勇报了捐粮的数目。

郭举人说:“县尊大人在我县无亲无故,能拿出家里祖辈多年的存粮来周济吾县饥民,吾等安能忍心坐视不顾?县尊捐粮二十石,吾辈不能僭越,我就捐十八石吧。”

黄老大听了想笑没有笑,他想:“越发会舔勾子了!明明县长已经给我俩说了,他捐的是十五石,这个老东西却睁着眼说成二十石。”想的没有说出来,黄老大跟着郭举人说:“举人老爷跟在县长大人后面捐出十八石,我家底浅薄,不能赶上举人老爷的,就捐十七石九五吧。”他故意少了郭举人一点点,寒碜他。

有县老爷和黄老大郭举人带了头,其他的富户们哪个敢像以往那样厮磨硬抗?都根据个人的家底比例捐了粮食和银元。虽然平时都遮遮掩掩千方百计地藏财不露富,可那一家的家当能瞒得过众人的眼睛?

就这样,没有费多大的神,新县长的放饭救命粥棚就搭起来了。

黄老大陪老娘吃完了晚饭,让悄声站在大格子门外面的丫鬟进来,把碗碟和炕桌撤下去,跪着挪到老娘的身后,给仍然盘腿端坐的老娘揉肩膀。问老娘:“娘呀,您老人家这几天这个着了风的肩膀怎么样了?”

母亲说:“我都活到这岁数了,身子骨还能动弹就不错了。只要你弟兄和孩子们都好就比啥都强。”黄老大弟兄四个,都分家另过去了,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小的家业。

黄老大继续揉着老娘的肩膀说:“好着哩,都过得人模人样的,还都不是托您老人家的福呀?”

母亲是一辈子敬菩萨念佛,就说:“人都说‘身在公门好修行’,你可要记住多做善事呀!”

黄老大说:“老娘,你不用叮咛,我心里明哩明白的。知道啥轻啥重。”

母亲说:“我听说城门里往外拉死人了。这年头要饿死多少人呀?唉。”

黄老大说:“您老不用念叨了,县里今天搭棚放饭了。”

母亲双手合掌说:“阿弥陀佛!谢天谢地!这就好了。”

这时候,丫鬟进来小声说:“老爷,商会会长老爷来了。说是有急事,非见到老爷您不行。”他一般不准小事直接报到和老娘吃饭的最里面的上房里来。

黄老大示意丫鬟接替自己给老娘揉肩,就下炕穿了布鞋,出房门,回身闭好母亲住处的格子门。

黄老大家里的房子是当地官宦富户们最讲究的由前房中房后房为骨架构成的两进的大院子,前房中间那一间是大门,门道进去迎面是一座精雕细刻的砖雕照壁,两厢是陕西关中常见的一边倒的厢房,沿两边的台阶走回去就是来客接待兼书房的中房。中房后檐比前檐长了一截,一面顶着粗檩条的木质叫做转身的板墙挡住了正中间的后门。转身上面挂着大理石芯子的六页屏,屏上面挂着挂了几面歌颂祖德的大牌匾,屏下面放着长几桌、大理石方桌和背靠镶嵌着大理石的太师椅。从木头转身后面的门里过去,才进到作为内室及灶房的厢房和上房,上房一般都是家里最长辈的住处,黄老大家上房上面还还和隔壁的郭举人家一样,又顶了一层,那就是千金小姐的绣楼了。

黄老大来到中房,穿着绣花紫色长袍,套着蓝色府绸马褂戴了讲究的嵌着红玛瑙顶子的圆八揸帽子的商会会长正拿着县长那样的文明棍在地上坐立不安地转着。

黄老大看见商会会长拿着文明棍,扑哧笑了说:“哎呀,老兄,你也学着咱小县长老爷的样子耍开文明棍了?也不撒泡尿照照多大年纪了,喝没喝过洋墨水?”

商会会长撩起袍子襟,从里面的短衣兜子里掏出叠在一起的白手巾给了黄老大。黄老大狐疑着一层层打开,上面写着:“舅父大人,见字速带钱来救我!”

黄老大说:“这不是你外甥给你的吗?拿给我得是叫我给你出钱?”黄老大知道石门山的土匪好几次下套,都让被兔子还快的商会会长逃脱了。

商会会长说:“好局长大人哩,你看看这是谁的?”把手里的文明棍递给黄老大说:“我几个外甥都好好在他自个家里呢。”

黄老大接过文明棍放近油灯下仔细一瞧,大惊失色:“啊!谁吃了豹子胆了?敢对师长的公子下手?不想活了!”回过神来问:“这咋会到了你手里?是谁送来的?”

商会会长说:“是县衙前面的一个小娃送来的。”

“人呢?”黄老大追问。

“我没有敢拷问,正叫家里给做饭呢。”商会会长说:“咋办?抓起来吗?”

黄老大问:“没说是那个山头的?”

商会会长说:“好像是石门山上的人干的。”

黄老大站起来叮嘱:“你赶紧回去,好吃好喝,先把人稳住,不要让跑了。我就找人想办法。”

商会会长连忙答应着出去了。

黄老大穿了一身旧衣服,一个人悄悄去了南城门里面的大车店旁边的一个平时摆摊修鞋的小房子前面,敲开了小柴门,对着那个骂骂咧咧埋怨打搅了瞌睡的汉子狠劲踢了一脚,平时看上去窝哩窝囊的修鞋人猛然睁眼要发作,一看,一把手枪顶住了他的脑袋。就连忙又低眉顺眼了说:“我咋着你了?”

黄老大咬牙切齿狠狠说:“去叫你老掌柜连夜下来见我!”

修鞋匠故作不解说:“我听不明白你说啥?”

黄老大一个耳光煽上去骂:“去你妈的屁!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是谁?你现在就去给你老掌柜说,就说姓黄的说了,他狗胆包天,弄下收不了口子的大事了!晚上我要是见不着他,明天一早就去一把火烧了那个土匪窝子!”说完,回身就去找郭举人去了。

修鞋匠不敢怠慢,给破柴门挂上锁子,一溜烟奔石门山而去